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这么看,刚才进你姨妈家,我发现这套公寓是统一交付的精装修,配有标准的报警系统,但又加装了一套市面最新的智能安防系统,走的明线,很显然是才装不久的。出来以后我到大厦管理处问了一下,他们告诉我,你姨父单独在这里住了差不多六七年,一个多月前你姨妈才搬过来,马上请人装了这套系统,还曾两次投诉大厦保安有脱岗现象。一个对安全如此重视的人,会有那么多的疏忽实在说不过去。”

  程嘉璎也清楚记得,她在姨妈家住的那个假期,见识过姨妈虽然略微健忘,但因此反而对于关门窗开防盗有近乎强迫症的重视,不止一次出去又折返检查确认是否已经一一做到位。她无法代程莉辩解,只得默然。

  “她这样不配合,我也没办法,只能等你姨父出差回来再找他沟通一下。”

  “可是姨父跟这件事也没什么关系啊,他都好几年没住南山居了。”

  陆晋正色说:“这件事也许和你妹妹的失踪没有关系,在调查中,很多线索都会被证明只是无关大局的枝节,但忽略任何一点,都有可能错失真正有价值的线索。”

  程嘉璎刚才也在姨妈面前这样为他辩解,当然能够理解。她内心隐状的巨大不安再次出现,只能无力地点点头。

  4

  最近这段时间,程嘉璎一直在加班。她参与的这个项目需要处理大量数据资料再做出相应的分析报告,另一名同事生病,她只能靠超时工作来独力完成。

  她从来都十分谨慎,唯一的任性大概就是取消婚礼后那个不计后果的长假。而现在她尤其需要这份工作,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跟进项目。一轮进度下来在每周例会,上司夸奖她交出的报告数据翔实细致,条理清晰,要求所有同事要有这种工作态度。

  散会后,便有同事半开玩笑:“这样拼命给我们的压力可就大了。”也有人半是含酸地说:“分析做得这么细致,其实相当于农村妇女在鞋垫上绣花,看着华丽但一点实际用途都没有,投资商要的还是前景展望。”

  她也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什么。倒是旁边的女同事小薛冷飕飕开了口:“好啦,有人做这种吃力又不讨好的基础工作,撑起您远大的前景展望,就算不说谢谢,也不需要贬低吧。”

  小薛专业能力很强,而且向来词锋锐利,那人毕竟也有忌惮,没有作声,收拾桌上的东西走了。

  等同事都出去后,她对小薛说:“谢谢。”

  小薛摇头:“不用。我对你其实先也是有看法的,觉得你没任何工作经验就轻易在公司最重要的部门占据了一个位置,上司随时高看一眼,衬得我们这些没有背景出死力一点点打拼上来的简直灰心。”

  她当然知道,虽然她有名校文凭和专业傍身,但只凭一个面试便得来这份工作,上司一直对自己态度温和,青眼有加,当然还是因为姨父推荐的关系。同事对这种人际关系既敏感又都心知肚明,她也不试图遮遮掩掩,苦笑一下:“是啊,更别说一来还闹婚变,事假加上病假,各种事情不消停。”

  小薛也笑了:“相处下来,发现你没有急吼吼去抢那些台面上的工作,做事努力不说,而且还会自嘲,我真错看你了。”

  这样的大方示好,程嘉璎当然懂得领情。她从小便已学会不动声色融入环境之中,不带一点攻击性也好,保持沉默低调也好,甚至自嘲也好,与各种性格的同事相处,对她来说都不困难。

  她也不介意做吃力而不讨好的工作,专注到工作里,甚至能帮她暂时忽略焦灼不安的情绪。

  然而也只是暂时而已。王嘉珞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哪怕没有姨妈提醒,她也清楚经济问题以后会沉重地压在她身上了。

  她拿钱给妈妈,妈妈总是低着头说:“还有钱用。”而父亲则会马上出现,伸手接过去,郑重收好。

  就算嘉珞留了一笔钱作为家用,又把那里的房租付到年底,她也必须做好负担起他们生活的准备。

  一层层阴影始终缠绕着她,让她进退维谷。

  到了周末,程嘉璎搭车去了化工厂宿舍区,进去之前,她先去超市采购。这段时间她已经大致弄清了弟弟王嘉明的偏好,虽然过了二十岁,但他像小孩子一样喜欢一切包装花哨的膨化小食、糖果,拿到一个没见过的品种会两眼放光,翻来覆去细看,小心翼翼拆开后,吃起来心无旁骛,专心得如同在做某种郑重的品鉴。

