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去给明明做晚饭了。”

  这时,程嘉璎走过来蹲下,声音平平地说:“妈妈,您还是去医院吧。毕竟现在嘉珞还没回来,您又不放心我,就算为了弟弟,也更加必须保重好身体。”

  程虹不再说话,陆晋说:“我开车送您去医院。”

  他们扶着程虹出来,送她上车,程嘉璎跟了上去。到医院后,她去挂号,送程虹进去做一系列检查。

  两个人在外面等候区长椅上坐着,程嘉璎努力摆脱神不守舍的状态,对陆晋说:“谢谢你,陆警官,已经很麻烦你了,你去忙吧。”

  “没事,我就在这里等着。”

  “是怕我会丢下她不管吗?放心,我没有丧心病狂到那一步,会送她回家的。”

  陆晋温和地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怀疑过你。”

  程嘉璎哑然,垂下头去:“可是我的妈妈……从来没相信过我。”

  这是陆晋无法安慰的。

  “陆警官,你知道亲人对你一丁点期待都没有的感觉是什么吗?不,你一定不知道,你是警察,是周知扬的好哥哥,你妈妈、弟弟那么以你为荣,说到你的时候,眼里满满都是骄傲。我妈妈给我的,只有无视。”

  “她有她的苦衷。”

  程嘉璎蓦地抬起头:“林曦阿姨也这么说过。可她说那是妈妈不愿意讲出来的事,她不能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陆晋一怔,在程嘉璎牢牢的盯视下,头一次现出一点狼狈之情:“不,我并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然而程嘉璎显然并不接受这个否认,她移开视线,轻声说:“我一直对自己说,要放下,要向前看,不要再对那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有好奇心了。如果没人对你有期待,也许你能过得更轻松一些。可是没有用,我成为一个抛弃过去的人,我的现在一样充满问题,妈妈哪怕没有别的依靠,也不肯把目光转向我。我活得一点都不轻松,甚至存在都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了。”

  陆晋沉默了一下,说:“周知扬总挖苦我说,我这人的毛病就是太爱讲大道理。所以我很怕一开口,反而吓得你更不想说话了。”

  “这你大可放心,感谢你的职业,你已经成了我最大的树洞,反正对于我生活里的各种秘密,你了解得已经远远比我清楚,我根本不需要有什么隐瞒,只管肆无忌惮唠叨发泄就行了。”

  陆晋摇摇头。“你已经是我见过最自我克制的人,哪里说得上唠叨。”停了一下,他示意一下面前走廊,“你看,每天来医院这么多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烦恼,身体上的,心理层面的。生活对每个人来讲,都并不轻松。”

  “所以你觉得我是无病呻吟,无限放大自己的那点不幸来博同情。”她笑了,充满自嘲,“没错,在别人眼里,我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没那样看你,而且别人怎么看你很重要吗?”

  “我知道标准答案当然应该是,别人的看法并不重要。可是,这个定律对我行不通,我一直假装成一个正常的人,按别人的看法在生活,从来没像嘉珞那样诚实。”

  提到嘉珞的名字,她的眼泪毫无防备一下涌了出来,大滴大滴顺着眼角滑落,很快她躬身将脸深深埋入手掌中,试图压抑住哭声,但肩头已经抖动得厉害。陆晋没提防她此时突然崩溃,再怎么镇定也有些手足无措了。

  好在医院这个地方,每天川流不息着人流,每个人都带着各种情绪,各怀心事,就算看向这边,也是见怪不怪,随即移开目光,居然没人表现出特别的好奇。人来人往,一片嘈杂之中,程嘉璎的这一阵仍处于克制之下的爆发显得微不足道。

  良久,程嘉璎止住了哭泣,抬起头,眼睛已经红肿,陆晋扯纸巾递给她,轻声说:“没什么,你需要一个出口。”

  她用纸巾拭去泪水,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哪有那么容易到达的出口。”

  “归根结底,你还是太介意你和你母亲的关系了。”

  是的,这是她一生中所有人际关系的起点。无论离开多远,她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忘记,她有一个目光永远不在她身上的母亲。

  “你能做到不介意吗?”她声音喑哑地反问。

  “不能,在很长时间里,我也折磨自己,同时折磨我母亲。”

  陆晋的回答来得异常坦率。程嘉璎懊悔不已,嗫嚅道:“对不起。”

  “没什么。小孩子的世界比较脆弱,一旦崩塌,就觉得一切都失去了。带走我父亲的是死亡,我没法去恨那么虚幻的东西,就只好恨妈妈。你觉得你妈妈恨你,也许她只是没法责怪命运……”

  “于是开始恨她的第一个女儿吗?”

