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等程虹再说什么,轻声嘱咐一直在不远处的徐子桓:“麻烦你帮我看着她,别让她一个人走掉。”

  徐子桓点点头,她拿处方去排队划价交费,取回一包各式药物:“走吧,我们送您回家。”

  三个人下到地下停车场,她让程虹坐到后座。徐子桓按她的指引,驶往江对岸化工厂宿舍区。此时正值下班高峰时段,路上车流不断,交通状况复杂,徐子桓专心开车,程嘉璎拿出笔记本,将服药说明一条条详细写好,撕下那页纸放进袋子里,随后一直看着前方发呆。直到过桥之后,徐子桓问她往哪边走,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连音乐都忘了开,车内安静得可怕,看起来像故意制造出的敌意气氛。然而她找不出什么话来缓解,后座的程虹如同不存在一样继续沉默着,她只能按开调频广播,让主持人欢快的声音充斥在车内,填上这个近于可怕的空白。

  回到租住的地方,徐子桓停车,王水生闻声开门,看到车子,看得呆住了,程嘉璎说:“那是我父亲,他有残疾,也不大听得懂普通话,也不给你们做介绍了,你先回去吧。”

  “我等你。”

  她没办法,只得随着程虹进去,只见王嘉明坐在客厅旧沙发上看电视,王水生一脸不高兴地说:“这么晚才回来,明明早就饿坏了。”

  程虹一声不响去厨房,程嘉璎说:“我来做饭吧。”她摇头说:“不用。”

  王嘉明期待地去拿程嘉璎手里的袋子,她连忙说:“这里面是妈妈的药。下次来我再给你买吃的。”

  王嘉明圆圆的面孔缓缓挂下来,小小的眼睛、耷拉的嘴角全都写满了幼儿式的困惑与失望,她看得好不忍心:“好吧,我现在去买。”

  她将袋子放到壁橱上,嘱咐王水生:“爸爸,别让明明动里面的药。”

  王水生疑惑地瞄着里面:“这得花多少钱?无缘无故开这么多药当饭吃吗?”

  程嘉璎把母亲就医检查的情况告诉他:“以后要妈妈按时吃药,好好调养,千万不能太劳累了。”

  王水生大不以为然:“城里的医生尽吓唬人,以前珞珞把我和你妈妈都拖到医院去检查过,这毛病那毛病说了一堆,开了好多药,一点用处没有,完全是浪费钱。”

  她无可奈何,也不想再说什么,王水生又问:“那个开车子的是你男人吗?”

  她摇头:“一个朋友而已。”正打算出去,王嘉明扯住她衣袖,眼巴巴看着她:“我也要去。”

  王水生非常疼儿子:“那你就带他去吧。我们腿不方便,以前他总是等着二姐来带他出去转转。”

  如果嘉珞是二姐,那她当然是大姐,她似乎头一次想到这个排序,竟然呆了一下,带着王嘉明出来,敲一下车窗,告诉徐子桓:“我带弟弟去买点吃的。”

  徐子桓马上下车:“我陪你们一起去。”

  王嘉明与一般人不一样的地方是显而易见的。他穿着肥大的裤子,仍看得出两条腿有点罗圈,走路缓慢而蹒跚,同时他很容易分心,一时望向别人家的窗子,一时盯着路边闲聊的人,一时又突然转向,要跟着几个过路的小孩子走。程嘉璎只能牢牢牵住他的手,他有一个肥厚柔软的手掌,掌心带着热热的潮湿,奇怪的是,程嘉璎并不排斥这个算不上舒服的触感。徐子桓走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她知道这个杂乱的、写满大红色“拆”字的小区和站北村一样,都是他几乎从未涉足的地方,可是她已经顾不上考虑他会怎么想了。

  进了路口的超市,王嘉明在糖果区流连得挪不动步子,程嘉璎只得哄他说:“妈妈在家做好饭等你回去吃了,我们快点选好不好。”

  好不容易选好零食,带着恋恋不舍的王嘉明回去,王水生已经将折叠餐桌支好,上面摆了三菜一汤:“你也一起吃吧。”

  她摇头说:“不了,你们吃,我先回去了。”然后对程虹说,“妈妈,请按时吃药,另外,最好不要再天天去公安局坐着。”

  程虹低头不语,她也并不指望一个答复,只是例行公事般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到:“我先走了,明天再过来。”

  她出来,然而,程虹也跟了出来:“你还要上班,不用天天过来。”

  “我下班过来没关系的。”

  “我……不想拖累你。”

  “拖累?”程嘉璎笑了,“您太客气了。不用担心,没有感情只有义务就没什么可拖累的。我是王家的女儿,做我应该做的事,您只需要继续无视我就行了。”

