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璎挂断电话,随即关机。

  世间所有言语,一经出口,或者随风而去,再没人记起,或者落地成谶,压得人无法面对。

  3

  接到姨妈程莉的电话,程嘉璎有些意外。毕竟姨妈从来没有主动联络过她,她之前打过去的电话无人接听,发的短信也没有回应。

  “方便的话,今天下班以后,我们见个面。”

  她连日的加班忙碌刚告一个段落,本打算下班后直接去化工厂宿舍区看望父母,但还是答应下来:“好的。去您家里吗?”

  “不,我没住那边。”她报出一个公寓楼地址,居然是刘亚威在市区中心天津路的住处,“六点半,我等你。”

  程嘉璎六点下班便出来,但晚间高峰时间交通拥堵,她到达时还是晚了八分钟,按响门禁对讲,过了好一会儿程莉才应门,确认是她后给她开门,面带不悦:“你应该准时一点。”

  她也无从辩解,只得点点头。

  几年前,她来过一次这里,也正是那时候才知道姨妈与姨父处于分居状态。眼前这个装修简洁低调的宽绰客厅格局看上去没什么变化,这天白天下了大雨,外面凉爽了许多,但程莉却紧闭门窗,窗帘也拉上了,室内只开了角落一个落地灯,显得昏暗而闷热,而且她仍旧穿着长袖衬衫和长裤,遮挡得严严实实。程嘉璎有几年没见过姨妈,只觉得她比过去看上去更加瘦削憔悴。

  她坐下,静待姨妈发话。程莉却先打开几个药瓶,吞着各式药片,喝完药后,手指机械地转动着那只空茶杯,仿佛神思已经不在这里。

  她们从来不是亲密的姨甥关系,从小到大,程嘉璎与程莉最长的相处不过是读初三时去南山居别墅住了一个寒假。她是拘谨敏感的孩子,而姨妈是寡言而冷漠的成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对话还是屈指可数,以至到假期结束,程嘉璎长长松了口气,后来就找各种借口,再也不愿意去姨妈家里了。

  “你爸妈他们还好吧?”程莉总算开了口。

  她知道程莉还是不会去见她母亲:“都还好。”

  “你舅舅说化工厂宿舍马上要全部拆迁了,他们住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在给他们找房子。”

  “让他们搬到南山居别墅去住吧。”

  程嘉璎大吃一惊,姨妈不仅从来算不上好客,而且以前在祖父母健在时绝少登门,后来跟亲兄长也保持距离,大家似乎都默认了她对于亲情的淡漠,此刻竟然会发出这个邀请。

  程莉像完全没看出她的诧异一样,顾自说:“听你舅舅说,他们三个好像行动都不怎么方便,住到南山居那边,不用上下楼梯,又有一个院子可以活动,挺合适的。我会搬到市区住,房子给他们使用不必拘束。”

  “您跟我妈妈说了吗?”

  “没有。”程莉平淡地说,“我跟她说,她大概会拒绝,最好你去劝她接受。”

  “你们是姐妹,也许当面说比较好一些。”

  “她大概不会想见到我的。”

  程嘉璎有些错愕。

  “毕竟我和她……很长时间没见,好多话都没法说了。”

  刘亚威给她看的那张大雁塔下拍的照片在她脑中快速过了一下,至少那个时候程莉、程虹姐妹两人还是亲昵的,可是姐妹关系里面又包含了多少变故,她只能摇摇头:“我和妈妈,也分开很久了。您还是直接跟她说吧,接不接受在她。”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

  她对这个直截了当的批评无言以对。

  “你妈妈被拐之后脑子就不大好用了,不然不会干出跑回去的蠢事。你那个爸爸……”程莉根本不理会她的表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根本不想提起他,“乡下人,又有残疾,肯定指望不上的,弟弟似乎身体跟智力都不行,妹妹又任性,居然嫌负担重一走了之了。以后他们三个都只能靠你,你不给他们做决定怎么行?”

  程嘉璎从来没听姨妈对她讲过这么多话,而且如此尖刻,几乎惊呆了,只得勉强说:“您误会了,这些年都是嘉珞在养家,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搞砸你的婚事,又不声不响丢下父母弟弟跑走,这样做能算哪种人?”程莉冷冷地说,“你要搞清楚现实,以后你家那三个人就是你的责任了。”

  她默然不语。

  “你能够出国深造,一回来就拿到现在这么好的工作,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明白,姨父帮了我很多。”

  程莉依旧没什么表情:“你一个人工资虽然在本地也算不错,但如果租房子再养三个人,就会吃力了。想想清楚吧。”

  程嘉璎几乎无法作答,只好说:“我去和妈妈说说看,她……”

  “你还是没弄明白。”程莉带着几分焦躁地打断她,“她怎么想,并不重要……”

  这时对讲门铃突然响起,程莉一下坐直身子,一脸警觉与紧张,却没有起身去应答。程嘉璎好不奇怪,停了一会儿,见门铃继续响着,而程莉还是一动不动,没有起来的意思,试探地问:“姨妈,我去看看是谁吧。”

  程莉不吭声,而门铃依旧锲而不舍地一遍遍响着,程嘉璎受不了这种奇怪的对峙,站起来说:“我看看,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就让他走开不打扰您。”

  她过去接听对讲,吃了一惊,屏幕上出现的面孔居然是陆晋。

  “陆警官,怎么是你?”

