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威木然说:“你要考虑一下她的感受。”

  程嘉璎想,如果站在程莉的立场,嘉珞的所作所为,确实超出了她能容忍的底线。然而她不能就此释然。

  “我并不希望拿钱解决,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结这种事了。”

  “没有这么简单,嘉珞会不会拿姨妈的钱,我不敢肯定,但她不会连妈妈都不交代一声,让她急得病倒。”

  刘亚威怔住了:“你妈妈她现在怎么样了?”

  “还好,医生开了药,她在家休息,不然她还是要天天跑到公安局大厅里苦等的。”

  “好好照顾她,嘉璎。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我实在没面目去见她了。

  程嘉璎艰难地扯一下嘴角:“我没想过要对她提起这件事,毕竟……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也不确定她能不能承受。但我不能瞒着警察,这也许会误导影响他们的调查。”

  “你不能讲出去。”

  她愕然。

  “你有没想过,一旦讲出去,警察肯定要来调查我,这件事也就会公之于众。外人会怎么看我,又怎么看你妹妹,怎么看你?”

  这是她没想过的问题,她抬头看刘亚威,他两鬓都已斑白,显然在这段时间里倍受煎熬,已经无心再做染黑掩饰。

  “嘉璎,我一直拿你当女儿看待。”

  这是刘亚威第二次对她说到这句话。

  上一次是在四年前的春天,程嘉璎从孙刚林那里出来,经过一周失眠之后,终于决定向姨父求助。她拨通刘亚威的手机,他过好一会儿才接听,声音衰弱地告诉她,他患了重感冒,在家休息,问她有什么事。她马上说没事。但他并不相信,因为她平时几乎从不主动给他打电话,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他开玩笑地说:“嘉璎,不管有没事都来看看我吧,帮我带点粥上来,我快饿死了。”

  她愕然:“姨妈不在家吗?怎么不给您做饭?”

  他沉默一下,告诉她一个位于天津路的地址,她这才知道,姨妈和姨父已经处于分居状态。她连忙买了水果,再打包一盒粥赶过去,不过到了那里就知道,刘亚威尽管独居生病,但并不狼狈,钟点工定时打扫并做饭,还炖好了粳米白粥,配着各式可口小菜。她一向过于敏感,唯恐给别人增添任何额外麻烦,当然明白姨父的这份体恤,既感动又惭愧,更加说不出口。

  刘亚威温和地说:“我知道你和舅舅更亲一些,但我是一直拿你当女儿看的,现在你舅舅在外地,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

  她依旧迟疑。

  刘亚威咳嗽着笑道:“黑眼圈这么厉害,是不是失恋了?告诉你,临近毕业分手是好事,一别两宽,以后肯定有更适合你的选择。你的考研成绩该出来了吧?”

  “嗯,我已经接到复试通知了。”

  “那多好。唉,刘铮要有你一半自律,我就该睡着笑醒了。那小子……”他直摇头,“完全没定性,目前看最擅长的就是吃喝玩乐。”

  “姨父,我不想去复试了。”

  她到底还是讲了出来。而刘亚威在劝她三思之后,也帮她去争取了交换项目的名额。

  就这样,她逃离了汉江。

  “我从没想过要跟年轻女孩子怎么样,一切就那么发生了。更没想到的是,她和你一样,会是自己妻子的外甥女。你一定认为我虚伪,甚至会觉得恶心吧。”

  程嘉璎无法作答。她仍旧处于震惊之中,眼前这个人一直关心着她,是除了舅舅以外对她最亲厚的人。他说视她为女儿,她是满含欢喜的。除了从未感受到母爱之外,她同样欠缺一个父亲,理性一直提醒着她,他对她来讲只是一个亲切的姨父,不可以贪心觊觎,让他为难。可内心深处,她一直隐隐盼望他就是她的父亲,她可以像刘铮那样放纵自己享受他的爱。

  然而,一切都在突然之间颠覆了。

  “我并不是扮无辜。罪孽已经做下,我不会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的。告诉你,嘉璎,在知道李洛是谁的那一刻,我的心已经死了。我这个年龄的人,按道理不该为一份感情幻灭,可是她就这样闯进来再扬长而去,不管她想要的是什么,已经事实上把我杀了。现在的我就是行尸走肉而已,如果要苟活下去,总得保存一个表面的体面。”

