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多了,刘铮很爱吃醋的,我听到过几次他追问李洛的行踪,今年4月6号那天,我过生日,约了几个朋友聚会,他一个人跑来了,喝醉之后胡言乱语,还拉着我开车去李洛上班的健身会所,等她出来跟踪她。”

  带着朋友跟踪女友这种事在陆晋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他只能认为这些年轻男孩子的世界离他太远了。

  “然后呢?”

  “李洛发现了,下了出租车,直接过来敲车窗,问我们要干什么。”陶永安一脸尴尬,“刘铮借着酒劲儿跟她大吵大闹,说了些很难听的话。”

  陆晋想,王嘉珞在几种身份与生活之间切换,还曾察觉过吴家明跟踪尾随,一定有着非常高的警觉:“小陶同学,我无意窥探隐私,但他们之间矛盾具体是什么对我来讲是很重要的。”

  陶永安盯着地面,小声说:“他骂李洛放荡,下贱,脚踩两只船,和老男人不清不白,无情无义之类的。周围好多人看热闹起哄,我听着都受不了,可是李洛一点没生气,就那么看着他,那个神情……不好形容,”停了一下,他抬起头,困难地说:“她看起来简直就是可怜他的样子,等他骂完了,她跟我说:把他送回家去吧。然后招了辆出租车走了。”

  “和老男人不清不白这件事,刘铮有没解释过是什么意思?”

  孙刚林是二月下旬被批准保外就医,他目前将近五十岁,倒是符合老男人的标准,不过王嘉珞改名换姓避之唯恐不及,又主动去与他“不清不白”的可能性应该极低。陆晋还是追问陶永安,然而陶永安摇头。

  “等他酒醒了,我也问过他,凭什么那样说李洛,他捧着脑袋死不吭声。我就知道他是乱吃醋……唉,他其实是藏不住心事的人,我认识他那么久,没见到过他这样,只好反过来劝他,不要钻牛角尖。”

  “那次以后他们就分手了?”

  陶永安苦笑。“刘铮的情绪变得很暴躁,跟几个朋友都因为一点小事翻脸,甚至跟陌生人一语不合大打出手。我实在看不下去,去找李洛,想劝他们和好。那一次……”他又迟疑起来,“她讲了些挺奇怪的话。”

  “什么话?”

  “她说她不会去安慰刘铮的,刘铮这样的小孩子顺风顺水,得到的爱已经太多,受一点点伤就以为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贴个创可贴可以了事的伤口,他们恨不能打上夹板再裹无数层绷带。我当时就讲不出话来,想想她说的虽然是刘铮,恐怕我在她眼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晋暗暗好笑,陶永安却一脸挣扎:“她说完了要走,我拦住她,说刘铮可能任性,但他是真的受伤了。她反问我,永安,你失恋过吗?会难受到什么程度?我老实告诉她,我跟女朋友因为去哪儿吃饭点什么菜饭后看什么电影吵了一架然后就分手了,郁闷了几天,说不上多难过。她听了哈哈大笑,说,你可以放心,刘铮过几天就没事了。我说那不一样啊,我和刘铮认识那么久,见识过他交往不同的女孩子,你对于刘铮意义是不同的。她说,并没什么不同,人受了小伤最好不要过度治疗,不然以后大的伤害来了,只会垮得更彻底。不知道为什么,她讲得很平静,可我听着有点……说不出来的害怕。再后来,听说刘铮去找过她,还和她的同事打架闹到派出所,我给刘铮打电话他也不接,去他家找他,他妈妈说他出门散心去了。一直到五月,刘铮突然告诉我们,他要去日本留学,说完就走了,李洛也不见了。前几天他不声不响又回来了,什么也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陆晋只能回答:“我们正在调查,你要想起来什么,马上跟我联系。”

  陶永安接过他的名片,并没有看,抬头望着远处,眼睛里满是迷惘,喃喃地说:“我希望她真的环游世界去了。”

  陆晋心内一动:“刘铮也提到过环游世界这句话,有什么特别含义?”

  “有一次我们喝酒闲聊,开了两瓶我爸从美国加州带回来的葡萄酒,喝得很开心,然后大家说起各自去过的最有意思的地方,只有李洛一直没说话,我问她,她说,她去过的地方很多在地图上都找不到,谈不上有意思,以后可能的话,她会丢下一切,环游世界去。大家就说好啊好啊,干脆凑钱买个房车,一起开到哪里算哪里。我们都有点喝高了信口开河,可我看到李洛的眼神,觉得她是认真的。”

  4

  老齐打电话通知吴家明,要求他交出那张银行卡便于调查。

  “为什么?我可以把这几年的银行记录打给你们。”

  “没那么简单,至少王嘉珞给你转的头一笔二十万要冻结起来,等我们查清来路再说。”

  他一听就急了:“你们凭什么这样干。我就知道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们。”