  “不要揣测了,每个人的行为动机都是复杂的。我没法给你更多的建议,对我来说,放下也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如果没有知扬,可能我永远走不出那一步。可是一旦放下,我才知道,得到最大解脱的那个人不是我母亲,而是我自己。”

  她长久默然。

  5

  一个修长的身影斜斜投射过来,程嘉璎抬头,只见徐子桓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你怎么会来这里?”

  徐子桓面无表情地说:“伍局长告诉我妈妈,你母亲身体不适入院了,她让我来看看。”

  “谢谢阿姨的关心,也谢谢你,我妈妈正在做检查,应该没有大碍。”

  徐子桓眉头向上一挑,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忍住。陆晋看看手机,站了起来:“我要回局里,先走一步了,有什么事请马上给我打电话。”

  陆晋走后,过了一会儿,徐子桓才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拿出一块折叠整齐的米灰色手帕,放到她手上,并不看她:“好好擦擦脸,都已经哭肿成这样,纸巾碎屑粘在眼角,再怎么装出一副镇定得体的样子也没说服力了。”

  程嘉璎无可奈何,走去洗手间,洗了脸,抬头对着镜子,那是一张黯淡憔悴、毫无光泽的脸,她慢慢用手帕擦干,一下一下,似乎想把某些东西抹去,然而又清楚这是徒劳。

  回到等候区,她说:“手帕回头我洗了再给你。”

  他一皱眉,说的却是:“记得我那次给你打电话要手帕吗?”

  程嘉璎当然记得。那是徐子桓头一次留在她那里过夜,第二天匆匆离开,然后将近十来天没有音讯。她在任他留下时,并不期待两人会有一个长久的关系,当然也不准备打电话过去质问:你这种行为算什么?她打算就这么为从青春期之始便萌生的漫长暗恋画上句号,徐子桓的电话却打过来了,没有问候,开口就问:“我的手帕丢在你那里了吗?”

  他是她这些年见过的唯一还在用手帕的男生。这个问题让她一怔,然后回答:“我没看到。”

  “那我明天过来找找。”

  他挂了电话,第二天竟然真的开车过来了,进了程嘉璎的宿舍之后,当然也没有找手帕,而是扳住她的脸狠狠吻了下去。

  在医院里回想起这样的往事,程嘉璎不免有隔世之感。

  “如果我一直那样来来去去,不给你任何承诺,你会一直纵容我吗?”

  “我是一个悲观的人,没有无条件信任一个人的习惯,所以我一直做好了你不回来的准备。”

  徐子桓轻轻笑了:“你是决心不再对我有任何委婉了。好吧,有过不少女孩子对我好,你并不是好到特殊的那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如果我不留下,你也不会挽留的。”

  “那你错看我了,到你提出离婚的时候,我一样苦苦挣扎想挽回,完全没有姿态可言。”

  “可是现在你突然就决定放手了,好像一点迟疑犹豫都没有。”

  程嘉璎空茫地注视着前方:“我不想让你和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人生活在一起。”

  “你是想说,我们在一起快四年,我一直既迟钝又自我中心到不可救药,对你一无所知吗?”

  她不语,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她有一个轻微的回缩,然后他握得很紧,她转回头看着他,满眼都是苦涩。“你来了又走,我没有挽留,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这样的男人,除非自己想留下,不然别人对你来说都是过客而已。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会留下——”一个停顿之后,她平静地说,“那天你从不来梅过来之后,才知道是我的生日。你没准备礼物,大概有点愧疚,坚持带我去一家很高档的餐馆吃饭,还点了香槟,我头一次喝香槟,喝多了,那也是我头一次喝醉,回去的路上就开始哭。你一直抱着我安慰我,问我是不是想起了过世的亲人。我能怎么回答?毕竟我跟你说过我是孤女,跟舅舅长大。我只能借酒装疯,哭得更凶了。你抱了我整晚,过了差不多半个月,你告诉我,你决定辞职搬家来慕尼黑,和我住在一起。就是这样,我用一个假的身世骗取了你的同情,把你留下了。”