  5

  房子被林曦叫来的钟点工做了整理打扫,甚至还摆了鲜花,一切看上去整洁有序。徐子桓坐在阳台上喝酒,江风吹来,带着夏日特有的干热与舒爽。江上有夜航轮船缓缓驶过,一道暗影拖出迷离的水波光带。

  门铃响起,徐子桓抬腕看表,已经将近十点钟。他猜很可能是母亲过来查他有没有听劝少喝酒,不免苦笑,走过去开门,然而,外面站的是程嘉璎。她一向衣饰整洁,外出总化着淡妆,然而现在却一脸的汗珠,零乱粘着额发,条纹衬衫透出湿迹,平常身上的清淡香水味道被明显汗味盖住,样子颇为狼狈。

  “你怎么了?快进来。”

  她进来,他打量她:“你这个样子,是去跑步了吗?”

  她摇摇头:“没有,只是走了走。”

  他知道她向来有心绪不宁时长距离步行的习惯,但夜晚35度的气温在外面走路,让他不免疑惑,伸手去摸她的头:“你没事吧?”

  她避开他的手,还是摇摇头,那个目光散乱而恍惚的样子吓到了他。

  “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没有。”她突然集中气力看着他,“子桓,我们离婚吧。”

  徐子桓既吃惊又恼怒:“你跑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她没作声。

  “恐怕民政局早已经下班了,你请回吧。”

  “我们约好时间,明天就去把手续办了。”

  徐子桓怒极:“好,既然你这么坚持,明天早上八点半,我们民政局门口见,你走吧。”

  她一声不响转身出去,徐子桓大力摔上门,穿过客厅回到阳台,给自己再倒上一杯酒,坐下喝了一大口,却没法定下心来,呆了一下,放下杯子,匆忙抓了钥匙跑出来。电梯早已下行,等到电梯载他下来,外面的热空气扑面而来,程嘉璎已不知去向。

  他急急往小区外面走,已经看不到人影,转过街角,看到程嘉璎坐在路边长椅上,松了口气,放慢脚步走过去。

  她坐在那里,抬头看他,他的怒气瞬间消散,在她身边坐下。

  “发生了什么事?”

  她皱眉说:“脚很疼。”

  他哭笑不得,不客气地俯身,要脱下她的高跟鞋,她有点抗拒,但他一把按住:“这么晚了,不会有人围观你。”脱下鞋子一看,她的脚都肿了,脚后跟也磨得发红接近破皮,“到底穿这种鞋子走了多远?”

  “上了一天班,然后……”先是去刘亚威公司,她并不想提起,出来之后漫无目的地走着,整个人都是放空的,看了看手表,“走了差不多两个多小时吧。”

  他把鞋子递到她手里,蹲下:“上来。”

  “不,我休息一下就走。”

  “脚肿成这样,再勉强塞进鞋子走路就直接残了。是不是要我抱你回去?”

  她只得妥协地趴到他背上,他站起,背着她回了家,放下她:“去洗澡吧。”

  她知道自己满身汗酸味道,他这么素来洁癖的人居然能背她回来大概是到忍耐极点了,只得一声不响去了浴室。

  等她洗完,裹着浴巾吹干头发,才记起自己早就将所有衣物拿走,拿起穿来的衣服,也实在受不了那股汗味,徐子桓进来,面无表情地递了一套他的睡衣给她,然后转身出去。

  她穿上睡衣,挽好衣袖出来,他示意她坐到沙发上,将她的双腿搁到自己腿上,拿一袋冰敷到她脚上:“是不是案子有了什么消息?”

  她摇头:“算不上。但是,我需要做一些决定了。”

  徐子桓带点嘲讽地说:“决定之一是必须马上和我离婚吗?”

  程嘉璎默然。

  “这几天我一直很担心你,不知道你看了我妈妈写的那个长篇报道会有什么反应。”

  “那个啊……并没什么。”

  徐子桓不免一怔,她苦笑了:“是很冲击,可是毕竟好多疑问都得到了解答。”

  这个反应完全出乎徐子桓的意料,因为他一字一字认真看完了母亲写的那篇关于程虹被拐卖、被解救过程的长篇报道。

  报道有着一个非常平实的题目:一个女大学生的黑色七年。开头是这样的:拿到名校录取通知书,未满十八岁的少女陈红(化名)对未来有各种憧憬,但她从未想过,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八月午后,她会开启一段长达七年的黑色梦魇。

  林曦的写法是新闻记者式的,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没有炫弄技法转换角度,始终冷静、客观、节制而平实地叙述。随着阅读下去,一点点了解发生在程虹身上的事情,徐子桓被深深震动。

