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威一脸痛苦之色,却没有动,依然直视儿子,轻声说:“刘铮,我不想你以后为此后悔,一个字也别说了,相信我,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妈妈。”

  可是刘铮从小到大活得顺风顺水,心思直接,从不去揣摩他人言下之意,一时之间根本无法领会父亲为什么会这样拦阻,加上认定母亲是被父亲连累,冷笑道:“你这么自私一个人,巴不得妈妈被留在这里,什么也不说,替你承担一切吧?”

  陆晋马上说:“我们都希望把问题弄清楚,让你妈妈去好好接受治疗。后来呢?”

  “我回家问妈妈,到底怎么回事?那男的是谁?妈妈说是李洛让那男的来拿钱的,钱已经结清了,我只管好好去留学,不用再想这件事,也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陆晋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照片,摊到刘铮面前,“拿钱的那个男人在这几个人里面吗?”

  刘铮一一细看照片,手指指到一个人上面:“应该是他。”

  他指的正是谭耀松。

  刘亚威缓缓坐下,闭上眼睛,如同万念俱灰。刘铮不免有些惴惴:“你怎么了?我又没说你什么。”

  “唉,你该长大了,小铮。”

  “你认识这个人?”

  刘亚威这才睁开眼睛,一脸惨淡,完全不想说话,然而又不得不说:“不认识。可是你想想,李洛如果和你妈妈达成协议,同意拿钱走开,她有什么必要叫别人来取钱,你妈妈又凭什么信任这个人,连车都不用下,只说几句话就把钱交给了他。”

  刘铮一脸茫然。刘亚威知道,儿子仍没转过弯来,弄清其中利害关系,只能无力地挥挥手:“你妈妈不会怪你的,但你以后……真的要学会用脑子了。”

  陆晋无心理会他们父子之间的纠结,将他们安置到接待室等候,马上去跟李队长汇报,几个审讯室内同步进行审讯,陆晋重新提审了谭耀松,当他提到华山路的那次会面,谭耀松顿时沮丧地抱住了头。

  而与此同时,陈小东终于扛不住压力,也开始交代。

  5

  一个小小的人儿在院子里跳舞,穿着短短肥肥的上衣,双手举起,无声旋转,落叶在她脚下发出清晰的沙沙响声,可她的面孔却是模糊的,仿佛突然起了风沙……

  风沙飞扬弥漫在山间小路上,天色晦暗,前面同学越走越远,只有背后那个绿色书包在视线以内有规律地上下晃动,提示着方向……

  在沙沙的响声中,她长大了,身姿挺拔轻盈,白色纱裙轻盈蓬起,脚尖笔直绷着,手臂划过,带着美丽弧线,一个回眸,突然她急速缩小,荒野向四面八方蔓延,铺天盖地淹没了她……

  喧闹的集市,草草搭就的简陋舞台上有劲歌热舞,观众仰头鼓掌,看不清演员的面目……

  是的我爱她,无论她是谁,为什么来……

  你是一只小白兔……

  汽车带着尖啸声刹停,一个人飞了出去,先很慢,看得清濒死的脸被夺走所有表情,然后是一个加速,躯干飞快崩解开来……

  晃动的斧头倒垂着,还滴着血,一滴一滴落在尘土里……

  一个粗大、关节突出的手捏住另一只纤细的手,枪口如同黑洞一般巨大,对准的是她,而她一动不动,只能呆呆看着……

  昏黄灯光映照,雪粒纷纷扬扬飘下,冰凉透心……

  枪声响起,但并不是响过即停,而是带着不绝的回响,如同午夜钟声,突然一切都在消散之中,楼房在沙化坍缩,花开始急速凋零,人影缓缓没入黑暗……

  程嘉璎霍地翻身坐起,天光大亮,而她枕边的手机仍然响着。

  她茫然四顾,高高的天花板,简单的旧五斗衣柜,展开的木制屏风上油漆剥落,她身下是铺着白色床单的木架床……她没流落到任何地方,这里仍是站北村临塘三路27号周家私宅的客房,窗外传来人声,显然正常的生活正在一天天重复着。

  手机继续响着。

  她看看手表,时间是下午四点。

  头天晚上,她给刘亚威打了长长一个电话,直到凌晨才躺下,辗转良久,根本无法入睡。天亮之后她爬起来,强打精神去公司,办理离职需要的一系列手续,公司同事全都是一片不解,她当然也不想解释。

  从公司出来后,她本打算去公安局,但一晚没睡的后果是头痛欲裂,只得回来躺下,陷于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之中,一个接一个的梦,浓缩而紧凑,急剧跳转,不止不休,几乎没给她一丁点喘息时间。以至于她现在比整晚无眠更觉疲惫,全身都是疼痛的。

  而且,这是她回来之后首次重新梦见王嘉珞。意识到这一点,她全身冰凉。

  铃声只停了一会儿,重新响起,程嘉璎仍在恍惚之中,拿起来看看,是一个座机号码。她按了接听,传来的竟然是王水生的声音:“英子,你怎么好多天没有过来?”