  程虹默然转身,进了小屋。

  程嘉璎看着关上的门,抹一把脸,试图将那个僵硬的笑抹掉,让面部肌肉恢复原位,对徐子桓说:“现在你都看到了,这就是我的家庭。我是那个自私地做出了一系列正确选择,然后让母亲不敢有任何指望的女儿,我……”她顿住,无可遏止地又笑了出来,自知脸一定扭曲得更加厉害了。

  徐子桓的表情是复杂的,沉默好一会儿,给她拉开车门:“我送你回去。”

  返回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直到公寓楼下,徐子桓停车,她拉开车门,正要下去,他开了口:“请等一下。”

  她回头,停了一下,他才伸手过来,打开副驾驶座前的储物箱,里面有一个大牛皮纸资料袋。

  “里面是我妈妈二十年前写的长篇纪实报道。”

  她睁大眼睛:“是关于我妈妈的报道吗?”

  “是的。”

  “可是我记得阿姨最后并没有写完发表。”

  “事实上她写完了,而且交稿过审了。这是杂志清样,本来已经进厂付印,但那期杂志并没有正式公开发行。”

  “你看过了?”

  徐子桓点点头:“我母亲觉得,你妈妈做出返回王家洼村的决定,也许部分原因是看到了这篇报道,所以不应该拿给你看,既是尊重你妈妈的隐私,也是保护你,而且你也说了对过去没有好奇心。可我认为这根本不是一个好奇与否的问题,你有权知道你生活里所有的真相,否则会永远生活在自我折磨之中。我们争论了很长时间,谁也没法说服谁,后来妈妈把这个清样给了我,让我认真考虑清楚可能会对你、对我们的关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再决定要不要交给你。我考虑了好几天,都没能做出决定。就在刚才,我下了决心。这是你的母亲,你的生活,所以,由你来决定要不要看。”

  一瞬间,程嘉璎仿佛失去了全部行动能力,只能牢牢看着那个资料袋。

第八章

  1

  周知扬是美剧爱好者,也许因为哥哥的职业,他时常向哥哥推荐各种犯罪题材的剧目。陆晋抽时间看了一点,看到那些侦探或者警察灵光一现便抓到罪犯,或者从一个微小痕迹便缜密推演无数前情,解释所有因果,不免会苦笑。

  只有做这个工作的人,才会知道现实丝毫也不光鲜眩目,破案过程在很多时候建立于大量枯燥繁重的调查之上,有用的线索淹没在无数琐碎的细节之中,需要一一甄别,费尽心力有可能通往一个错误的方向,否定所有的努力,一次又一次推倒重来,才能一点一点建立完整的证据链。

  谭耀松就是陆晋从无数不起眼的细节中意外挖掘出来的线索。

  陈小东在审讯中坚决不松口,既不承认曾夜闯民宅,还坚决否认与孙刚林有联系。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只好让他保释,同时安排警力继续监视。

  陆晋把他的所有资料查了个底朝天,没能找出他与孙刚林之间的联系往来,却在筛查陈小东的通话记录时发现,在四月中旬到下旬这段时间,他曾与一个名叫谭耀松的男子多次通话。

  对警察来说,谭耀松也算是一个熟人了。他与人合伙开着一家科技安全公司,实际上做的就是私人侦探的工作,经常会与公安部门打交道。私人调查行业并不被国内法律正式认可,但近年来应民间需求而生,游走在政策监管边缘地带,通常做的是民事与商业调查,一般都会非常回避涉及刑事责任的案子。做着这个行当,谭耀松和三教九流都有来往,交游广阔是必然的,但他与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突然在一个时间段多次通话,还是引起了陆晋的注意。

  陆晋去谭耀松的公司找他做调查问话。他大概三十五岁左右,是个谈吐圆滑、看着十分精明机灵的男人,先小心翼翼地打听陈小东犯了什么事。陆晋如实告诉他:“他涉嫌入室行窃。”

  他表情顿时放松了许多:“我和他是一个应酬上认识的,没多大交情。他找我吧,其实是怀疑老婆有外遇,想请我去跟踪拿证据,可我这边一来人手不够,二来也不愿意接这种扯皮拉筋,上不了台面,又没什么利润的活,所以他再三打电话过来,我一直都在推托。”

  他说得极其流利,听上去也是合理的,但陆晋本能觉得,面前这人隐瞒着某些事情。他在调查时已经发现陈小东与妻子不和分居有数年之久,形同陌路,而且还另外与一女子同居,他不相信这种情况下陈小东还会苦苦缠着一个“没多大交情”的私家侦探去调查妻子。见他沉吟不语,谭耀松有点急了,跑去拿来了秘书的工作台账,翻到四月部分给陆晋看:“我们公司运作规范得很,所有电话联系、工作记录和安排都记着呢。”

  上面确实没有与陈小东有关的工作内容,然而头一页另外一个名字已经落到了陆晋眼内,他随手翻回去指一下:“这个徐文浩是朗世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吧?”

