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说年轻人不成熟,头脑一热就会冲动,回家后我狠狠教训了他,他后来就再也没去见她了。”

  “那怎么解释在4月17日一直到5月22日之间,谭耀松的手机通话记录里有不下十通你打给他的电话,最长一次通话时长五分钟,最短的也有47秒,显然都不是误拨。”

  她一怔:“我就是想咨询一下,如果那女孩子还纠缠他,我能有什么对策。”

  “谭耀松可不是这样说的。”

  程莉嘴角那两道纹路更加深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他能说什么。不管他说什么,都是他的一面之词。”

  事实上关于这一点,谭耀松确实没有做出合理交代,只是慌张地反复强调程莉极其纠结,缠着问他是否隐瞒了什么调查结果,而他只能敷衍她。

  但是赌球放码的马仔老四提供了新的线索。

  老四的本名叫何斌,警察在他姐姐家里找到了他,他强作镇定:“我能犯多大个事,你们带我回去也问不出个什么,不如省点事就在这里谈好了。”

  他姐姐先听不下去了,恨恨地说:“你们快把他带走吧,这回也不知道干了什么事,跑我这里躲着不出门,昨天晚上还自言自语说会不会把小命交待进去。我问他又不说,你们抓去,总还能留他一条命。”

  回到公安局,他已经再撑不起来了,哭丧着脸说:“你们非要拖我过来,陈小东会弄死我的。”

  “你知道什么事,他就要弄死你。”

  “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这不是看陈小东又被抓起来吗?还有谭耀松也进去了,也不知道他们犯的事有多大。陈小东上次出来就警告我,找个地方躲好,什么也不许乱讲,否则会要我的命。他这人说得出就做得到的,我怕啊。你们拉我来公安局,我就算什么也没讲,出去也说不清了。”

  “你知道这一点那还算有救,仔细想想你姐姐的话,跟警方合作才是你的最好出路。”

  老四交代了他曾随同陈小东去过一次南山居,弄坏外面的摄像监控设备,然后在车上等着,在陈小东跑出来后,开车送他回家。

  “——我就等着,什么也没干啊。”

  “陈小东有没告诉你,为什么要去南山居。”

  “他说有个娘们要坏他的事,他去警告一下,别的就没说了。”

  关于谭耀松,他说:“我家以前跟他老丈人家是邻居,我姐和他老婆是同学,关系还不错。我姐早让我不许招惹他,天地良心,我这人也不喜欢吃窝边草,可他非要缠着我。这一次也是,好不容易东哥松口,免了他赌债,我都劝他收手别赌球了,谁知道他只老实了不到半个月,又开始下注了,也不知道哪里又弄到了一笔钱。我本来打算提醒一下他老婆,可看他们两口子好像没吵架了,我一个放码的操这个心干什么。”

  陆晋调查谭耀松的公司和个人账号并没有明显异动,听到这话心里一动:“他们夫妻经常吵架吗?”

  “是啊,谭耀松都输了两套房子,今年上半年又欠了一屁股债,他老婆早跟我姐说过不止一次要离婚了。”

  谭耀松的妻子是一名全职主妇,虽然事先被丈夫告诫什么也不要说,但经不起警察的询问,很快交代,谭耀松分别于4月下旬和5月下旬交给她两笔现金,一次15万,一次20万,她都存入了银行。

  “他说是业务收入,我还以为他重新开始好好经营公司了。太不是人了,这次我非要和他离婚不可。”

  谭耀松则坚持一口咬定,这两笔钱都是合法收入,但他无法提供相应的业务合同以及收款发票,加上他在那段时间赌球下注的金额,总计有50万元的收入没有合法来源,而他与程莉之间几乎同期的电话往来,不能不引起陆晋的注意。

  陆晋继续讯问程莉:“你什么时候知道李洛真名叫王嘉珞,是你妹妹的女儿?”

