“只是随便问问。”

  “那我明确告诉你好了,哪怕她把我的生活弄得天翻地覆,现在我还成了某种嫌疑人,我对她也是没有丝毫恶感的。说到底,我需要真相,而她就算失踪也根本不可能让一切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所以你恨的只有程嘉璎一个人?”

  他听到他一直避免提及的这个名字,脸在瞬间有点扭曲:“那是我跟她之间的私事,与你无关。”

  “她选择不报警,是她对你的好意,但如果你的行为触犯法律,就跟我有关系了。”

  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陆晋向上司李队长汇报情况,同事老齐在一边皱眉:“徐子桓不像是在撒谎。我觉得最大的可能还是王嘉珞这女孩子一时任性搞砸了姐姐的婚事,跟谁都不好交代,干脆躲起来避风头去了。林大总编仗着她跑政法线多年,早早就认识我们伍局长,非要小题大作压着我们立案,可万万没想到她儿子会被搅进来。现在估计早后悔不该管这档闲事了。”

  李队长沉下脸来:“老齐,你又说怪话。林曦20多年前开始跑法制线,跟伍局长有交情是其次,这么多年,她见过、跟进过的案子比你我都要多,是有职业敏感的。不管怎么说,这个案子立了就得查出一个确定的结论。”

  老齐不肯服软,继续大发牢骚:“手头还有那么多重要的案子,偏偏要去找一个任性跑路的姑娘,又没现场又没确定的案发时间。我们有劲也不知道往哪里使。”

  他一向口无遮拦,但做事却是认真干练的,李队长不以为意,挥一挥手:“好了好了,有这个抱怨的工夫,不如和小陆一起抓紧时间去找线索。”

  陆晋在下班时间来到程嘉璎公司,在写字楼一楼大堂等着。她下来得略晚,从电梯里走出来时,看上去与旁边挂着一张张疲惫面孔的男女并没什么区别。她看到陆晋,有些意外:“陆警官,有什么事吗?”

  “你没事吧?”

  “你也知道了。”她苦笑摇摇头,“谢谢,我没事。”

  “如果他对你使用了暴力,你不应该姑息他。”

  “我明白。他只是喝多了,一时失控,并没达到暴力的程度。我也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的。”

  “那好,我需要你现在带我去你新房那边看看。”

  她一怔:“为什么?”

  陆晋将上午徐子桓的到访情况简单告诉她:“我去徐子桓说的地方做了核对,一个多月前的事情,酒吧那边店员并不记得当晚是否见过他,酒店倒是调出了记录,证实他在半夜两点入住。如果他是21日晚上10点左右送王嘉珞回的站北村,这中间仍有差不多三个小时的行踪是空白,而且王嘉珞最后一个确定出现的地方就是你家新房。”

  程嘉璎一声不响,显然哪怕陆晋将语气放得尽量平和,她也完全理解了他的言外之意。

  “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异常情况而已。现在你们仍是夫妻关系,如果你带我进去,我不需要另外花时间去申请搜查证。”

  她仍旧默然,陆晋无可奈何,只得说:“好吧,我先回去跟领导汇报,再做决定。”

  他刚走出两步,听到她在身后说:“我带你过去。”

  新房在位于江边的高层公寓15楼,陆晋知道,在房价高涨的今天,这个地段是他这样的普通工薪族无法问津的。

  程嘉璎打开房门,这是一个宽敞的三居室,装修陈设明快而有格调,却有着幽闭的气息。她走过去将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拉开,一边说:“我最后一次过来还是5月17日的晚上,第二天我去了尼泊尔。”

  初夏的江风迎面吹来,宽大的阳台上有一只藤制茶几,两张藤圈椅,蒙着薄灰的茶几上放着一只空红酒瓶,两只酒杯,一只杯底还残留着浅浅一点酒液。陆晋想,至少这里确实有两人对酌过。他一回头,看到程嘉璎怔怔看着酒杯。

  “据徐子桓说,王嘉珞那天从厨房垃圾桶里捡走了一本破旧的连环画……”

  程嘉璎呆了一下,低声说:“是我扔的,就是临走前那天晚上。”

  “那本连环画有什么特别?”

  “没什么特别,就是……不想要了。”

  她的声音保持着平静,但眼神黯淡无光。陆晋转而问:“你住哪间房?”

  她苦笑:“我和子桓原本决定等结婚那天再一起正式住进来,我一直住在公司的宿舍里。因为临近结婚,准备退掉宿舍,才把自己的衣物用品陆续搬过来。那天晚上我只是原样搬回去而已,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存在了。”

  陆晋环顾四周,里面保持着无人居住的整齐,一张两米的大床上铺着雪白的床上用品,床尾搭了一条孔雀蓝的线毯中和过于冷淡的气息,色调十分安静,和外面一样,家具上都蒙了一层薄灰,没有任何被人翻动的痕迹,但他马上留意到,左边床头柜抽屉并未完全合拢,凸出了不到一公分。

  他走过去查看一下,问:“你在这里面放了什么?”

  她摇摇头:“放过一些个人物品,不过都拿走了。”

  他目光却落到了床罩垂落下来的边缘,那里似乎有一点痕迹,他蹲下,拾起细看,雪白崭新的织物上面有一个大约指头大小的暗红斑点。

  他站起来说:“现在我们都出去,不要再碰其他东西,我需要叫同事过来提取化验一下。”

  “有必要吗?可能只是不小心弄脏了而已。”

  “也有可能是血迹。”

  她面色大变:“不会的,他说了只是跟嘉珞喝酒然后送她回家了。他不会撒谎,而且,他最恨的人是我,没理由把嘉珞怎么样。会不会是红酒滴在了上面?”

