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立着,完全没有听到父亲接下来絮絮说的什么,直到他叫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

  “什么?”

  “我是问你,你妈说的是什么你的她的?女人一生怎么活都不过是嫁人生孩子。难道城里人养姑娘就不收彩礼吗?那不白养了,拿啥给儿子娶媳妇。”

  她看着父亲,一时百感交集。

  “你看你大姑妈,贴补了家里多少年。你男人家大方不?以后会不会不让你给我们这边家用?”

  “这些您别操心了。”

  她的心神仍处于动荡之中,并不打算告诉父亲她已经决意离婚,那显然在他的理解范围以外。她拿了一张纸巾出来裹住食指,开始炒菜。

  她先做了一个西红柿鸡蛋汤,再开大火,倒油热锅,肉丝放进去“滋滋”作响,正拿锅铲翻动,听到外面的门被大力敲响,而王嘉明跟每次听到她敲门一样,抢着去开门,同时喊着:“姐姐来了,姐姐来了。”她明白,这个家里以前会敲门进来的大概只有王嘉珞一人,不论她来多少次,王嘉明也不会去想,为什么来的人是她,而王嘉珞没来,对他来说,他对姐姐的期待是永远的。

  冲进厨房来的人是徐子桓。他一把拉住她:“快,跟我走。”

  她正要将芹菜香干倒进去:“你怎么来这里了?等我把这个菜炒好。”

  徐子桓急促地说:“我妈接到伍局长的电话,已经带记者去了公安局,她让我接你过去。我去站北村找你,才知道你在这里,快走。”

  她一怔,锅内冒出油烟焦味,她匆忙关火,跟王水生说有急事,跟着徐子桓跑出来上了他的车。

  徐子桓专注开车,而程嘉璎也一直沉默着,心底有一点点小的希冀,可更多是无名的恐惧,突然徐子桓瞥向她:“你的手在出血。”

  刚才在厨房时出血已经止住,她抬起左手一看,纸巾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伤口崩开来,血流得满掌都是。她竟然毫无疼痛感,只是呆呆瞪着血迹。

  “怎么了?我先送你去医院包扎一下。”

  她勉强摇头:“没事的,切菜不小心。”

  “怎么会流这么多血?”他腾出一只手,拿出手帕递给她,“包好,小心感染。”

  她用洁净的手帕裹好手指,满嘴都是苦腥味道,突然觉得,那一点小希冀来得何其可笑。

  到达公安局后,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大厅空空荡荡,他们上楼,只见程虹、刘亚威、刘铮都在接待室内,三人散开坐着,谁也不接近谁,全都面无表情,保持着沉默。

  程嘉璎站在门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觉得一旦进去,恐怕会被这种死寂吞没,徐子桓说:“我去找我妈,她应该知道消息。”

  他走开一些打电话。一男一女两名年轻人大步过来,背着双肩包,带着相机,样子十分精干,同样在门口站住,小声交谈着:“这次报道一定很震撼。”

  “别的报社都还没来,搞不好是独家哦。”

  “对。里面应该就是受害者家属,你上,我去找角度拍照。”

  她耳中嗡地一响,心直直下坠,再只看得到他们两个人的嘴巴一开一合,听不清他们对话的内容。两人看她一眼,从她身边走过进了接待室,男生调整着相机,女生径直走到程虹面前蹲下,一脸的和颜悦色,似乎跟她说着什么,程虹先是如石像一般毫无反应,那女生再说一句什么,她猛烈摇头,张开了嘴——

  一声凄厉的叫刺入程嘉璎的耳膜,她冲进去,一把推开那个女记者,那名女记者被推得踉跄一下,生气地说:“你干什么。”

  那名男记者镜头已经牢牢对准程虹的脸,接连按下快门,闪光灯一下下亮着,程嘉璎抬手想去打落相机,男记者本能闪避推挡着她,而此时程虹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跪倒在地,头猛地撞向前排椅背,一下又一下,发出沉重的“咚咚”响声,程嘉璎冲过去,强行挡到椅背前,程虹仍机械地向前冲撞着,一下下撞到她身上,她伸手紧紧抱住程虹,程虹在她怀里盲目地挣扎着,含糊喊叫,推搡着她。她不放手,一直说:“妈妈,妈妈,别动,就今天,别推开我。”

  不知道是听到了她的话,还是已经耗尽了力气,程虹终于没有再叫,瘫软下去,头抵在程嘉璎怀中,程嘉璎抱紧她孱弱的身体,短暂静默之后,感到母亲在向下滑。她低头一看,程虹的额头已经撞破,血正顺着面颊流到她的身上,她一下尖叫出来。

  房间里所有人都吓呆了,刘亚威先清醒过来,站起身向外跑,一边叫道:“来人啊,来人啊,有医生吗?”