  “我哥哥告诉我的,日期记不清了,这是我的家事,和别人无关。”

  “如果王嘉珞没有失踪,没有牵扯上孙刚林,我们当然不会过问你的家事。”

  “我搞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反复提到孙刚林。我不认识他,以前也没见过程虹的这个女儿,不过她竟然化名纠缠我儿子,所作所为不仅算不上检点自爱,简直就是变态。这样的人,除了不知道怎么认识了刘铮之外,不可能和我们的生活有任何交集。你们这样没完没了盘问我,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们之所以立案,是因为王嘉珞的家人报了她失踪,当然所有的调查都是一个目的,找到她的下落,希望程女士配合我们的工作。”

  程莉摆摆手:“不必拿这种话来套我,我学法律的,知道你们传唤我,最多能扣留我12个小时,你们完全可以搞疲劳战术,不停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找出你们要的所谓漏洞。可你们别忘了,我身体很差,真要在你们这里病倒,你们也承担不起责任。”

  她身形枯瘦,面色憔悴,病容一看可知,倒不是虚言恫吓。陆晋问:“程女士你需要休息一下吗?是不是到了你服药的时间?”

  她看看腕上手表,点点头。陆晋示意同事端来一杯温水,再将经局里医生检查过的药物交给她,她一言不发,拿出几种药片一起放入口中吞下,这才向后一倾,合上眼睛靠到椅背上,像是精疲力尽一样。

  陆晋看手上材料,审讯室内只听得到纸张一页页翻过的声音。程莉到底挨不过这个可怕的寂静,重新睁开了眼睛。

  “还要问什么?”

  “五年前,也就是2007年的7月初,你和你妹妹程虹见过面吗?”

  程莉没想到问题转到这里,一下怔住。

  “当时你有没有交给她一笔数目为二十万的现金,让她离开汉江市?”

  她仍旧没回答。

  “程女士,鉴于你声称记忆力不好,我们可以帮你回忆一下。程虹声称这笔钱是你给她的,而她交到女儿王嘉珞手中。涉及到来路问题,我们做了调查。二十万不是一个小数字,一般人不会放这么多现金在家,可以随手拿出来给人。我们去查了银行取款记录,发现你确实在2007年7月3、4日两天分别在建行取出十四万,工行取出六万,合计二十万。我们是不是能确认你把这二十万元现金给了程虹?”

  “是的,我是给了她二十万。当时她来找我求助,说一家生活困难,所以我资助她,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查你五年前那笔取现,意外发现,你在今年4月25日左右,又从股票账户调出了近四十万资金转入储蓄账号,然后于4月26日取出了共计五十万现金。请问这笔钱用在了什么地方?”

  “你们凭什么这样查我?”

  “我们说过了,王嘉珞的失踪已经作为刑事案件立案。相关线索我们都会一一查到。”

  “我儿子要出国留学,我当然要取钱出来。”

  “程女士,携带人民币现金出国完全没有必要,这是常识。”

  “我换汇额度用完,只能取现找朋友换汇。”

  “请提供朋友的名字电话供我们核实。我们也会核查刘铮的账户。”

  “你们这是侵犯我的个人隐私。”

  “程女士,谭耀松刚好在这个时期有五十万元左右现金收入,你不觉得这个巧合非常不合理吗?”

  “这跟我没有关系。”

  “谭耀松无法说清这笔钱的合法来源。他做了好几条解释,比如说是业务收入、收回欠款、赌球所得,不过都无法得到证实。鉴于他现在是王嘉珞失踪案的重要嫌疑人之一,我们希望你能配合警方,讲清你的现金支出是否与他有关。”

  她再次重复:“这跟我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谭耀松早晚都会交代,谁后开口谁被动,你既然学法律,应该懂这个道理吧。”

  “那你们就去问他好了。”

  说完这句话后,程莉开始保持沉默,拒绝回答任何问题。而另一间审讯室里接受老齐审问的谭耀松则始终坚持原来那个无法自圆其说的说法。

  陆晋与老齐出来交换意见。

  “程莉似乎相当肯定,谭耀松什么也不会说。”

