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路德维希大街,不远处是宫殿花园和特维蒂埃教堂,是游人聚集的地方。路边有一间咖啡馆门外正在做艺术表演,不少艺术家模样的人和学生在观看表演。她既没有心情看热闹,也一向没有在这种地方消费留连的习惯,正要绕过观众向前走,却意外看到了徐子桓。

  她当然知道他在德国留学,但他读的学校是在西部的杜塞尔多夫,跟她相隔有七百多公里。她仓皇离开汉江,接下来在收不到妹妹消息的恐惧中煎熬,根本没有想过有可能再与他偶遇。

  他也没看表演,而是坐在外圈的一张桌边喝咖啡,白色衬衫最上面一粒纽扣解开,袖子挽起,拿出手帕擦擦嘴角,阳光照在他半侧面孔上,尽管眉头微锁,但看上去仍然明亮温暖,宛然是她13岁在校园看到的那个少年。

  她没有像过去在校园中偶遇那样,只远远看一眼就走开,而是走了过去。后来她也根本不明白,是什么让她鼓起了这份勇气。

  她自我介绍是他的学妹,看他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加上一句“我曾看过你参加辩论比赛”,他的表情更加微妙,她一下词穷不知道继续下去该说什么,正窘迫得预备走掉,他突然笑了:“我被临时拉上台,是一个糟糕的辩手。”

  他说得没错。汉江大学辩论之风颇盛,出过好几位打亚洲辩论比赛所向披靡的专业辩手,但他不是其中之一。他是学校里引人瞩目的男生,成绩优秀,逻辑性强,可表现过于傲慢自负,从来不擅长沟通,不谙熟那些辩论技巧,看到对手甚至是队友出现立论错误就表现得不耐烦,更不屑于取悦观众。最后他们那个队输掉了比赛,要不是他长相英俊,被不少女生或明或暗地喜欢爱慕着,恐怕会当场被喝倒彩。

  异国他乡相遇,徐子桓看上去还是高兴的,站起来拉椅子请她坐下,告诉她,他已经毕业,在法兰克福工作,过来度假。他询问她的专业和适应情况,她如实告诉他,大学时选了德语做第二外语,有一定基础,但还是感觉不能完全跟上讲课的节奏,说到这里,她记起当初之所以选修德语,其实正是微妙地想到了去德国留学的他,突然感到一阵恍惚,几乎怀疑自己处于一个过于离奇的梦境之中。

  侍者过来问她需要点什么,她一时回不过神来,他帮她点了咖啡,又问她喜欢吃什么点心。

  她唯一知道的点心是奶油蛋糕。刚好咖啡馆内供应这道基本款的甜点,而且做得相当不错。

  此时摆在白色骨瓷盘上的奶油蛋糕看上去同样质地细腻而可口,但程嘉璎却提不起任何食欲。徐子桓将蛋糕切开,叉了一块递到她手里:“吃一点,你现在瘦得太厉害了。”

  她不习惯这个突然的温存,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放进嘴里勉强吃下:“子桓,上一代人之间的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不要再去追问阿姨。最近公司这个项目实在太忙,等稍微缓一下,我会提前跟你约时间去民政局办手续的。”

  “我们可以不必再提离婚这件事吗?”

  “可是……”

  “我知道,提出离婚、单方面取消婚礼的那个人是我。有些事情无法挽回了,但有些事情可以。以后我可以陪你找你妹妹,一起照顾你的家人。”

  程嘉璎睁大眼睛看着他:“可是你没必要这么做。我说过了,我并不介意阿姨和我母亲之间发生过什么,我母亲还去找她求助,想必也不介意往事了。你根本不需要为这件你甚至不知道原委的事情来补偿我。”

  “不。那天在公安局你讲的话,我一直没法就这么让它过去。”

  程嘉璎看向落地窗外,路灯初亮,广告灯牌闪烁,行人来来去去,拖曳着一条条长长身影,不停顿地重叠、覆盖、分开、远离,消失,仿佛高度浓缩的舞台剧在一个二维空间里无声上演。

  “那天我说的是实话。可是我说过很多谎话,人一旦撒了第一个谎,就不得不撒更多的谎维持下去,再讲出实话,也很难得到信任。以后的日子里,我每讲一句话,如果想要你相信,也许后面都必须加一个这样的注解。”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现在能理解你不愿意谈身世的苦衷,不会再纠结这个问题。”

  “不仅仅是身世。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子桓,我并不是你想娶的那个人。”

  “那你认为我想娶的是什么样的人。”

  “就是我一直假装的那种人啊。”她笑了,带着几分自嘲,“身家清白,心地坦荡,性格光明、温和……我没有天然长成那样的条件,只能一直努力表现成那样,并不只是想讨你喜欢。说到底,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不,不是你想的这样。那天你吸引到了我,当然不只因为你看起来是一个文静的学妹。”徐子桓的声音平静而稳定,“你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那天会出现在慕尼黑。现在我告诉你吧,我是去追踪我当时的女友,她瞒着我同时与另一个人交往,相约去慕尼黑度周末,告诉我的是去见一个闺密。”