  最先跑来的是徐子桓,他一眼看到程嘉璎满身是血,正拿手帕捂住母亲的伤口,同时努力试图抱着她站起来,顿时惊呆了:“你怎么了?”

  “我没事,快送我妈妈去医院。”

  他上前抱起已经昏迷过去的程虹向外跑,这时刘亚威带着陆晋赶来。陆晋马上转身,说:“我去开车。”

  赶到医院挂了急诊之后,程虹被送进急诊室,医生简单处理伤口后,立刻安排做检查拍片。程嘉璎坐在外面,她面色惨白,身上血迹斑斑,手里那条手帕更是染成了红色。徐子桓买来牛奶给她,她摇头不接,他试图拿走那条手帕扔掉,可是她紧紧握着,仿佛握住的是唯一能让她不至沉溺的那根稻草,不肯放手。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在她旁边坐下。

  陆晋交费之后过来,看着这一幕,心内不忍。

  陈小东最初的交代并不出乎陆晋和老齐的意料,他强调他对秦波开枪是被孙刚林逼迫的,而且,“我只开了一枪,没打他要害,杀了他的是王嘉珞,一枪爆了他的头,马上断气”。

  但对于其他问题,他仍旧吞吞吐吐,真正谈及王嘉珞的下落,还是在陆晋将谭耀松给出的口供拍到他面前之后。

  寻找王嘉珞,当然是孙刚林指使的,他一向有着近乎变态的报复心和控制欲,办理保外就医出来之后,马上吩咐陈小东,一定要找到王嘉珞:“我要看着这女人死。”

  陈小东本能地想退缩,然而孙刚林说:“不要以为你坐完牢就没事了。我们进去,肯定是那女人告的密。她是知道你身上有人命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讲出来,到时候就没有只坐三年牢这种好事了,弄不好就是死刑。”

  “可她也动了手……”

  “她动了手还敢出卖我,你能指望她以后什么也不说?秦波的命案一直没结,谁能保证她不会为了立功脱罪,往死了整你。你不听我的做掉她,到时候别怪我不给你做证说是她杀的秦波。”

  在孙刚林的威逼之下,他只得横下心来,自我安慰说做最后一票就好。

  而谭耀松在跟踪王嘉珞的第四天,便用手机拍到她与刘亚威在会所地下车库拥抱,等他拿出单反相机,他们已经上车开走。后来他用相机拍了其他照片,一并交给程莉看,程莉马上从那个像素模糊的手机照片里认出了丈夫和他的车,但她完全不动声色,只是马上拿钱了结调查,并要求他彻底删除照片。谭耀松见惯各种偷情事件,并不以为意,拿到比预期多的钱之后,当然就照办了。

  4月17日那天,周知扬与来会所闹事的刘铮打了起来,连同王嘉珞一起被带到派出所,谭耀松并没像他自称的那样避开,而是跟到了派出所。他当时想到的是也许可以用这个线索再找程莉要笔钱,不过没想到的是程莉接到儿子电话匆匆赶来,与他撞个正着,她马上追问他是不是在跟踪她,是谁让他跟踪的,是不是收了李洛的钱反过来想害她。谭耀松害怕惊动里面的民警,情急之下,拔腿便走。

  然而程莉固执多疑得出乎他的意料,第二天来到他的公司,直接闯入办公室,然而当时陈小东就坐办公室他的椅子上,正在问他是否查清头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尽管谭耀松强拉程莉去了隔壁,但听到程莉气冲冲提及李洛这个名字,陈小东一下便警觉了。等程莉被打发走,他二话不说就动手暴打谭耀松,谭耀松只得把受程莉之托调查王嘉珞的事告诉他,陈小东觉得他一直都在半吞半吐,还有隐瞒,当然不肯就此罢休。

  他拿到谭耀松给的程莉地址,也去跟踪了两天,意外看到程莉约出来在咖啡馆见面的人居然是王嘉珞。那个时候他已经租住在站北村临塘三路,天天看着王嘉珞从对面周家出入,但王嘉珞是认识他的,他深怕被她看到,一直深居简出,隔着窗子用望远镜监视她,就算这样小心,王嘉珞却有着小动物般的机警,也觉察到了某些不对劲,突然开始与周知扬同出同入,规律的作息,再加上站北村人口稠密的居住环境,陈小东竟然完全找不到动手的机会。

  时间一天天过去,孙刚林不停催促他,他越来越焦躁。而此时谭耀松山穷水尽之余,居然主动找到他,提出可以做一个交易。他负责说服程莉将王嘉珞单独约出来,交给陈小东,条件是免除赌债。

  陈小东一口答应下来。不过谭耀松既然动了恶念,当然不止图免除债务。他决定要做就做一票大的,于是找到一直纠缠盘问他的程莉家中,直接说他知道程莉视李洛为眼中钉,而他已经了解到,李洛的真实姓名是王嘉珞,长期与黑道人物厮混,不择手段接近富裕人家,不榨干钱财绝不放手,他可以提供一个彻底解决的方案,代价是一百万人民币。