  “谭耀松那边也是一样。要么是他们两人提前订好了攻守同盟,要么是他们都知道,对方坦白就意味着重罪。”

  分析归分析,但正如程莉所言,在没有相关证据的前提下,他们不可能超时拘传她,只能放她回去。

  老齐长叹一声:“好在谭耀松有巨额不明来源收入,我们还是可以继续审问他的。”

  4

  程嘉璎曾在15岁那年去过一次刘亚威的办公室。

  她读初三,上学期结束,因为面临中考,学校要开家长会,以往都是舅舅抽时间过来,而这一年舅舅刚去广州工作,打回电话请程莉代去,程莉答应了,但到了头天,给班主任打来电话,称病无法前往。老师也并没说什么,叫程嘉璎开家长会时就坐在里面听好了,毕竟她一向是没有争议的好学生,报考本校高中没有任何问题,只需要跟其他家长一起了解一下志愿填报就可以了。

  家长会在周五下午四点开始,同学都无心自习,拥在走廊上等父母过来,将他们带到自己的座位。程嘉璎早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尽力低着头不引起别人注意,还是不断有在周围落座的家长问:“你是学生啊,家里没人来开会吗?”她都只“嗯”一声算回答,也有同学小声跟父母解释她是孤儿,然后那些家长对她投来同情目光。她早就对那个字眼麻木了,并不感伤,只盼着家长会快快开始,早些结束。有人敲她课桌,她抬头,姨父刘亚威来了。那时他不过38岁,并不比其他家长年轻多少,但相貌英俊,身材修长而风度翩然,穿合体的白色衬衫,夹在早早有了中年感的一群人中间,显得十分醒目。

  他笑道:“出去吧,大人开会,小孩子别凑热闹。”

  程嘉璎眼眶一热,连忙起身离开教室,和其他同学一起等在外面。家长会结束,刘亚威出来,她说:“谢谢姨父过来。”

  他笑:“开刘铮的家长会都是被老师训,还是开你的家长会有面子,都不知道你的成绩居然这么好,在这么牛的学校年级能排前十,坐在那里真自豪。”

  她从来都觉得考出好成绩是本分,没有拿成绩单回去跟舅舅炫耀过,舅舅当然也习惯了她的自觉学习能力。突然被一个长辈这样当面夸奖,她顿时满面通红,内心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悦。

  刘亚威要接她回去度寒假,她推托:“我还是留在学校比较好。”

  “那怎么行?我给你舅舅打过电话,答应他一定带你回去好好照顾的。”他补充道,“你也可以帮刘铮补习一下功课,他的成绩实在没法看。”

  话说到这里,她只能去收拾衣物,上了刘亚威的车,随他回了南山居的住处。

  当然那算不上一个愉快的寒假,程莉非常冷漠,基本没和她讲几句话。而刘铮是个异常顽皮任性的男孩子,根本没把她这个表姐放在眼里,对于她给他补课,当然也毫不领情。

  唯一的温暖来自刘亚威。

  她后来不肯再去姨妈家,他似乎也完全理解她的感觉。他会隔一段时间到学校来,接她出去吃一餐饭,跟她聊学校里的事情,临走时会悄悄往她书包里放一点零用钱。

  她长久过着一种超出年龄的清教徒式生活,舅舅将抚养她视为自己应尽的义务,对她是疼爱的。但他是木讷而忧思重重的中年男人,家庭接连发生变故,婚姻破裂,妻子带走了他最心爱的女儿,工作随着国企衰败而朝不保夕,心力交瘁之余,满足于这个外甥女根本不需要他特别操心。

  克制情绪表达,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是她一直的生存法则。但她到底是个孤独的少女,刘亚威这种父亲式的亲切,是她无法抗拒的。

  有一次他带她吃饭时,中途接到电话,要回公司取一份重要文件,第二天出差。于是她随同他到了办公室,那个时候刘亚威还是部门副总,有一间装潢气派的独立办公室,有态度恭谨的下属,让她初次看到了成年人的职场环境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