  1985年8月,程虹参加了姐姐和其他四名同学组成的小小旅行团,到达西安后,前两天六人同行,玩得非常开心,第三天,她与姐姐因小事发生争执,各自赌气,加上当天天气炎热,便没有参加其他同学去法门寺的行程,而是留在旅店休息,到了中午程莉仍旧不理会程虹的求和,程虹一气之下,独自出门吃饭闲逛,越走越远,正拿着地图找公汽车站时,一对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男孩的男女与她搭讪,两人都颇健谈,请她吃了地道的凉皮,又和她就近参观了碑林。男人讲起历史掌故头头是道,提到当地一处刚刚开始考古发掘、尚未对游客开放的景点,引起了程虹极大兴趣。那是她头一次出远门,更是头一次单独行动,对方看似一对和善热心夫妻,加上带了一个孩子,看上去完全无害,她涉世未深。加上好奇心切,又想看到同伴和姐姐都不知道的景点,好向他们炫耀,冲动之下,竟然答应与那对男女同行。他们坐上了开往郊区的大巴,到了市区以外一个荒凉的镇子时,接近傍晚,四周并没什么能与遗迹扯上关系的迹象,程虹终于起疑,想要返回,但男人声称回市区的末班车已经走了,六神无主之下,她喝了女人递来的一瓶水,没多久便沉沉昏睡过去。

  她唯一记得的事是,她略一清醒,那女人便会再度喂水,而她会再度昏睡,她记得坐过火车,也坐过大巴,但完全不知道在路上的确切时间,等她彻底醒来,已经到了一个小村子里,完全不知道离开西安已经多远。她成长的化工厂宿舍区那个时候是一个半封闭的环境,有着独立于外部社会的稳固秩序,向来以高于汉江市的治安水平而闻名,她长到将近十八岁,不要说拐卖,连寻常小偷小摸都很少见识过。她居然还不知道落到这种境地意味着什么。

  当然她尝试逃跑,可是村子里的人全都变成了看守,她还没跑出村头就已经被拦下。头一次被抓回去挨了打,后来一次,好不容易摸黑跑出将近五六公里,不辨方向,慌不择路之下,摔断了一条腿,被追来的人抬回去,女人不顾她的哭喊,找来一个乡村医生模样的人替她上了夹板,那人也完全不理会她的求助,草草弄完便走了。一段时间没有露面的男人出现,大发雷霆,用当地话吼那女人,她分辨出他说的是:“落下残疾还怎么卖得出价钱?”而女人则说:“山里人只要是个女的会生孩子就愿意买。”

  她绝望了,拒绝进食,那男人强奸了她,事后女人无动于衷地告诉她:你不吃饭,他就还会这么对你,也许还会收钱叫村里的老光棍这么对你。

  她陷入了最深的地狱之中。接下来,不断有买家被带来看她,各种嫌弃她瘦弱,残疾,样子痴呆,没法干活,恐怕不好生养……她陷于一种痴呆抽离状态之中,任他们站在面前指手画脚评头论足,她毫无反应。直到王水生在他姐姐的带领下,过来仔细打量她,讨价还价,出钱将她带走,抬上了一辆板车。

  走过长长的山路之后,她被带到了深山之中的王家洼村。

  五个多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婴,她拒绝喂奶,甚至不肯看上一眼。那个孩子是被王水生的母亲用羊奶和粥喂大的,取名叫英子。

  看到这里,徐子桓呆住了,他敲开房门想问母亲,却又难以启齿。然而林曦理解他的震惊。

  “没错,程嘉璎不是王水生的女儿,程虹被王家买去时,已经怀孕了,骨折的腿因为村医处理不当造成长短不一行走不便。王水生虽然因为小儿麻痹症残疾,没有什么文化,但客观讲他们一家对程虹都还算人道,没有拘禁折磨她,养大了那个并不姓王的孩子。不过程虹早就已经被击垮了,她失去了离开的意志,也不可能对长女有任何母爱。”

  他喃喃地说:“可怜的嘉璎。”

  “是的,这样出生的孩子,注定会一直生活在疑问和自我折磨之中。但是最大的悲剧发生在程虹身上,当年我好不容易得到她的信任,成了她唯一的倾诉对象,她才对我讲出这些甚至对父母都一字不肯提起的事情。写完交稿之后,我非常矛盾。一方面,我是一名记者,客观记录事实、如实报道是我的天职,另一方面,我不知道这样的报道出来会对程虹造成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