  “不必乱猜,等化验之后就清楚了。”

  两人出来,陆晋打电话给同事,回头只见程嘉璎笔直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前方墙壁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空气中有着风雨欲来前的沉闷。他想寻找话题缓和一下气氛,却不得不承认,对于像程嘉璎这样敏感而又处于高度压力之下的人而言,此刻说什么都是徒劳。

  时间在静默中一点点过去,程嘉璎突然开了口:“我丢掉的那本书叫《哪吒闹海》,不知道你小时候看过没有?”

  “应该看过。”

  “当时家里很穷,不过爸爸总会托人从县城里给妈妈带些旧书报杂志。那本连环画混在里面一齐被带回来了。妈妈教我识字以后,我就读给嘉珞听。她很着迷,总是反复要我再讲一次。”

  “后来你一直把书带在身边?”

  “是的,从第一次离开王家洼村来到汉江,我就带着这本书。这个故事她都能倒背如流了,我也给她读了好多别的书,她都听听就算了,时不时还是会问我,哪吒后来怎么样了。”

  陆晋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后来不是重生变成三头六臂脚踩风火轮,还去打过孙悟空吗?”

  “王嘉珞不明白的是,哪吒都割肉剔骨重生了,为什么还要回父亲身边,就因为父亲能用塔压住他吗?为什么他不跑得远远的,让他父亲找不到他?那个孙悟空被五指山压住,被金箍咒管住,是不是跟他一样可怜?”

  “她一个小孩子,想得真多。”

  “是啊。她还磨着姥姥去菜市场买了藕回来,想学哪吒他师父太乙真人那样摆出一个哪吒来。”

  陆晋忍不住好笑:“以前城市还没开发到站北村这边,村子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湖,里面就长着荷花,冬天我爸还带我去看村民挖藕,穿背带防水裤,样子很神气,我倒没联想到哪吒。”

  “这本书是我和过去唯一的联系,从那以后,一直带在身边,直到……”她用力闭一下眼睛,仿佛想驱走眼前某个画面,“小时候嘉珞总说她想当哪吒,可以下海上天,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说我不想,哪吒太暴烈太极端,对自己和对所有人都一样狠。没想到,后来成了哪吒的那个人是我,不,我远远比不上哪吒。他付出了割肉剔骨的代价又怎么样呢?哪有那么容易摆脱的过去。”

  “你不应该总为离开王家洼村那件事责备自己。”

  “不止是那一次离开,后来,我又逃了,去了德国。”

  “那个时候她已经是成年人了。”

  “可是……”

  门铃被按响,陆晋的同事带着设备过来,他们进了卧室,程嘉璎等在外面,只觉得口干舌燥,似乎有一团小小的火在体内缓缓燃烧,一点点将她烘至焦灼。

  他们出来,陆晋简短地说:“是人类血迹,我们要拿回去和王嘉珞的DNA做进一步比对。结果出来之前,你不要再来这里,我也会马上通知徐子桓的。”

  程嘉璎点点头,将房门钥匙交到陆晋手里:“请帮忙交还给他,我先走一步。”

  5

  在确定床罩上的血迹与王嘉珞血型和DNA吻合之后,徐子桓被传唤到公安局,但他态度十分强硬。

  “好吧,你们在我家找到了一滴血说是王嘉珞的,祝贺你们破案了。那么请问我把尸体放哪里了?床底下、衣橱里,还是汽车后备箱?”

  “徐子桓,请你放端正态度,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

  “现在一切都讲法制,你们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有搜查证吗?凭什么进我家搜查?”

  “你妻子程嘉璎允许我们进去,因此一切程序合法。”

  他面色一下阴沉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既然她认为是我做的,让你们来查我,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接下来他便闭紧了嘴,任凭陆晋再问什么,他都拒绝回答。而陆晋的同事对整间公寓进行逐寸地毯式搜索之后,并没发现其他血迹,大厦值班的保安人员说当晚没见到任何异常,只是楼内监控录像因为时间关系已经被覆盖,但调取地下车库刷卡记录显示徐子桓的车在5月21日晚上八点十分驶入,直到第二天晚上七点半才再次驶出,从侧面证实了王嘉珞是与他一起走出那栋公寓楼的。

  僵持之间,陆晋被李队长叫出来:“他母亲林曦来了,在局长办公室里,你跟我过去一趟。注意措辞。”

  陆晋点头答应,进去以后中规中矩地汇报情况。林曦看上去努力保持着镇定:“请问徐子桓是已经被捕了吗?他父亲已经去请律师了。”

  伍局长连忙说:“不,林总编,我已经说过了,他现在只是被传唤问话,我们需要向他了解一些情况,但他完全不配合的话,就不大好办了。”

  “我能不能见见他?”林曦补充道,“请放心,我了解我儿子,他不会做犯法的事,可是他太骄傲,我只是想劝他不要太固执,早点讲清楚情况早点摆脱嫌疑。”

  “好,小陆会陪你过去。”

  林曦在局长办公室仍保持着教养与风度,但一进到狭小的审讯室,看到木然坐在桌前的儿子,情绪便有些失控了,嘴唇颤抖,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徐子桓双手捧住头,愤怒地说:“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母亲扯进来?”

  “子桓,是我自己过来的,你不能偏激闹情绪。”

  他声音平和地回答:“我没有。您别总拿我当个孩子。”

  “我和你父亲一向尊重你,努力不干预你的生活,在你成年之后就放手让你独立做了所有决定。只是这件事太严重,我不能不管。你必须跟警察把事情说清楚,洗脱嫌疑。”

  “我没什么可说的,他们要是尽职尽责,总会发现事实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