  程莉被王嘉珞这个名字惊呆了,她不相信只是重名那么简单。

  她跟谭耀松说需要考虑一下,然后约见了王嘉珞,终于得到确认,这美丽的女孩子确实是妹妹程虹的小女儿。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丈夫,同时决心,一定要了结这件事。

  她最初的想法当然只是打算故伎重演,砸出一笔数目无法拒绝的钱,让王嘉珞自动消失,可是王嘉珞听到金额,冷笑之后,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眼看程嘉璎婚礼在即,程莉深信她会借机大闹一场,让所有人颜面扫地。

  想到谭耀松所说的“彻底解决”,程莉动心了。然而她疑心极重,反复盘问他的解决方案。为了取信于她,谭耀松跟她讲了老四说的那个版本,强调有人一心想让王嘉珞消失,而她要做的只是把王嘉珞约出来。

  程莉考虑了两天,同意了。

  被捕之后,无论怎么审问,程莉始终一言不发,没人知道她做出这个决定的心路历程。

  陆晋推测,她长年生活在焦虑抑郁之中,已经了无生趣,再加上术后放疗是个痛苦的过程,癌症已经出现扩散的迹象,儿子又因为听到她与刘亚威的争吵,得知自己倾慕的人不仅是表姐,而且与父亲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陷入狂躁之中。她决定不再顾忌什么。

  按照谭耀松的交代,程莉预付他三十万,两人约定,王嘉珞消失之后,她付二十万,余款则在三个月之后一次付清。

  5月21日这天,她特意安排刘铮出去与朋友聚会,然后通知刘亚威回家招待老同学吃饭。大家相谈正欢之间,她悄悄拿谭耀松交给她的手机卡,给王嘉珞打了电话,想约她见面,但王嘉珞根本不想再见她。她只得偷拿刘亚威的手机,给王嘉珞发了短信,要求现在在近郊一个会所见面,王嘉珞很快回复过来:好,我马上去。

  等在那里的是孙刚林和陈小东。

  在孙刚林看来,王嘉珞的姐姐早就逃往国外,一名举目无亲的外来女子在这个大城市里消失,是一件没人会持续关心的事情,房东甚至都不会多事去报失踪。

  一个多月过去,看上去确实风平浪静。然而,警方突然上门,询问他与王嘉珞失踪的关系。他强作镇定推脱之后,开始苦思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他并不怀疑陈小东会走漏风声,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约王嘉珞出来的那个人。

  陈小东再次找到谭耀松,谭耀松惊恐之余,当然指天誓日:“我疯了也不会去干这种事啊,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了,那个程莉看上去神经兮兮的,莫非是她那边出了问题?”

  于是陈小东决定铤而走险,夜闯南山居,封住程莉的嘴。但程莉长期的疑心病倒救了她,她送走儿子,便搬去了市区刘亚威的公寓,让陈小东扑了个空。

  无计可施之下,他们达成的共识是,咬牙不说,时间越久,警方越难以找到证据。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们预料的那样发展。缺口一个个打开,就算孙刚林仍旧什么都不肯招认,也无力回天了。

  在陈小东交代的郊外藏尸地点,警察挖出了一具女尸,深挖下去,又发现早已经成为白骨的另一具男尸,同时运回法医中心等待鉴定。

 

 

尾声

 

  从前在王家洼村时,程嘉璎看过村民出殡。

  在寂静的乡村,丧葬与婚娶一样,是需要倾力操办的大事。而办丧事甚至是一个更为冗长、烦琐、充满各种仪式的过程。所有子女后代都会穿上粗布衣服,披麻戴孝,在灵前长跪痛哭。男性一般比较克制,那些成年女性往往号啕得痛不欲生,且哭且诉,细听的话,她们诉说的其实是自己生活中的苦楚,与死者并没有太大关系。

  也许那是在贫瘠的深山中苦苦生存唯一可以放纵情绪的时刻。

  来到汉江市后,程嘉璎参加的第一场葬礼是在12岁那年,外祖母去世了。

  失去最爱的小女儿,漫长无望地寻找,找回之后却再度失去她,丈夫骤然辞世……一个个打击缓慢而彻底地拖垮了刘淑贞的身体,她走时只有63岁,与程永和合葬在同一块墓地。从墓园回来,程军给程虹写了一封信,把墓园地址、墓地编号告诉了她,心中怀着一点点希冀,也许她有一天会回来看望他们。

  程虹没有回信。

  王嘉珞的墓地离他们不远,一条松柏小道下去,遥遥相望。

  墓地是程虹四年前买下的。返回汉江市安顿下来后,她便来看望父母,陪她来的是王嘉珞。

  她一向沉默寡言。但那天在墓地,她说了很多话。

  她说:我没想过还有回来的一天,但回来又怎么样?我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父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