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刘亚威已经是集团公司第二号人物,办公室升到40楼,出了电梯便是厚厚的地毯,一身黑色职业套装的秘书负责接待。

  “抱歉,现在刘总在开会,他说回头再跟你联系。”

  程嘉璎知道他很忙,但她已经打了数次电话,他既没接听,也没回复,而且她也已经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她不理会秘书,径直往里走,秘书慌忙站起来阻拦:“小姐,你再这样,我要叫保安了。”

  程嘉璎冷冷地说:“你叫吧,我敢保证,保安上来,刘总不会夸你处事得体的。”

  她的强硬态度让秘书迟疑了,她不等对方回过神来,绕过去推开办公室沉沉的门,刘亚威坐在会客区,而坐在他对面的是公司的几名高层。刘亚威苦笑一下,对她示意:“嘉璎,去里面等我一下,我马上开完会。”

  里面是他的办公室,面积不小于外面宽阔的会客区,装修反而比从前来得低调内敛,唯一带来冲击感的大概就是整面墙壁的落地窗,视野极佳。程嘉璎平时并不畏高,此时凭栏俯瞰,只见楼房街道尽在眼底,行驶的汽车如同一个个儿童玩具,小小的行人川流而过,天际浓云翻滚,不禁有晕眩感。

  过了差不多十分钟,刘亚威结束会议,送走客人,走了进来。两人相对,他避开视线,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让秘书送咖啡进来,然后问:“嘉璎,有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

  程嘉璎没有回答,走过来,在离刘亚威一米的地方停下,从包里拿出一瓶粉色香水,对着面前空气喷了几下,空气中慢慢弥散开香奈尔coco小姐带着柑橘与佛手柑的香气,刘亚威在一瞬间面色灰败。

  “姨父,您是记得这个味道的,对吧?”

  一阵窒息的沉默之后,他说:“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连续疯长的怀疑终于落实,程嘉璎的心承受不了这个重量,直直沉落下去,哑着嗓子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

  程嘉璎瞪大眼睛正要说话,秘书端着咖啡进来,放到茶几上,然后退了出去。

  刘亚威神情惨淡:“我确实不知道她是……你妹妹。她说她叫李洛。”

  她绝望地看着他:“她去了哪里?至少把她的下落告诉我。”

  “我不知道。”

  她猛地一伸手将咖啡杯扫落,然而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咖啡在繁复的手工图案间慢慢流淌蔓延开去,并没发出能代表她情绪的声音。

  “得知她真实身份之后,我再也无法去面对她。我也不能去问她: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无论她是想戏弄我,报复谁,还是有其他目的,我都没办法去面对答案了。”

  与太太失和多年的中年男人,邂逅美丽的女孩子并陷入情网,是何其老套滥俗的故事。刘亚威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这种故事的主角。

  他与程莉分居了差不多八年,不是没考虑过离婚,但程莉始终拒绝讨论这个话题,而他也并没真正遇上想要重新开始新一段婚姻生活的女人,再加上唯一的儿子刘铮处于日渐叛逆的青春期,他的野心全部放在事业上,眼看还有上升空间,免不了想,就这么维持现状,也许最为省心。

  坐到他这个位置,又一直保持着最佳仪态,来自女性的各种倾慕、诱惑、试探、邀约,他见得太多,很明白应该避免什么样的麻烦。

  但那个自称叫李洛的女孩子是他没见过的类型。

  后来他带一点自嘲地想,其实他只是无数个面临中年危机的普通男人中的一个,就像他那些事业成功的朋友突然毫无征兆疯狂迷上跑马拉松、登雪山、驾帆船出海、原始森林徒步一样,他也并没保持住他的理性超然。

  李洛的出现,如同火苗凑近了早就如同干柴一样搁在那里却被他视而不见的欲望。被她点燃之后,生命骤然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纯粹、明亮和炽烈。正是因为她,他才知道生活有另外的可能,以前一心沉迷于事业上起伏追逐所带来的刺激变得黯淡无趣。