  陆晋听出她的声音,也有些意外:“我有事要找程莉女士。”

  她回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程莉厉声问:“是不是你把我住在这里告诉了他?”

  “不是。他不知道我来这里了,我也根本不知道他要找您,他是警官,不至于连您住哪里都查不到。”

  程莉再没作声。她按了开门键,就站在门边,等陆晋上来按响门铃,给他开了门。

  “程女士你好,我打你电话,你一直没接听。”

  程莉有气无力地说:“上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为什么非要没完没了找我。我身体不舒服,根本没气力见客。”

  “程女士,上午南山居物业给你打过电话,告知你的住宅凌晨有可能遭到了入室行窃,对吧?”

  “是的,我去看过,并没有损失,他们弄错了。”

  “但我过去隔着院墙看了一下,一楼卫生间窗子被撬开了,痕迹很新,下面那丛玟瑰花也被踩踏过。”

  程莉面无表情地说:“那个窗子前些天卡住,是我用起子撬过的,后来大概忘记关了。”

  “与小区控制中心相连的室内防盗系统也被切断了。”

  “防盗系统出了故障,我忘了报修。”她指指程嘉璎,“你问问我外甥女就知道,我身体一直不好,一向很健忘。”

  程嘉璎想不到她会突然点名让自己做证,迟疑地点点头。

  “程女士,我想请你过去,开门让我进去查看一下。”

  “没有那个必要,警官,我已经看过了,家里没有任何损失,肯定是保安弄错了。我跟他们说了不需要报警,搞不懂为什么还会惊动你。”

  “他们也是对业主负责。”

  “好吧,你们的工作态度都很负责,但不需要把宝贵的警力浪费在这上面。还有别的事吗?”

  陆晋当然看出她的逐客之意:“有别的事,我会随时和你联系,希望程女士记得接听电话,这样最节省人力和时间。”

  等陆晋走后,程嘉璎也想告辞,程莉却说:“等一下,我还有话跟你说。”

  她只得坐下,然而程莉又是好一阵沉默,室内空气如同凝滞一般。

  “你和这个警官很熟吗?”

  “只是因为嘉珞失踪报案才认识的。”

  “他为什么总是追着我和你姨父不放?我身体不好,受不了打扰,就算不考虑我,你姨父的位置有多敏感你也应该知道。一个警察动不动找去他公司办公室,又跑来他家里,这传出去,对他会有什么影响,你想过没有?”

  程嘉璎倒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只能解释说:“陆警官职责在身,必须跟进每一个线索。”

  “那你们报案也有一段时间了,他跟你说过有什么进展没有?”

  程嘉璎摇摇头:“目前还没有。”

  “我觉得这个小警察要么是无能,根本找不到线索,就胡乱把不相干的人都扯进去;要么是好大喜功,巴不得把一个不是案子的案子弄得越来越大。”

  她被这个严厉指责吓了一跳:“姨妈,我觉得不是您想的这样。”

  “我能怎么想?就拿今天来讲,我明明已经说了家里没有失窃,不需要报警,他怎么会跑过来盘问我?是不是一直在监视我,或者是想针对你姨父?”

  “不,姨妈,您误会陆警官了,他非常专业,工作很认真负责。只不过我妈妈太担心嘉珞了,差不多天天去公安局,一待就是一整天,他们压力也很大。”

  “所以你应该约束一下你妈妈的行为。调查这么久,一点线索也没有,说明你那个妹妹根本就是自己玩失踪,你妈妈一意孤行把事情闹大,将来怎么收场?骚扰我不要紧,反正我这身体是老毛病了,万一连累到你姨父被人风言风语,你该知道后果的。”

  程嘉璎无言以对。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一向懂得该怎么取舍,好好考虑一下吧。我累了,想休息了。”程莉有气无力挥下手,将身体靠进沙发深处。

  程嘉璎出了大厦,陆晋还等在下面。

  “你在监视我姨妈?”

  陆晋摇头:“昨天半夜将近两点,南山居物业保安在巡逻时发现,你姨妈家里突然有亮灯,因为我之前跟他们打过招呼,让他们格外留意,保安马上联系控制中心,发现当天并没有业主出入记录,保安主管带人赶过去按门铃时,灯已经熄了,他们前后查看,除了别墅一楼卫生间的窗子开着,看起来似乎并无异状。主管并不放心,派了一名保安在附近通宵值守,天亮后打电话联系你姨妈,请她过来看看是否有损失。你姨妈上午过去了,但没让他们一起进去,看了一眼马上出来,说他们搞错了,家里并没失窃,不需要报警。业主这么说,物业也无可奈何,不过主管思前想后,还是给我打电话通报了这件事,我开完会后赶过去,隔着院墙看看,白天下着大雨,找不到什么脚印,但卫生间的窗子却有被撬开的痕迹,家里与控制中心相连的智能防盗系统也被人为切断了。这些都足够可疑了。”

  “我姨妈解释了,她只是一时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