  “那你就是隐瞒证据。我再给你普普法,在民事案件里,隐瞒证据涉嫌妨碍司法公正,在刑事案件里,有可能构成犯罪。”

  他怔住,随即怒气冲冲地说:“好,我来公安局自首,你逮捕我好了,但钱是我替嘉珞保管的,我必须当面交给她妈妈,你们要忍心从一个残疾老太太那里抢,算你们狠。”

  老齐目瞪口呆,放下电话,告诉正要出去的陆晋:“这傻小子还真倔,不行,我得去门口拦着他,程大姐那颤巍巍风一吹就要倒的身体,他要去添油加醋说什么,闹出事来,队长得骂死我。”

  陆晋好笑,同样觉得,程虹天天静坐已经造成莫大压力,再有什么误会谁也说不清,两人只得同时下去,守在门口。但没想到的是,先来的居然是程嘉璎。

  “家明给我打电话,要我务必过来,说和嘉珞、我妈妈有关,非常重要。”她一脸急迫,“你们怎么都在楼下?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嘉珞有消息了?”

  陆晋连忙向她解释原委,她颓然,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叹气说:“我劝劝他吧。”

  这时程虹抬头向这边看过来,程嘉璎却把视线移开,看着门外,并没有过去。又过了差不多十来分钟,吴家明也过来了,看到他们,板着脸说:“你们要干什么?”

  “小吴,你误解了我刚才说的调查程序。”

  “我没什么可误解的,这种没有对证的事,你们怎么说都可以。”

  程嘉璎说:“家明,我相信两位警官没有恶意。”

  吴家明摇头。“你打进卡里的钱,当然都说得清楚。可是现在嘉珞下落不明,他们不抓紧时间找她,反而要调查她的钱。这说得过去吗?我叫你过来,就是请你一起去见你妈妈,这是属于她女儿的钱。嘉珞明确跟我说过一旦有什么事……”他打住,显然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一旦”,“反正是要交给她妈妈的,我原本想等找到嘉珞再说,可他们这样做,我就没办法了。嘉璎你来做一个见证,我没有辜负嘉珞的托付。”

  程嘉璎强打精神说:“不要这么说,我和嘉珞都是信任你的,不然不可能把钱交给你管理。”

  “老齐说的把银行卡拿过来,并不是针对你或者王嘉珞。这段时间,我们集中调查了……”

  不等陆晋说完,吴家明已经拔腿往程虹坐的位置跑去,而程虹一直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其他人也只得跟着走过去。

  吴家明到了程虹跟前,程虹迷惑地看着他,身体尽力向座位后面缩着,吴家明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近,连忙退后一点:“阿姨您好,我是王嘉珞的朋友,叫吴家明,不知道嘉珞有没对您提到过我,但她委托我帮她保管着一笔钱,还有程嘉璎也陆续从国外打钱进来,都在这张卡里面,我已经把每一笔转账和投资收入明细都打好了,请您收起来。”

  程虹看着他递过来的信封,双手紧紧交叠按在自己膝上,一动不动,神情迷茫不安,不知道听懂了多少。吴家明求救地看向程嘉璎,可是程嘉璎站得稍远,并不看任何人,也不开口。他只得继续说:“请您把卡收下,密码我也写在里面了,公安局会找您要这张卡,可这是您女儿给您的,您没义务交给他们,他们也没权力强行收走。”

  老齐急得满头冒汗,陆晋连忙解释:“程阿姨,这位吴家明是王嘉珞的朋友没错,他也确实受王嘉珞之托,代为保管一笔钱。其他都没问题,只是四年前王嘉珞打进卡内的头一笔钱二十万,我们还需要做一个调查,确定钱的来源,搞清楚是否和一个叫孙刚林的人有关系,这也很有可能关系到王嘉珞的去向。”

  “孙刚林是谁?”

  陆晋谨慎地回答:“他是过去认识王嘉珞的一个男人。”

  吴家明急急插言:“那是个坏人,被判刑坐过牢,嘉珞早就跟他没有关系了。”

  程虹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孔突然出现一个明显的表情波动,眼睛张大,嘴巴张开,呼吸急促。老齐吓得连忙说:“您别急,您别急,我们不是要把钱拿走。”

  “那二十万,是我给珞珞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一直神思不属的程嘉璎也盯住了母亲,一脸无可奈何地说:“妈妈,要跟警官说实话,否则会影响调查的。”

  “我没说谎。”

  程嘉璎有些生气了:“那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程虹好一会儿不说话,程嘉璎叹口气,放缓声音:“不用担心钱的事,警察会搞清楚的……”

  “钱确实是我给珞珞的。”程虹打断了她,“我当然没有钱,但那笔钱……是我姐姐程莉给我的。”

  大家面面相觑,老齐问:“什么时候的事?”

  “四年前的七月。”

  “这么说,那个时候您已经跟程莉见过面,她一直知道您在本地?”