  对他来说,这是一段迟来的、未曾体验过的爱情,充满因不确定而变得更加魅惑的因素,足以让他甘心沉沦。可是他并不能断定李洛是怎么想的。她有着年轻女孩子的任性与理直气壮,并不主动考虑他的感受,一直若即若离,随心所欲地来来去去,从没施展什么妩媚姿态来取悦他,哪怕投入他的怀抱,说的却是:“不要相信我,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不会爱上谁。”

  她从不谈及她的过往和家人,但他有着成年男人世故老到的判断力,明白这样的女孩子多半来自一个没有安全感的成长环境,受过太多冷酷环境的伤害,于是长出利爪用以自卫,但也会因为心情不定而随意挥舞伤人。

  看清这一点,反而让他更加疼惜她。他问她:“最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无牵无挂,周游世界,走到哪里算哪里,用不着想明天会怎么样。”

  他倒是去过不少地方,但都是计划行程,从未想过无目的性随处乱走,当然更没向往过那种生活,不得不感叹,他们之间存在代沟。

  有时她会直直看着他,眼里都是他不了解的复杂情绪,他以为有一个情绪的迸发,几乎带点恐慌地期待着,然而她只是笑嘻嘻轻描淡写地说:“也许我有恋父情结,居然想就这样和你一直待下去好了。”

  他被“恋父”这个字眼狠狠刺痛,同时又心存侥幸地想:如果她不恋这个,你一个大她二十余岁、体力走下坡、脱去世俗眼中那点成功只余一个渐老皮囊的中年男人又有什么值得她驻足。

  而且也许是因为这个“一直”——几年来他头一次下决心离婚。

  随着刘亚威郑重提出离婚,一切都转折了。

  他以为他是摊牌的那个人,但其实他错了。程莉再度表现出他从不了解,也不可能理解的另一面。她似乎毫不吃惊,沉默两周之后,她告诉他,她做了调查,他迷恋的这个女人,同时也在与他们的儿子交往。这且不算,“这个女人”——她咬着牙讲出,是程虹的女儿,真名叫王嘉珞——“对的,就是你一直忘不了的那个程虹”。

  刘亚威有一段将近两个小时的记忆空白时间,无论如何也填补不起来。等他恢复意识,确认程莉讲的全都是事实之后,他情愿自己永远停留在那片空白之中。

  他与程莉是大学同学,两个人念不同专业,在社团活动时认识,程莉喜欢他,然而让他真正一见动心的是程莉的妹妹程虹。那个年代所有人的感情都是含蓄的,唯一的例外可能是程虹,她聪颖活泼,性格无拘无束,表现出对他情窦初开的好感。关系密切的同学看在眼里,打趣地警告他会陷进姐妹花的三角恋之中。他也略为苦恼,不知道应该怎么对程莉说清楚。

  这种少年思春的烦恼没有持续多久,暑期去西部历史名城的那次出游彻底改变了他们三个人的命运。程虹离奇失踪,再无消息,她的家人开始漫长的奔走苦寻。尽管程虹走失当天并不是和他在一起,但他既负疚,又牵挂她,也积极参与其中,经常出入程家,帮他们一起分析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真假莫辨的线索,与程家人变成了一起怀抱期望、忍受失望、共同历劫的关系。

  他眼见程莉落落寡欢,显然沉浸于自责之中,当然是怜悯她的。可是他们之间并没有激情,甚至没有多少关于程虹以外的话题,只不过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一对恋人,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保守的风气之下,他要分辩说他并不爱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和程莉都毕业了,他无法放下这件事一走了之,于是在本地就业,又经过几年希望渺茫的寻人,他终于与程莉结婚。

  开始婚姻生活之后,程莉突然再也不愿意与他谈起寻找妹妹这个话题,也渐渐不肯再回娘家。他不解,而她说:“我能做的全都做了。以后我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总不能只围着她吧。”

  听起来似乎也有道理,可是一旦绝口不提程虹之后,刘亚威不无恐惧地发现,他与程莉近乎无话可谈,哪怕生下刘铮,也没有太大改善,程莉变得日渐消沉,易怒,一天天成了一个陌生人。

  李洛竟然是程虹的女儿。

  罪恶感如同没有预报的海啸一样铺天盖地而来,将刘亚威卷走,他无力对抗,以至于无法对程莉一连串的质问做出任何反应。

  “我问她究竟想干什么,你猜她怎么回答?”