  这是程嘉璎完全没有想到的。在汉江大学时,她曾在学校里远远看到他与一个长发女孩偕行低语,样子是亲密的。她丝毫没有妒忌之意,拐到另一条路,避开与他们迎面相遇,事后也没想过要去打听什么。两人在一起后,也没有像寻常小情侣那样相互交代过往——她不想提及自己始自初中一年级的暗恋,而他同样闭口不说以前的女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追过去,等到了那里,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举动……很可笑,其实我根本不嫉妒,只是自尊心受伤罢了。于是就近找一个咖啡馆坐下,打算喝完咖啡,再决定怎么做。你来跟我打招呼,把我从那一阵混乱的情绪里拉了出来,最终没做任何会让自己后悔的丢脸举动,回去写邮件给她,结束了那段关系。”

  “我并没说什么做什么,那是你自己做了决定而已。”

  “但是你让我平静下来,做了正确的决定。”

  不要解释,不要回头。程嘉璎想,这是一个标准的徐子桓式决绝。

  他意识到她在想什么,苦笑了:“我一向知道自己的弱点,太过于自负,容不得处于被动的局面之中任人摆布。”

  “也容不下任何欺骗。我懂。”

  “你不要摆出这么洞悉一切的样子,好吗?”

  一阵沉默之后,程嘉璎说:“我没有那个超能力,子桓。太多事情我不清楚了,更不要提洞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天会出现在慕尼黑老城区,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留我的号码,隔了半个多月,再次来慕尼黑找我。我很明白自己从来都不是那种能让人一见难忘的女孩子。很多人觉得弄清缘由才会安心,但是我很早就习惯了不去事事都问为什么。接受生活中所有我不理解的事情,合理的,不合理的,好的,坏的……照单收下。”

  “所以你就照单收下了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以为你来了会走,从来没想过你会再来,会留下。”

  徐子桓先是偶尔从法兰克福过来一次,像一个顺便的拜访,后来每个月过来,直到每个周末过来,约她喝咖啡看演出,陪她完成作业,最后索性换了一份在慕尼黑的工作,两人约会更加频密,直到同居,他们的关系进展得异样平顺,几乎没有一点波澜,那是一段甜蜜的日子。

  “在你之前,我对于感情,也不过是一个照单收下的态度。从小到大,我没对谁特别动心,更没有主动渴望过谁,一直会有女孩子来跟我表白,只要看上去是可爱的,我接受就是,不必费神去想她为什么爱我。那种关系看起来很轻松,后来都会变得很难维系下去,总有莫名其妙的眼泪、不甘心、混乱、争吵,甚至欺骗。只有和你在一起是不一样的。”

  程嘉璎是他从来没有交往过的类型。最初他只是想在一个安静的女孩子身边放松上一段感情中因为过于戏剧化带来的紧绷,然而渐渐他发现,程嘉璎表面上看是那种性格斯文而单纯的好学生,实际上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包容能力。她对于他的来来去去一直表现得处变不惊,既不追问他在第二次找她之后长达一个多月不联络的原因,也没有对他突然转为定期出现表示惊讶。

  “可是我也欺骗了你。”

  “不能怪你,是我太偏执了,听到你妹妹讲你的身世,就认为你在所有事情上都有所隐瞒。我应该听你解释,和你好好沟通的。”

  “就算你给我机会,大概我也没办法给出一个听着合理的解释。毕竟我一直都在质疑自己,没法说服自己做到心安理得。最接近向你坦白的那一次,大概是第一次去你家那天。”

  徐子桓带点疑惑地回想,却不得要领:“那天气氛很好啊。”

  “是啊,你父母亲都很开明,对我很友善,吃完饭后,你父亲给我展示你家的相册,兴致勃勃讲起你们家祖籍江苏,上溯到曾曾祖父那一代都是读书人,爷爷当年违抗父命拒婚跑到美国留学然后遇到你奶奶再双双学成归来的往事,笑着说,他最大的遗憾是因为时代的原因没能留学,但你跟爷爷一样,在海外找到伴侣,让他很欣慰。当时我几乎想站起来逃走。”

  “我父亲讲那些事,不过是造气氛助兴罢了,我妈还总嘲笑他越来越爱把陈年往事挂在嘴边,迟早会被嫌唠叨的。”

  “像我这样顶着一个编造的身世生活的人,突然进入你们家,听到一个清晰的家庭脉络,几代人之间那么浓厚的感情,是很羞愧的。可我怎么也没办法做到对你开口说:亲爱的,其实我父母还活着,只不过我早早选择离开了他们。”

  “我能理解你的苦衷。”

  “你只是同情我,子桓。我告诉舅舅,我要结婚了,要嫁的人是当年那个记者林曦的儿子,他在电话里足足几分钟没说话,然后问我,那他们知道你的身世吗?我说我没告诉他们,他叹气,说他还是不要回来参加婚礼了。我知道他会为我这么做的,这就是我干的事,所以你还同情我吗?真的不需要,嘉珞的揭发也许倒是解脱了我。”