  “不要把我想得这么肤浅,你并不是头一个对着我哭的女孩子,我也不是同情心泛滥的圣人,一点眼泪改变不了什么,重要的是,在那以前,你一直是很自我封闭的,那天之后,我才觉得跟你真正走近了。”

  “我没办法不封闭自己,不然会不停追问自己那些没法知道答案的问题。”

  “那是因为你陷进了完全没必要的自我谴责之中。前几天我和妈妈长谈了一次,她把你母亲的遭遇,还有你的身世全都告诉了我。你离开妈妈、妹妹,跟外婆和舅舅回了汉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我认为不应该受到任何指责。”

  她苦涩地摇头:“你出生在一个身世清晰无可挑剔的家庭,当然没法理解我的感受。舅舅帮我改了名字,从那以后,我一直都在做你所说的那种正确选择。我小心翼翼学习怎么适应环境,揣摩别人的言下之意,不出错,不任性,努力保持一个好的成绩,同时不带任何攻击性,让周围的人接受我。我以为我做到了,可是到现在才发现,你了解到的那个程嘉璎,只是我努力表现出来的样子,至于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我一直就是生活在王家洼村的王英,和嘉珞一样,承担原本该属于自己的命运,那我大概会是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人。”

  徐子桓眉头锁紧:“这就有点钻牛角尖了,别人也没你想象的野蛮任性生长,毫无矫饰面对世界。每个人都活在社会规范、家人期许和自我要求之下。你也许只是比他们更早意识到了这一点,更加自律罢了。如果你长久表现出某个样子,那你就是那样。”

  “可是,无论我怎么尽力去成为一个好学生、好员工、好同事,甚至是好女友,不给别人添麻烦,值得尊重,值得爱,全都没有用。在我妹妹眼里,我是自私的姐姐,放弃亲人,卑微地依附在亲戚家讨生活,毫无自尊可言;我姨妈觉得我满心恶意,扮可怜谋取利益,只想破坏她的家庭;我妈妈从小到大一直……”她停住,想起那只始终没能触到妈妈的手,想起妈妈那个说明一切的沉默,苦涩地笑,“我也骗了你。”

  “你只是没对我讲出全部实情,我不觉得那是一个有意的欺骗。”

  她突然回头,将手抽出来,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错了,我确实是一个骗子。”

  徐子桓有莫名的不安,又有些恼火:“在这件事上,我有我的判断。”

  “那好,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请你来判断一下我的行为。就在你提出取消婚礼的时候,我检查出怀孕了。但胎儿停止发育,我去做了清宫手术,然后第二天去了尼泊尔。”

  他的脸一下扭曲了,良久才说:“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们早就约定好,过几年再要孩子。今年三月,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嘉珞同意和我见面,但她根本不想跟我和解。无论我说什么,她都是一个冷冷的表情。她并没有直接威胁我说,要去对你讲出真相,不过我感觉到了,只要她愿意,我的生活随时面临着一个彻底颠覆。于是,我停了避孕药,这就是我为了留住你做的最后挣扎。我知道,有了孩子,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断然和我分开的。可是命运在这件事上对我很公正,没有让我得逞。”

  “你既然决心瞒住我,为什么又要提起?”

  “因为阿姨说得没错,在我和你的关系里,我对你一直都不够公平。我说自己从十三岁就开始爱你,可是唯一袒露的那一点自我也并不真实,这种爱未免太虚伪了。诚实地让你知道我是怎么一个人,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礼物。我并不值得你爱,也请不要怜悯我,我不需要。”

  徐子桓正要说什么,却看向她身后,她回头,发现程虹已经出来,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你走吧,子桓。不是怕你多知道我的家事,现在我没任何好隐瞒的,你母亲,还有警察知道的通通都比我多。只是我妈妈身体不好,而且非常回避跟陌生人接触,我没办法向她介绍你。”

  然而他没动:“我送你们回去,现在这个时间,很难打到车。”

  程嘉璎无心跟他在母亲面前争执,接过程虹手里的病历和各种检查单,带她去找之前挂号的医生,医生看过之后,告诉她,就已经出来的结果看,程虹的多项生理指标处于临界值,是一个严重的亚健康状态,心脏方面的问题更突出一些,需要进行全方位治疗调养。

  谢过医生之后,她领程虹出来:“您在这里等着,我去取药。”

  一直没说话的程虹突然摇头说:“太贵了,别去。”

  “到医院来就听医生的话,有病吃药是最基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