  他怔怔地看着妻子苍白的脸上泛起不健康的红色。

  “你有没听到我说话。”

  他机械地点点头。

  “她说她也许要去参加程嘉璎的婚礼,你不是要充当证婚人,并且把新娘交给新郎吗?她去观礼一定很有意思。”

  他打了个冷战,终于从麻木状态中挣脱了出来:“不能让她这样干。”

  “你还只想着程嘉璎的婚礼不能受影响吗?那你有没想过对我们这个家的影响?你儿子也知道了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去面对他?”

  他的脑袋一片混沌,无法作答。

  “从结婚开始,你念念不忘的就只有程虹,从来没在乎过我的感受。”

  他想否认。他当然没有忘记过程虹,可那并不是恋人始终不渝的铭记,而是混合着痛惜、遗憾、牵挂的复杂情感。他们之间甚至没有真正开始过恋爱,一切往事都经不起时间流逝的消磨,程虹虽然曾经被找回,但在她自闭于化工厂宿舍的那段时间,他只有机会与她单独见了一面,她拒绝交谈,不久又悄然离开。从某种意义上讲,那个18岁女孩从来也没能真正回来。在他心头,她已经被岁月磨蚀得淡成黑白照片上那个没有立体感的形象。

  然而此刻再表白自己并不是什么情圣,又有什么用,程莉根本不可能相信。

  “她无时无刻不夹在我们之间,让我的婚姻变得没有任何温情可言。好不容易她走了,程嘉璎又来了,长得越来越像她,还加上了身世可怜,孤苦无依,一看到她我简直要疯了。”

  他怔怔看着程莉,她骨瘦如柴,苍白的脸上却泛着病态的潮红。他艰难地说:“你不该这么敌视嘉璎,我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来关照。”

  “如果她不是程虹的女儿,外形几乎是她年轻时候的翻版,你会不顾我的感受,非要去扮演她的父亲吗?”

  他们的婚姻生活中一直没有争吵,只有无休止的冷战。程莉头一次说得如此明确,他无言以对。

  “我防备着她,战战兢兢的,生怕你们之间出现什么。直到把她送出国,我才松了口气,可万万没想到,你居然和程虹的另一个女儿……”

  程莉喘息着,拿手指向他,无法继续讲下去,而刘亚威同样觉得胸口发闷,像压上千斤重负。

  谁又能想到,李洛同样是程虹的女儿。

  室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等到呼吸稍微平复,程莉重新开口:“你必须了结这一切。”

  “我会和她断绝一切往来的。”

  “光这样就够了吗?动动脑子吧,她来勾引你,图的是什么?”

  他讲不出话来。

  “她根本不在乎她姐姐跟谁结婚,她就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大闹一场,弄得你和你儿子身败名裂。”

  程莉的声音是森然的,他本能地想否认这个可能性,可是他无从开口,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冷静地想,也许我娶了一个有受害妄想症的妻子,因为整件事都太诡异,太违背他所知道的伦理与常识,透着浓郁的阴谋气息。他完全无法确定,李洛想达到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甚至不叫李洛。

  而他,是经受不起丑闻打击的中年人。

  程嘉璎艰涩地问:“后来您跟她联系过没有?”

  “她给我打过电话,但我没接,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也再没去见她。你姨妈提出给她一笔钱,让她自动消失。我……没法反对。”

  “用钱解决问题倒是符合姨妈一向的作风,但如果嘉珞是拿了钱离开,姨妈为什么不直接对警方说呢?”

  “昨天从公安局接她回去后,我也这样问她了。她说她绝对不想我们一家人成为公开的谈资和笑柄。”

  程嘉璎心乱如麻,只觉得双腿在不停发抖,再无力站住,坐倒在沙发上。

  “您觉得姨妈说的是真的吗?”

  “她确实从我们的账户上提取了五十万现金。她告诉我,这笔钱她给了李洛……嘉珞,条件是她至少从汉江市消失两年,不要和任何人联络。”

  “姨妈怎么能提这种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