  “我……”她讷讷地,无法在一片混沌里顺利组织起字句来。

  “你该拿这个月生活费过来了。”

  “哦哦……好的。”

  “今天你妈妈又跑去公安局了,也没人做饭,你下班过来的时候顺便买点菜,再给明明买点吃的。”

  电话挂断。程嘉璎瞪着手机,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从读完那篇报道之后,她忙于处理一系列事情,而且也提不起勇气过去,可是王水生这个电话来得理直气壮,不容拒绝,倒是顺利将她带出了沉重的梦魇。

  她匆忙整理一下,跟张翠霞打个招呼出门,赶到化工厂这边,先去超市,买齐了给王嘉明的零食,再到路边菜市场买好菜,走进小屋,看到她手上拎的东西,王嘉明脸上马上绽开了笑,眼睛放着光,一样一样专心看着。他的快乐来得如此简单,如果她的心情没这么沉重,几乎也会牵动嘴角笑出来。她再从钱包里拿出2000块钱交给王水生:“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了。”

  王水生数着钱,嘀咕着:“嘉珞每次都给3000的。”

  “好,我明天去取了拿过来。”

  王水生小心地将钱放进贴身口袋,她忍不住问:“您不担心嘉珞?”

  “担心什么,她十几岁就跑出去,一点消息没有,不是过得好好的,后来照样寄钱回家。你妈是瞎操心。”

  她无言以对。

  “你存了多少钱?我看你比嘉珞过得有数,一定存了不少。”

  她只能据实告诉他:“我工作不久,还没什么积蓄。”至于要另外找工作这件事,她决定还是不说。

  “不管存了多少,都拿给我。我看明明身体好了不少,可以回老家,把房子翻新,修个二层楼,就能给他娶个媳妇了。”

  她看看专注吃着薯片,发出“咔咔”声音的弟弟,再看看父亲,突然一下笑了出来。

  “你笑啥?”

  “没什么。我去做饭。”

  厨房虽然小而简陋,一个装在窗子上的抽风机代替了油烟机,但东西还是齐全的,程嘉璎淘好米,将电饭煲插上电,切好肉丝,加生抽拌好,再开始择洗青菜。

  王水生要钱要得固然直截了当,而目的是想给儿子娶媳妇,简直有些荒谬。但程嘉璎根本没有难过或者生气的感觉,她意识到,一切事实到他这里都很简单,他确实拿她跟王嘉珞一样看待,她们都是他的女儿,根本不需要额外付出温情,只要负责拿钱养家就行。她看完报道后心里百转千回,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他,其实完全是多余的,这甚至让她感到释然。

  她唯一无法面对的,是总站在这个厨房同样位置的母亲。

  王水生突然走过来,伸手关了水龙头,不满地说:“太浪费了,洗个菜用不着这么不停冲。”

  她也不分辩,将青菜放在水池上沥水,开始切西红柿。

  “你读的是好大学,又出去留过洋,工资一定不少吧?”

  她怔一下,停下刀:“妈妈告诉您的?”

  “她才不会跟我说。嘉珞跟她讲的,我听到了。”

  “什么时候说的?”

  “她把我们带到汉江那年,就说你在汉江大学读书,快毕业了。”

  她不知道母亲听到她就读自己永远错失的学校会是什么感受,声音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妈妈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

  “哦。”

  “我说既然你要毕业了,就能工作赚钱了,不如带回来见见面,好帮着一起养家。”

  离开王家洼村之后,平时王水生并没人可以对话,王嘉明听不懂,王嘉珞要么调侃,要么不耐烦听,程虹从一开始就明确表现为对一切都没有兴趣,邻居弄不明白他的方言。而程嘉璎看起来很有倾听的兴趣,他突然变得健谈起来:“你妈说什么也不干,还跟我翻脸,发话说不许去找你。后来我再问嘉珞你的事,她就打岔,不让嘉珞跟我说。我要问她,她就装听不见。”

  她只能苦笑一下,心想,这倒是很像妈妈的反应。

  “不知道她犟的啥,叫我说,应该拦着你,不要出国。姑娘家念这么久书干什么,浪费钱,不如早点上班,早点嫁人,白耽搁几年时间。”

  她以为她在这个家是不存在的,没想到也会被他们谈论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重新开始切菜。

  “说到嫁人,照道理讲,你要嫁的那家人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们一笔彩礼的。数目嘛,可以商量。我又不是那种乱开口的人。”

  她右手菜刀一滑,切到左手食指,幸好收得及时,只是划出一个小口子,血珠涌出来。不过她还真不是因为王水生提到彩礼吃惊,一边开水冲洗,一边问:“我结婚的事,也是嘉珞说的吧?”

  “是啊,听到我说应该要彩礼,她马上说对啊应该要,还说你要嫁的男人家里有钱得很,她带我过去的话,肯定可以要一大笔钱。”

  哗哗水流声中,程嘉璎忍不住再度笑出来。不知道为什么,王水生的叙述显得如此生动,仿佛王嘉珞此刻就站在这间小小厨房里,一边斜睨着她,一边讲这话,脸上带着一个既有点恶狠狠,却又嘴角上扬,如同恶作剧开玩笑般的神情,样子如此鲜活,几乎伸手便可触及,是最近两个月来的头一次。

  “要不是你妈妈跟她吵,我肯定叫她带我去的。”

  王水生将她带回现实之中,她捏住仍在沁血的食指回身:“她们吵什么?”

  他仍是一脸不赞成地摇头,先去关上水龙头,才回答说:“两个人后来关着门吵了半天。我进去的时候,只听到你妈说什么:她活的就是我本来要活的一生,我不许谁去打扰她。”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拗口费解,然而程嘉璎心头猛一震,意识到妈妈口中的那个“她”也许是自己。

  “嘉珞气得跟什么似的,摔上门走了,后来再没过来。你看,明明就是跟你妈生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