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晋想,在那种情况下,程嘉璎处于极度惊骇之中,确实无法想到提这种问题。

  “下午你去找孙刚林,对他提起了这件事吗?”

  “是的。”

  “他什么反应?”

  程嘉璎拉下T恤的半高领,露出脖子,借着灯光,可以看到上面清晰一圈青紫瘀血,宛然一个张开的掌印形状,从前方喉头处一直蔓延到两侧颈后,陆晋倒吸一口气。

  “他突然掐住了我,就在你们按门铃之前。”

  “太危险了,你有没想过,我们晚来一会儿,你也许就没命了。”

  “他要真杀了我,你们正好当场抓住他。”

  陆晋从不随便发火,此刻却一下站起来,勃然大怒:“这是什么话,你是想找到你妹妹,为什么要去送死?”

  “也许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说得很慢,声音低微,可是一字一字十分清晰,陆晋一怔:“为什么?孙刚林跟你说什么了?”

  “我去找他,想看的就是他的反应。他什么也没说,但他那个表情……一直在我眼前。我想,不管嘉珞是不是曾经杀过人,我都不必隐瞒了。”

  4

  陆晋马上向李队长汇报,李队长拍板,马上将孙刚林带回公安局,连夜和陈小东分开重审。但几个小时下来,两人还是没做交代。

  李队长示意他们暂停审讯,他们出来,老齐打着哈欠说:“要按程嘉璎提供的这个线索,他们两个,一个是主凶,一个是从犯,犯的都是杀人罪。可毕竟还是间接证词,没有具体时间地点,很难突破他们的心理防线。”

  李队长说:“你们两边的审讯我都看了,孙刚林很狡猾,因为程嘉璎去找过他,他有了防备。陈小东听到陆晋说是他向秦波开的第一枪,打在他肚子上,一下慌了神,脸都青了,显然这个细节是非常有用的。他后来矢口否认,可眼神游移,一直都是故作镇定,远没前几次那么无所谓。给点时间让他胡思乱想去,等会儿继续攻他,还是有希望打开缺口的。”

  当晚陆晋不愿回家吵醒祖父,于是在局里宿舍随便躺下,第二天他们继续工作,但进展不大,孙刚林负隅顽抗,抵死不认,而陈小东却已经语无伦次,显然仍心存一丝侥幸。

  将近中午,陆晋下去吃饭,发现程虹又一次出现了,依旧坐在最靠里侧的位置,头发花白,穿蓝色上衣,低着头,比以前更加瘦弱的身形佝偻着,两只手放在腿上,眼睛看着前面的椅背,姿态拘谨,仿佛要将存在缩小到最低的程度。

  陆晋顿时觉得心里沉重,他当然可以保持理性的态度做出分析、推理,甚至程嘉璎也会不惜以身犯险来求得答案,但到最后,他要怎么对这个一直沉默守候的母亲做出交代。他去食堂打包一份饭菜,再加上热汤,拎着走回来,一下站住,只见刘亚威站在大厅内,正呆呆看着程虹那边,而程虹浑然没有察觉。

  他走过去:“刘先生,你好。”

  刘亚威被吓了一跳,迅速回头:“你好。”

  “你不是去了香港吗?”

  “我……”他眼神有点闪烁不定,终于还是回答,“嘉璎昨天半夜给我打电话,我们谈了很久,我觉得有必要回来。”

  陆晋与老齐都在苦思如何能让刘亚威尽快回来接受讯问,但一时之间并没有一个有把握的法子。他完全没想到程嘉璎居然能说服刘亚威主动回来,按捺住内心喜出望外之感,点点头:“刘先生能配合我们的工作再好不过。请稍等一下。”他走过去,将食品袋交到程虹手中,然后回来:“我们上楼去办公室吧。”

  然而刘亚威没有动,依旧看着程虹,一脸惘然。

  “她是程嘉璎的母亲。”

  “我知道……不,我猜到了。”