  “不管怎么说,过去的事让它过去,重要的是以后的生活。”

  然而程嘉璎并没有露出任何释然的表情,沉默良久才开口:“你问过我为什么要去尼泊尔。在德国的第一年,我在图书馆看过一个杂志报道,讲的是尼泊尔西部山区风土人情,上面配的照片,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起我出生的地方,那里叫王家洼村,在深山里面,看上去和报道里的尼泊尔山区一样荒凉、贫困,村民面无表情靠在墙边坐着,小孩子穿着破旧的衣服,低头走在陡峭的山路上……我马上合上杂志,再不敢看了。从七岁离开那里之后,我一直回避去想起那个地方,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回去,那就去尼泊尔看看吧,所以就买了机票。对了,我是带着婚纱过去的。”

  徐子桓只觉得喉头一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上它,由着它占据了半个行李箱,在尼泊尔境内颠簸辗转,晚上住下来以后,就把它取出挂着。”她苦涩地笑,“慢慢地,我再没气力带那么多身外之物后,开始一样样丢东西,决定回国的时候,行李箱已经空了一半,我把它连同婚纱留给了最后住的那家客栈老板的女儿,她还不到15岁,抱在怀里两眼放光,我想她会珍惜保留的。”

  “我们可以重新定做一件。”

  “不不,子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一个活得很残缺的人,所以抓住那些没能力拥有的东西会格外用力。现在我想清楚了,婚纱很美,你很好,可注定不是我的,我只能放手。”

  “不要这么说,取消婚礼是我做得太过分了,我会努力弥补对你的伤害。”

  “不,你不需要弥补什么。我只是……没办法再跟你在一起了。”

  徐子桓脸上写满不可置信:“你说了从13岁就爱着我,就算有这样一个波折,我们应该也可以相互谅解,那为什么不再给我一个机会?”

  一阵长长的静默,她站了起来:“就这样吧,子桓。我们找时间去把手续办了。”

  程嘉璎没有看徐子桓,走了出来,直到过了马路,她才止步回头。隔着六股车道上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咖啡馆的落地玻璃窗内只余影影绰绰的光影。

  她知道,以徐子桓的骄傲,做这样的挽回已经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而她的决绝同样是他不可能想到的。

  然而,把他们隔开的,何止一条马路。

  5月18日那天,她独自带着行李出发去机场,换好登机牌,进入安检之后,王嘉珞的电话打了进来,劈头问她:“你在哪里?”

  “我出一趟门,请不要再打电话给我,我不会接了。”

  这时机场广播一条登机信息,王嘉珞也听到了,气冲冲地说:“你又想一走了之吗?这次打算去哪里?”

  她买的机票是经由昆明转机去尼泊尔加德满都,但她跟姨父和舅舅说的都只是出去散心,叫他们不必牵挂,并不准备把行程告诉任何人:“去没有你的地方。”

  王嘉珞冷笑:“所以就为了一个男人,你要彻底跟我断绝关系咯。”

  她不语。

  “那你有没想过,一个接受不了一丁点事实的男人是真的爱你吗?你以为你可以瞒他一辈子那么久?”

  她无法作答。

  “你真打算顶着孤儿的身份无牵无挂嫁白马王子,把过去一切都丢在脑后的话,就应该留在国外别回来。”

  回国是徐子桓提议的,国内经济发展迅猛,他的专业有更大空间。她顺利拿到了学位,在德国找一份工作,甚至定居下来也有可能。而她在无数个百转千回里想过,她真的要选择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妹妹吗?答案是她放不下。吴家明一直给她传递着消息,看起来王嘉珞有一份正当工作,生活得平静而规律,性格处事都远不像过去那般放荡不羁,似乎远离了各种风波险恶之后,已经成熟长大。她突然下了决心,就算再困难,也要回去求一个和解。

  但是,吴家明和她都想错了。王嘉珞内里那个毫无转折的性格其实从未过去,先是断然拒绝与程嘉璎见面,后来索性直接去找徐子桓,抖出了她的身世,让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程嘉璎反而格外平静。

  “嘉珞,我昨天刚去医院做了手术。两天前我查出怀孕了,但胎儿停止发育,只能终止妊娠。”

  王嘉珞呆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小时候我给你讲过哪吒闹海的故事,那本连环画我一直带在身边,昨天晚上回家收拾东西才扔掉。总得下决心做一个了断了,不是吗?”

  “你说的了断是什么意思?”

  “哪吒割肉剔骨才能切断和血亲之间的联系,如果我只是被取消一个婚礼,也许你觉得不够,那再加一个没出世的孩子。这一次我付出足够代价了吧?”

  电话那头王嘉珞没有声息。

  “我走了,留了一些钱在吴家明那里,你和妈妈他们都好好生活,希望以后再也不用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