  她提着买好的零食敲门,来开门的照例是王嘉明,就像她弄清了他的口味一样,他也掌握了她来访的规律,尽管没叫过她姐姐,但总会高高兴兴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她对程虹说:“我有点事情想跟您和爸爸说。”

  程虹放下手里正在洗的菜,默默带她穿过卧室去了后面。那里是两栋楼房之间夹缝形成的一个梯形的小小死角,勉强能称为院子,上方牵了绳子可以晾晒衣物,王水生和往常一样坐在那里,专心地把旧衣物剪成一根根布条,再扎成拖把。

  “不用这么麻烦,我可以买一个过来。”

  王水生摇头:“别乱花钱,自己扎的更结实好用。”

  如何和妈妈交流,对于程嘉璎来讲,始终是件困难的事情。她的记忆仍停留在七岁那年,程虹从她身上一划而过的眼神。现在她讲话还是无法直视着妈妈,她知道,妈妈同样也没有看着她。

  她只能谁也不看,开始讲姨妈的提议,等她说完,程虹一语不发,她想,这大概就是一个拒绝了。不过王水生却表现出了浓厚兴趣,一下抬起头:“你是说你姨妈愿意把房子借给我们住?”

  “嗯,她是这个意思。”

  “那好啊,这边周围邻居都慢慢开始搬了,我打听了一下,现在方便一点的房子很难租。你带我们去看看吧。”

  还没等程嘉璎松一口气,程虹已经霍地站了起来:“不,嘉珞说过,不要去求人帮忙救济。”

  王水生横她一眼:“她现在要在这里,自然不用找人帮忙。”

  “我早就声明跟姐姐断绝关系了,怎么能再厚着脸皮去住她的房子。”

  “那我们住哪里,以后怎么交房租?”

  “房子慢慢找,我会去找一份工作。”

  这甚至比一个直截了当的拒绝来得更结实,程嘉璎想,妈妈不仅拒绝了程莉,同时也告诉她,同样不需要她的帮助。

  “妈妈,我是你的女儿吗?”她积蓄心底已久的话终于冲口而出。

  程虹似乎一下僵住了,王水生怔了一下,连忙说:“这是什么话?你不是你妈的女儿还能是谁的?”

  “我不知道。我没指望过妈妈像爱嘉珞一样对我,可如果我和她一样是女儿,那请不要这样对我。”

  程嘉璎再也说不下去,站起来离开狭小的院子,穿过卧室准备出去,正在客厅内看电视节目的王嘉明抬头看她:“好吃。”

  这是弟弟头一次主动跟她说话,他吃的是她买来的一种薯片,碎屑洒在胸前的衣服上。尽管父母亲都绝口不提,但她看得出来,这个弟弟的智力发育在某个阶段停滞了。父亲似乎有一种奇怪的信心,儿子只是生病了,总归是会好起来的;而母亲照顾嘉明一如他还是婴儿般无微不至。她当然也不再询问什么。

  她在王嘉明身边蹲下,替他拂一下衣服,指着塑料袋里另一包拆了但没吃几片的薯片:“那这个呢?”

  他摇头:“辣。”

  她并没买偏辣刺激的口味,拿起来一看:“哦,我知道了,你跟我一样,也不喜欢咖喱,那下次不买这种了。”

  王嘉明使劲点头,笑了。和一般人不同,他的所有表情都来得迟缓一些,先是咧开嘴,再扬起眉毛,眯起眼睛,笑意一点点爬满全脸,然后停留在上面,如同定格了一样,于是喜悦显得更加持久充盈。程嘉璎几乎想伸手去捏一下眼前这个松软肥胖、完全不设防的面孔,然而也只是动一下念头而已。

  王水生跟了出来:“别听你妈的,我带嘉明跟你一起过去看看房子。”

  “妈妈会生气吧?”