  这时程虹终于转头看了过来,看到他们,明显一愕,马上重新埋下头去。刘亚威知道,这些年他变化并不大,她应该是认出了他,然而并不打算跟他说话,他竟然隐约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喃喃地说:“嘉璎说,她母亲每天坐这里。我第一眼看过去,一秒也没在她那里停留,完全没认出来。再细看,也很难相信是她。”

  “她变化很大。”

  “当然,嘉璎和我内兄都告诉过我,她变化大得惊人。可是……”他顿住,似乎仍旧无法相信,这个看起来陌生的、憔悴的苍老妇人,是他过去认识并爱慕的女孩。

  “她身体刚好一点,又跑来这里等消息了,你要过去跟她打个招呼吗?”

  刘亚威摇头:“谢谢你照顾她,走吧。”

  到了办公室之后,刘亚威十分颓丧,问及他与王嘉珞的来往,他拒绝去讲细节:“对不起,我和嘉璎谈了很多,如果你们想了解什么,去问她吧。我知道以后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陷进了一个丑闻里,注定要声名狼藉。但嘉璎不这么看,有她理解我就够了。随便你们怎么处理我,我永远不想再和其他人谈这件事。”

  老齐实在忍不住,问:“程嘉璎对你说了什么,你愿意马上赶回来?”

  “我之所以去香港,并不是因为我做了违法的事,怕你们追究我。我只是想……躲开一场难堪。像我这个年纪的人,不能免俗地把体面看得比命还重要。可是……”

  他停下来,久久出神,陆晋和老齐也不催他,他终于继续说:“如果心死了,体面又算什么。”

  但在其他问题上,他表现得还算配合。

  4月26日,程莉与他摊牌,揭穿了王嘉珞真实身份,当晚,他与王嘉珞见面,直认不讳。从那天起,他再没有跟她见面,隔了两天,她给他打了一次电话,但他没有接听。

  5月21日那天上午,他便接到程莉的电话,她告诉他,晚上打算在南山居家里宴请他们共同的大学同学胡劲松和妻子,到场的还有另外三名同学。他多少是有些奇怪的,程莉的性子随着时间推移,变得日渐孤僻,早就没有和他一起参与任何同学聚会,更不曾在家里宴客。胡劲松是他好友,与妻子多年在外地打拼,打算移民之际,回老家与亲友道别,他原本是准备邀上另外几个同学找个地方一起吃饭。但是他与程莉的分居从来没有对外公开,既然程莉做好了安排,他只能答应下来,早早便去了南山居,与程莉一起迎客人进门。

  当晚老同学们吃饭忆旧,气氛颇为融洽,一向清冷少话的程莉都表现得完全是热情待客的主人,添菜、倒酒、准备餐后水果、送上各种佐酒小食,而刘亚威满腹心事,不知不觉便喝多了。

  “那天晚上我和同学吃完饭后,到院子花园里继续聊天喝酒,一直到将近午夜,中间接过一个工作上的电话,但肯定没给李洛……王嘉珞发过短信,更没有接到回复。”

  陆晋注意到,和周知扬、刘铮一样,刘亚威对于把李洛确认为王嘉珞这件事,也表现出某种无法最终接受。

  “短信记录是可以从手机上删除的,有谁能拿到你的手机?”

  刘亚威张张嘴,沮丧地摇头:“你们别问我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你儿子刘铮当时在家吗?”

  “他出门和朋友玩了,第二天才回来。”

  这一点与陆晋事先掌握的情况相符。当日聚会的全是刘亚威的老同学,并没人参与过他的个人生活。闲聊间隙,他是有时间发出短信而不被人察觉的,如果他确实没发,而刘铮又不在家,那么就剩程莉有这个可能了。让他去直接指证哪怕早已分居的妻子,他没法讲出口来。

  “那天晚上聚会结束后你去了哪里?”

  “我喝了酒没法开车,送走同学之后,就住在南山居一楼客房。”

  “那么程莉呢?”