  谭耀松愣了一下,笑道:“是啊是啊,没想到徐律师这么出名,陆警官也知道他。他们所规模很大,经常有活交给我干。”

  徐文浩并没有那么出名,律师事务所与调查公司合作也很平常。不过陆晋为了找出程莉与孙刚林之间可能的联系,同样细致调查了程莉的情况,当然包括程莉所有当律师的大学同学,虽然并没能找出直接联系,但那些名字履历陆晋都已经熟悉了。这些人突然都在谭耀松这里发生交集,他不相信纯属一个巧合。

  他只是说:“哦,没什么,我们调查的是陈小东,如果再想起什么情况,请马上给我打电话。”

  谭耀松马上答应:“一定,一定。”

  陆晋出来,便直奔朗世律师事务所,不顾秘书阻拦,强行进入徐文浩的办公室,打断他与客户的见面,直接问他交给谭耀松哪些工作,徐文浩一头雾水,但律师的本能反应是出言谨慎,他字斟句酌说:“我们有一些比较基础的调查是给他在做的,当然都只是在合法范围之内进行,结果只作为佐证,不会干扰公安执法部门的工作。”

  陆晋无心听他讲场面话,说:“你安排谭耀松做调查工作的话肯定都是约到事务所内,直接安排给他。但他秘书的工作台账上记录着你在3月28日那天打电话到他办公室,约他第二天在花园道咖啡馆见面,请问你们有私交吗?或者有非工作性质的业务安排?”

  徐文浩迟疑一下:“谭耀松出了什么问题吗?”

  “徐律师,请先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我确实有一件私人业务委托给了他。我需要知道陆警官到底是在调查什么,不然我有隐私权。”

  “这件所谓私人业务与你的同学程莉有关系吗?”

  他怔一下,随即苦笑:“看来你已经都知道了。没错,程莉突然找到我,委托我找一名私家侦探。我约了谭耀松,介绍他们见面后就走了,到底她要调查什么,我可完全不知情。说老实话,她先生跟我一样是校友,我真的不想掺和她的家事。她后来嘱咐我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她的个人隐私,当然我一直守口如瓶,跟谁也没说。”

  陆晋问清情况,立刻返回谭耀松的公司,恰好将正要出去的他堵在门口,直接问:“你与程莉见面谈了些什么?”

  谭耀松脸上肌肉一跳,做努力回忆状:“这名字听着没什么印象,警官,能不能给点提示啊。”

  “那好,我给点提示,3月29日下午两点,花园道咖啡馆进门左手三号桌。”

  他连忙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程莉女士是徐律师的同学,她让我调查一个叫李洛的女孩子,说是来路不明,一直纠缠她儿子。天地良心,我不想接这种活的,家里有几个钱的中年妇女看不上儿子的女朋友,就要请人搞调查,摆明了疑心重要求多,一单下来累得半死也赚不到多少钱,可是徐律师的面子不好推,只能答应查查看。”

  “调查结果呢?”

  “陆警官,你也看到我工作排得很满,公司又没有多余人手,只能当个小私活接下来,抽时间去她说的那个健身会所找到她说的那个女孩子盯一下,就没记到正式工作台账上。没想到程女士还是个急性子,刚满一个星期,就催着我要结果,我说调查才开始,哪有什么结果,给她看了几张照片,都是那姑娘上班下班,中午跟同事朋友吃饭,也看不出异常,她突然说结账不查了,我当然乐得收工。”

  “就这些?”

  他赔着笑搓手:“警官,刚才你提程莉的名字,我是有点装糊涂,不过是觉得难为情,绝对不是想瞒着你什么。当时程莉女士说不需要调查了,但拿出一张纸,写了几行字,要我照着上面念,她录下来,然后多付两万块费用,条件是删除所有照片,跟谁也不能再提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陆晋都不免起了好奇心:“写的什么?”

  “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大概就是几月几日晚上几点,李洛跟一名老男人在酒店开房,第二天七点离开,几月几日中午,一起午餐,开房之类的。”

  “你念了?”

  “我也没办法啊,徐律师是我们公司大客户,我没法拒绝,再说我不念,她照样会找别人念,反正也只是拿着去骗她儿子,不是公开诋毁谁。念就念吧,早念完早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