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苦笑:“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忘了那次……”

  然而吴家明摇头:“你没经历过嘉珞和我后来的那一次。”他的面孔抽搐一下,显然靠近这里,对他而言就勾起不堪回首的记忆。

  “你一直不肯详细告诉我那一次到底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挨打,先是他,然后他看着他的手下动手。人在那种情况下,除了痛苦,很难保留什么清晰意识。被打到半昏迷状态之后,他们拖着我们两个到地下停车场,塞进车里,一路拉到郊外扔下。那个时候也是夏天,天气闷得要命,蚊子密集得像要把人的血全部吸干,大概快晚上九十点钟,四下一个人也没有,我拖着嘉珞爬到靠公路的位置,看见有车灯亮就拼命招手,可偶尔一个车驶过,看到我们那个样子,就踩油门开过去了,根本没人愿意停下来。”

  “后来呢?”

  轮到吴家明苦笑,不过他眼睛却闪着光:“好像还嫌不够凄惨,天又开始打雷闪电,下起暴雨来。我当时是有点绝望,可嘉珞靠在我身上,居然笑了,说她想起了小时候和姐姐睡一张床,她睡相不老实,总会和姐姐滚到一起,就像现在这样。平时姐姐总照顾着她,读书给她听。可是姐姐比她胆小得多,打雷的时候,会把头埋到她肩上。”

  程嘉璎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眶一下湿了。

  “她问我后悔认识她吗?我说,我从来没后悔过。她说她很后悔把我卷进来,因为她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她给不了,她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说到这里,他顿住,头扭到一边,略为平静之后才继续说:“后来总算有个好心人停下了车,把我们送进了医院。伤好之后,我跟她说,不管她有没有心,我已经把自己跟她绑在一起了。我要她答应我,不要推开我,她是看着我的眼睛点过头的。”

  “你是对她最好的那个人,家明,而我,是个不称职的姐姐,在最该陪她的时候跑掉了。”

  “也别这么说,在那样狼狈的时候,她也是惦记着你的。无论她后来对你做了什么,你都别怪她。”

  “无论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她回来。”

  一瞬间,吴家明的眼神黯淡下去:“有时候我真希望她就是累了,任性了,想一个人安静一下,毕竟她承担得太多。可是……这么久了,我有很不好的预感。有时候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想的全都是她。”

  她完全理解那种深宵无眠陷于无数痛苦思量之中的感觉。两人一时都讲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她强打精神说:“所以我要上去。他绝对想不到我会找他,我正好可以看看他的反应。”

  “那我和你一起上去。”

  “不,他会有戒心,你就等在下面,我一个人上去,他在保外就医,现在又是白天,他不敢怎么样的。”

  进入大厦需要刷卡或者对讲开门。恰好有一个中年女性进这个单元,程嘉璎跟在她后面进去,随她一起走进电梯,那女人打量一下她,显然觉得她面生,但她看上去衣着大方得体,先按下19楼,再客气地问:“几楼?”

  女人放下心来,也微笑:“11楼,谢谢。”

  到11楼后,女人出去。电梯继续上行,程嘉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清楚记得最后一次离开时的情景,她咬牙保持着镇定。

  到了19楼,她站到1901面前,深深吸气,按响了门铃。过好一会儿,门打开了,孙刚林站在她面前。

  他过去就是个大个头男人,现在比从前更胖了一点,穿着印金色虎头图案的黑色衬衫,剃得短短的头发呈灰色,看上去略为苍老,可是其他一切都没变。

  “你找谁?”

  ——你肯定没见过脑浆被打出来是什么样子吧;你大概也不知道,被车撞成几块其实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一个人如果不见了,只要找不到尸体,连警察都没法认定他是死是活……

  他不耐烦地再次问:“你是干什么的?想找谁?”

  她终于找回自控开了口:“我是程嘉璎,王嘉珞的姐姐。”

  他上下打量她,冷冷地说:“我既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妹妹。”便准备关门,程嘉璎抬手抵住门。

  “你当然知道我是谁。2007年的7月10日那天,王嘉珞从这里跑掉了,在那之前,你殴打过她。为什么?因为她知道你的秘密吗?”

  孙刚林脸上没有表情,瞳孔却一下缩小了:“不要乱讲话,否则……”

  “否则会像那天在这个房子里一样,对我不客气?”

  他突然哈哈大笑:“是警察让你来的吧?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就把你送过来套我的话,甚至激怒我,好把我再抓进去。”

  “没人叫我来。警察如果知道,肯定会拦住我。”

  “我不管你想干什么,没空跟你废话,滚吧。”

  “等一下,在川渝风味吃饭那一次,你很关心王嘉珞有没告诉我什么事。”

  他关门的手停住,再度打量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如果你带着窃听器录音笔想来套我的话,那我劝你省点事。”

  她摇头,将手机拿出来,当着他关机,然后放回牛仔裤口袋,摊一下手:“我什么都没带。警察不会无路可走到要叫我一个平民百姓冒险做什么,你没在公安局交代的事情,我也不可能套出来。”

  他仍旧打量她,那个目光让她不寒而栗,只能努力保持镇定。他突然冷笑一声:“她什么也没对你说。你是她姐姐没错,可是她并不相信你,你也不相信她,不然当年不会被我一吓,就跑出国了。”

  “没错,我跑走了。可我去年年底又回来了,而且和嘉珞重新见面。这一点,你派去找她的人没查到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但停了一下,他说,“进来吧。”