  “有什么好气的,她说要找工作,可城里哪有工作会给她这样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的女人?以前她给早点摊洗碗,后来卖早点的都改用那种用了就扔的纸盒子,她就只能打扫一下卫生,人家还嫌她动作不麻利。”

  “您劝劝她,不用去做那些工作,太辛苦了。”

  “没有种地苦,能够找到事,我也愿意去做啊。”

  “不不不,你们都不要去找了,钱不够用就跟我说。”

  “钱能省就省,你带我们去看看那房子,合适就搬过去。”

  程嘉璎看得出来:在王家洼村时,父亲与村里其他男人一样,有说一不二的权威,母亲永远沉默,对任何决定都不想参与;到了汉江市这个陌生的环境,父亲多少识时务地收缩了昔日下命令的口气,但不肯完全放弃做决定的权力,而且考虑问题要现实得多。

  这时程虹也走了出来,分明听到了王水生的话,却什么也不说,谁也不看,自顾自去继续洗菜,只留给他们一个瘦而略为佝偻的后背。

  程嘉璎看看她,再看看父亲,突然有一点赌气地点点头:“好,我给姨妈打电话。”

  接到程嘉璎的电话,程莉沉吟一下:“你确定你妈妈同意了?”

  程嘉璎不想说谎:“没有,但我爸爸同意了,我想带他和弟弟去那边看看,也许他能说服我妈妈。”

  “哦,那你现在带他们过来吧。”

  “您在那里?”

  “嗯,我叫了清洁公司过来做保洁,顺便让物业修理安防报警系统。”

  程嘉璎带着父亲和弟弟打车到了南山居,程莉出来给他们开门,程嘉璎想给他们做介绍,但突然记起,其实姨妈与父亲以前在王家洼村是见过一面的。程莉显然也完全不愿意再要一个正式的介绍,低着头说:“你带他们随便看,我先上楼收拾要带走的东西。”便顾自匆匆进去了。

  王水生艰难地挪动残疾的双腿走进去,一下呆住了,喃喃地说:“你姨妈住得这么阔气啊。”

  其实这是一套有些年头的两层带阁楼联排别墅,面积并不算大,外立面已经略显陈旧,装修也很低调平实,说不上豪华,但有一个近四十平方米的花园,摆放了户外桌椅,种了一棵柚子树和各种藤本月季,此刻花开得正好,与王水生进城之后唯一居住过的化工厂宿舍区那些局促狭小的房子当然有很大区别。

  “您就在楼下看看好了。”

  王水生挨个房间参观着室内,不停发出惊叹。王嘉明对里面没兴趣,留在了外面花园。程嘉璎站在客厅门口,看着脚下已经被打扫得光可鉴人的地板,正心神不宁之间,只听父亲出来,兴冲冲说:“这么大院子,以后可以种好多菜,不用买了。”

  她吓一跳:“不行,千万不能把姨妈家种的花给毁了。”

  “种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吃不能吃喝不能喝。这里雨水足,种什么菜都好长,冬天还可以搭个大棚,一年四季不用花钱买菜。你跟你姨妈说,我们也住不了这么大房子,只给我们楼下一间就可以了。”

  她被父亲的话弄得呆住,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再看看蹲在那里看蚂蚁爬行的弟弟,突然满心都是苦涩,一直蔓延在口腔里。

  几年前王嘉珞横眉冷眼说的那句话一下又出现在她耳朵里:“我们家里,有一个人接受施舍就够了。”

  她当然清楚,她努力表现出的坚强自立更多时候只是一个脆弱的姿态,从本质上讲,她确实是靠亲人的仁慈才长大的。一定要把那些善意与施舍区别开来,也只是维护她可怜的自尊罢了,只有事实才能让她有如此深切的刺痛感。

  16岁时,她在舅舅的坚持下来这里度过一个暑假,就再也不愿意过来,努力与姨妈一家保持距离。现在这套房子对她妈妈来说,何尝不同样是种施舍,她就能拿艰难的现实当借口逼妈妈接受下来吗?

  正在心神纷乱之际,虚掩着的院门被推开,一个拖着大行李箱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你们是谁?”

  程嘉璎一眼认出,站在那里的是她的表弟刘铮,尽管他们已经有七八年不见,而刘铮从调皮的中学生长成了一个成年男子,衣着时尚,戴着耳钉,还将头发染成了灰绿色。刘铮走过来看看她,并没有认出她来,皱紧眉头,视线落到了王水生身上,表情更加困惑。

  “刘铮,我是程嘉璎,”想了想,她还是加一个注解,“你的表姐。”

  然而刘铮听到她的名字,像骤然被雷劈了一下,僵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开了口:“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妈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