  “那年七月初,珞珞突然不见了,接连几天打不通她的电话。我带着她爸爸、弟弟刚回来半年多时间,我慌乱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哥哥在外地工作,这里唯一的亲人是姐姐,哥哥以前信里写过她的地址,我只好厚着脸皮去找她。她说,你家大女儿刚苦苦哀求姨父把她送出了国,那么二女儿很可能也跑了,我说不可能的,珞珞不会离开我们。”

  陆晋注意到程嘉璎有一个微微的摇晃,脸色变得惨白。程虹顾自说着:“她说她没法找,但是可以给我一笔钱,我说我不要钱,可她不听,下午真拿了一包钱过来,二十万,全是现金,条件是叫我答应她,别再去她家找她,不告诉任何人,离开汉江市,找个小地方好好过日子,再也不要回来。”

  “然后呢?”

  “我说我要去找珞珞,她还是不听,把钱塞给我就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那天晚上珞珞打回了电话,原来她出车祸住院了,刚刚脱离危险。”

  陆晋与老齐交换一个眼神。老齐说:“所以您就留下了这钱,然后告诉姐姐你们走了?”

  “我思前想后……做不到像过去那样一口拒绝了。珞珞伤得那么重,多年来都靠她一个人养家,受过的苦从来不提,明明又生着病要不停吃药,他们的爸爸身体也不好。我把钱的事告诉了珞珞,她怪我不该收下,她说,只要有她在,我不用接受任何人的施舍。我说,我早就对不起所有家人了,只要以后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再不去麻烦姐姐,也算了结了一切。”

  老齐小心翼翼地说:“可是,您似乎并没有离开汉江市啊。”

  程虹有一个短暂的恍神:“珞珞问我,离开王家洼村的时候,你说只想回汉江市,只想以后死在这里,为什么要走呢?我说汉江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唯一熟悉的地方,父母死后安葬的地方,我想以后和他们埋在一起。可是既然收了钱,当然就只能离开了。她说,谁也没权赶走我们,你只要以后再不见他们就可以了。我……离开太久,也实在不想再去别的地方了,嘉珞伤好一点之后就带我们搬家。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要是那次走了就好了。”

  “所以您把钱交给嘉珞保管了。”

  “珞珞以前给我的每一笔钱,她爸爸都要收走,日常花销只能一点点找他要,还动不动嫌珞珞给得少了,逼她要更多。这笔钱如果给他知道了,他肯定一样会拿过去。当然,他也不会乱花,全攒起来留着给明明娶老婆成家用。”

  程虹停下来,满是干纹的嘴角现出一个凄苦的笑。

  “按他爸爸的逻辑,明明是王家唯一的独苗,必须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大不了拿钱去买一个老婆就是。”

  说到这里,她停住,面目扭曲。联想到她的经历,陆晋与老齐在那一刻都觉得分外沉重,他扭头看程嘉璎,她脸色惨白,显然同样受到冲击。

  过了好一会儿,程虹重新开口,声音更加微弱:“明明是我儿子,我比谁都心疼他,爱他,也比谁都清楚,他的身体长成了成年人,但智力只停留在七八岁孩子的程度,不管怎么成家,都是祸害别人家的女孩子,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所以我把钱交给珞珞,让她保管,一个字也不要告诉她爸爸。我活着,自然会照管好我的儿子,等我死了以后,由珞珞好好照顾弟弟,让他生病了能去医治,想吃什么就买给他,衣食无忧一辈子,就算对得起我了。”

  她从来没有讲这么长、这么有条理的话,说到后来气息跟不上来,已经有些紊乱断续,但陆晋已经断定,她说的是实情。

  吴家明再次将信封递向程虹:“阿姨,这就是嘉珞交给我保管的那笔钱,警察没理由再怀疑它的来路了,您拿去吧。”

  程虹盯着信封,神情慌乱:“可是我拿着怎么办,我从来没去过银行,万一给明明爸爸看到……”

  “那交给嘉璎保管可以吗?”

  程虹出乎意料地没有说话。

  一个难堪的静默之后,程嘉璎惨淡地笑了,那个笑竟与程虹异样相似:“不用。显然我并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家明,麻烦你找个时间陪我妈妈去趟银行,帮她开户,教她怎么设密码,怎么操作,再把这些钱转给她,她自己保管就好。”

  她转身向外走,没走出几步,只听身后几个人同时说:“您怎么了?”“快,打电话叫老刘。”“不要慌,把她放平躺下,倒杯水过来。”

  她回头一看,只见程虹手揪住胸口的衣服,面色煞白向后仰靠着,一脸的痛苦之色。一瞬间她呆住了。

  一片扰攘之中,陆晋已经叫来局里的法医老刘,他给程虹做基本检查后说:“心跳频率偏快,血压也有升高,但没到危险的程度,大概还是情绪太激动造成的。保险起见,最好送医院做一个全面检查。”

  然而程虹挣扎着坐起来,低声说:“我没事,不用去医院,我要回家。”

  “那不行,您必须得去检查一下,万一有什么问题,我们承担不起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