  程嘉璎迈步进去,门在她身后重重合上,发出一声闷响,五年前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涌上心头,她微微战栗了一下,这个反应被孙刚林看在眼内,他再度笑出来:“你过来想干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嘉珞确实告诉了我一些事。”

  他仍旧冷笑:“想来诈我,你还嫩了点。”

  “你并不确定,对吧。不然何必让我进来,直接叫我走就行了。”

  “我现在限制出入,难得有送上门的乐子,听听解闷也可以。”

  程嘉璎平静地说:“你这样想最好。”

  “说吧。”

  “嘉珞告诉我,你有枪。”

  孙刚林耸耸肩:“这可不是什么秘密,警察从我家里搜出过枪。”

  “她说你是凶手,开枪杀人,把那个人的脑浆打出来。”

  “看来你对我那天吃饭时给你讲的故事印象很深啊,别忘了,故事就是故事,拿来当真,没人相信的。”

  程嘉璎不理会他,继续说:“她告诉我,她被逼着也动了手,同样沾了那个人的血。所以她就算逃走也摆脱不了你。”

  他脸上那个带着狰狞意味的笑终于敛去,盯着她,眼神凌厉:“还有呢?”

  然而她话锋一转:“四年前你被捕判刑,有人提供了你的部分犯罪证据。你肯定知道,那个人就是嘉珞。”

  孙刚林不作声,只是看着她。

  “本来她能够证实你犯下了杀人罪,足够让你判死刑,或者至少无期。可是她被你逼迫着参与了,无法洗清自己,只能选择先把你送进去,求几年平安再说。从那以后,她隐姓埋名,希望至少可以过七年平静的生活,然后再想办法。她没想到你能够获得减刑,再保外就医,今年就出来了。你想永远脱离牢狱威胁,也要报复她的背叛,所以你必须除掉她,于是你让你的手下开始找嘉珞。”

  一阵死寂之后,孙刚林放声大笑:“小姐,你挺会凭空编故事的。为什么不去对警察说呢?只要牵涉到杀人,他们就会马上把我控制起来,不至于问几句话就放我回家了。”

  程嘉璎脸上毫无表情:“这件事我没对警察说。因为我抱着指望,嘉珞还活着,我不能让她背上参与杀人的罪名。”

  “那你跑来对我说,是想怎么样?”

  “嘉珞失踪的时间太久了。你的手下到站北村租房子跟踪嘉珞,半夜闯入我姨妈的住处,都已经被警方掌握了证据,可他不肯供出你。我需要找出你和这件事,还有我姨妈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就凭你吗?”

  “我并不关心正义是不是得到执行,你会不会被绳之以法。我只想告诉你,单凭我,大概对你没任何威胁,可是如果我看不到嘉珞活着,那我就只好对警察说出一切,让他们来……”

  孙刚林的手闪电般扣上她的喉咙,一阵剧痛,她讲不出话来,甚至连呼吸都停顿了。他的身体压着她,脸离得很近,瞳孔收得小小的,呼吸热气喷到她脸上,带着死亡的气息。那个曾久久缠绕她的噩梦一下再现,然而她却突然没有了任何恐惧,拼尽全力,将他的手扳开一些,挣扎着说:“要么就……杀了……我,不然我……会永远……永远盯着你……”

  他的手一紧,她再也叫不出来,挣扎也变得徒劳无益,只觉得窒息之下,意识渐渐涣散。

  然而,这时门铃声大作。他突然松开她,她踉跄后退,靠到墙上,大口吸气,明白自己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了。他笑了,若无其事地说:“谁要杀你?你想太多了。”

  门铃持续响着,同时有人叫:“孙刚林,马上开门。”

  他走到门边,提高声音应道:“来了,来了。”然后回头,眼睛眯起,透着凶狠,“警察来得真快。你想跟他们说什么?”

  程嘉璎放下抚住喉咙的手,喘息着没回答。

  他盯着她,耸耸肩:“你又能说什么,否则也不必过来找我了。”然后拉开了门。

  陆晋和老齐一步跨了进来,吴家明跟在后面,一脸焦灼:“你怎么了,嘉璎?他对你做了什么?”

  程嘉璎嗓子生疼,连吞咽口水都困难,当然讲不出话来,只能努力摇摇头。而孙刚林一脸轻松:“我安安静静在家里休养。这位不认识的小姐突然硬闯进来,跟我讲了一堆完全听不懂的话。”

  老齐喝道:“孙刚林,老实点儿。”

  “警官,我好不容易办了保外就医,你们警察随时盯着我,我哪可能做什么啊?”

  陆晋目光犀利看看他,再看向程嘉璎,眉头一皱,却只是说:“走吧。”

  一行人进了电梯,老齐叹气:“你们二位能不能给我们省点事啊,一个搞跟踪,一个索性闯进他家。他是干什么的,有多危险,你们应该比一般人清楚。万一出了事,谁能负责?”

  程嘉璎和吴家明都低头不语。

  出来之后,陆晋说:“你们两个,请跟我保证,再不要私自接近孙刚林。”

  程嘉璎还是不语,吴家明却仰起了头:“如果你们找到了嘉珞的下落,我们根本不需要跟这个人渣打交道。”

  老齐有些恼火:“你以为我们天天加班,忙得连家都回不了是在干什么。我告诉你们,再这样的话,就是干扰办案。”

  陆晋向他示意一下,将语气放温和一些补充道:“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你们这样做,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