  “她在二楼主卧。”

  “你们可以为对方做证当晚都没有出门吗?”

  “我喝多了,当晚甚至没有洗澡,倒下就睡了。程莉多年失眠,一向睡得很浅,非常容易惊醒,我如果出门,她肯定知道。”

  程莉再度被带到公安局,由老齐负责讯问,但这一次不管问她什么,她都一言不发。没过一会儿,刘铮匆匆赶来,他直接闯入陆晋的办公室,一眼看到仍坐在那里的刘亚威,一怔之下,上去抓住他大叫:“你为什么要回来?你跟警察说了什么?凭什么把一切事都推到妈妈身上?”

  刘亚威任凭儿子推搡吼叫,一言不发,陆晋上去,强力分开他们,将刘铮拉到一边:“请你冷静下来。你父亲并没有指证你母亲任何事情,我们现在需要向她问清楚几个问题,但她不肯配合。”

  刘铮指向刘亚威:“他最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问他。我妈妈身体不好,你们为什么要三番两次把她弄过来?出了事你们能负责吗?”

  “请放心,我们特意请了专科医生过来,随时监控她的身体状况。”

  听到这个措施,刘亚威和刘铮一齐吃惊:“她怎么了?”

  陆晋同样有点吃惊,看看他们两人:“你们知道她的病情吗?”

  “她常年神经衰弱、失眠,还有慢性胃炎。”

  陆晋摇头:“上次带她来公安局时,我请法医看过她服用的药物,确认是放疗的辅助药物。随后我去做了调查,她去年做过乳腺癌手术,术后一直在做放疗。你们是她家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然而刘亚威早已搬出南山居,他看向刘铮,刘铮面如死灰:“去年?去年9月,她说去欧洲旅游,去了将近一个月才回来。可她一个字也没跟我说是动手术了。”

  “那她可能是不希望你们担心,乳腺癌不转移的话,术后存活率还是很高的。”

  刘铮突然跳起来:“她都得癌症了,你们还关着她干什么,快放她回家。”

  “但那笔钱是经你母亲交出去的,你父亲并没经手。”

  “我知道这件事,我可以讲。讲完了你们放了我妈妈。”

  陆晋有些意外,刘亚威当然更加愕然:“小铮,不要胡说。”

  “我没胡说,5月22日,就是我临去日本的头一天,本来想跟几个朋友去道个别吃个饭,开车出去,又觉得心烦,谁都不想见,索性掉头回来了,结果听到妈妈在讲电话,说的就是给钱的事。”

  “怎么说的?”

  “她说:这是最后一笔钱,拿到以后就两不相扰,绝对不许再来打搅,然后她就出门。她告诉过我,已经谈好拿钱打发李洛,当时我满心不是滋味,突然发了狠,就悄悄开车跟着她的车出去,想见到李洛当面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为了敲诈我家吗?”

  陆晋吃惊,追问:“你见到王嘉珞了?看到她从你妈妈那里拿钱了?”

  刘铮摇头:“妈妈去了华山路,把车停在那里,我怕她看到我,停在离她二十多米的地方,下车贴着路边人行道走过去,但还没走到,就看到一个男的穿过马路来敲妈妈车窗,妈妈降下车窗,他拿出手机给妈妈看下,妈妈就把一个大信封递给他,然后开车就走了。”

  原本呆坐一边沉默不语的刘亚威这时突然站起来:“刘铮,什么也不要说了。”

  他声音低沉,目光严厉,刘铮吓了一跳,看着父亲,完全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陆晋也站起来:“刘先生,你不能干扰我们办案。”

  刘亚威丝毫也不退让,说:“你不能这么利用我儿子的幼稚。”

  然而“幼稚”这个词一下激怒了刘铮,他怒视父亲:“我幼稚?那你呢,你做的事就叫成熟吗?”

  陆晋眼见父子居然在这个当口吵架,只得说:“刘先生,麻烦你先去外面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