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不大好,听说是张府以前的一个厨子留下的,正对着窗,夏天里是个好地方,冬天里可就折腾了。

做饭菜的时候,偶尔需要通风透气,所以虽然大师傅们说要帮着把这扇窗给封了,小石方也给拒绝了。

眼看着在长身体的年纪,一下又扔进雪地里冻了一个多时辰,亏得顾怀袖来得早,不然他早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前几年他就想过了,这辈子是要给顾怀袖做菜的;可是今天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他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可能很短。

能做饭做菜的一辈子,就更短了。

这辈子是卖给姑娘了,现在欠了第二条命,是不是下辈子也要跟姑娘做菜了呢?

他一下就纠结了起来。

左手提了刀,右手按住已经被剔过鱼骨的鱼肉,小石方的动作还是很熟练。

早几年右手就受过伤,现在用左手来切菜,还算是熟练。

“当当当……”

菜刀跟案板接触,鱼肉没一会儿就被切成了条。

他换了一片鲤鱼肉,一面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今早的粥火候似乎还不是很够。不如,今晚就把米给洗好,先文火煨上几个时辰,半夜起来改成小火,继而大火,明日卯时起来便可又换回文火,便柔烂软糯了……

只是一个晚上要多起来几次,不过为了做得好吃,也还能忍。

张廷玉已经在窗口站了许久了。

君子远庖厨,张家家训,也是圣人训。

若是哪个张家的儿子往厨房里走了一步,是要打断腿的,可张廷玉觉得自己不来这一趟,心里总不安定。

那一日见到这石方小师傅,不过是远远看了个背影,大冷天里根本也没注意到,那时候全部注意力几乎都在顾怀袖的身上。

可今日张廷玉一打量,却发现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小。

看着也不过就是个还没长出来的少年郎,高高瘦瘦,还在拔个子的年纪,只是兴许才大病过一场,觉得脸色有些苍白了。

跟别的厨子不一样的是,他左手拿刀,动作很熟练,不过切菜的时候明显很心不在焉。

这就是大厨的本事了,切菜时候,因为太过熟练,所以根本不必想太多,手上一个动作,脑子里想着另外一件事是太正常不过了。

等到小石方切完了手里第二片鲤鱼鱼肉,便要取来砂锅,结果一抬眼,就见窗前站了个人。

他一怔,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张二公子?”

这都进了张府了,说话还这样生疏?

张廷玉早上见了那粥就想来了,可一直憋着,他白天收了大哥那边拿来的明珠府的请柬,又跟大哥聊了一会儿,又写了一篇策论给先生,这才回来。

现在顾三肯定还在屋里等自己吃饭,或者刚刚忙着布菜,可张廷玉还不急着回去。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张廷玉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一声。

他看了看案板上放着的鱼肉,道:“你是二少奶奶带进府的厨子,怕是跟了二少奶奶许多年了吧?”

小石方隐约觉得,今日的事情不是很简单。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手手腕,因为是个厨子,所以袖子都是窄袖,或者用东西给扎住,他腕上也是用藏青色的条带绑腕给绑着的。

小石方如实道:“石方欠着姑娘两条命。”

姑娘?

张廷玉忽然问他:“你今年多大?”

小石方道:“虚岁十五。”

才十五,厨艺却似乎比别的厨子厉害了很多倍。今早的粥,张廷玉也是喝了的,只是喝着味道好,心里却不一定高兴了。

“没什么志向?”张廷玉又问。

小石方摇头,又点头:“做出更好吃的菜。”

皱眉,张廷玉挑眉:“还继续给二少奶奶做?”

“嗯。”

小石方说完了,又慢慢低下头来了。

不想读书,不想习武,也似乎没亲人,别的什么大志都没有,也似乎没有野心……

厨房里的石方小师傅。

张廷玉忽然问了一句:“念过书吗?”

小石方一怔,过了一会儿摇摇头:“略认得几个字罢了。二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只是偶然从你这里路过,想起了一些东西罢了。”张廷玉背着手,看着小石方一笑,和善得很,“可听过冯梦龙的《桂枝儿》?”

“……”小石方没接话,似乎根本不知道张廷玉在说什么。

张廷玉见他没反应,眼神微微地一闪,只道:“你忙吧。”

他似乎只是随便往这里走了一遭,这时候也就随便地走了。

小石方在后面,右手捏紧左手的手腕,这里面绑着一枚曾经救过他命,也让他遇见了顾怀袖,捡回了一条命的碎刃。

从那以后,他就打定主意,顾怀袖在哪儿,他就在哪儿了。

有的话不必说,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门儿清。

只是,除了做菜之外,别的……

都不是他想去想的。

二房屋里,已经布了菜。

顾怀袖手指摸着那一张请柬,正琢磨着张廷玉什么时候回来,便听见外面人喊了。

她一怔,回头,果然见到张廷玉进来了。

“天都黑了,你倒也不知哪里去了,阿德都找不见你。”

张廷玉进来,脱了外袍,看一眼阿德,那眼神凉飕飕的。只道:“随处转了转。”

在他坐下的时候,饭已经盛好。

顾怀袖就坐在他身边,也已经接过了饭碗,将要起筷了。“这一顿是厨房的厨子做的,说是做的你喜欢的菜色……你尝尝?”

张廷玉点了点头,伸手去了筷子,就准备提起来,可提到一半,便顿了一下。

顾怀袖没注意他这么个动作,只考虑着先朝哪一个菜碟下筷。

张廷玉见她犹犹豫豫,伸手就直接夹了一块鸡肋放她碗里:“弃之可惜,吃吧。”

“……”

顾怀袖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那一块几乎没肉的鸡肋,简直气坏了。

这厨房里的厨子竟然能把这东西端上来?

真是……

能来个跟小石方相比的厨子吗?

不过……

张廷玉今儿难不成又被吴氏说了?怎么平白回来就这样整她?

“你莫不是吃错药了?”

张廷玉一噎,那脸上的平静忽地消失,而是凑近了她,嘴里却道:“你说我,负了心,无凭枳实,激得我蹬穿了地骨皮,愿对威灵仙发下盟誓。细辛将奴想,厚朴你自知,莫把我情书也当破故纸……”

顾怀袖一愣,而后眉头一皱,“你发疯了?”

“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黄连心苦苦嚅为伊耽闷,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使君子,切莫做负心人。你果是半夏当归也,我情愿对着天南星彻夜地等……”

张廷玉脸上带着笑,只拖长了声音念出这两段来。

顾怀袖随便给他夹了一块带骨头的鸭脖子:“你又不是守空闺的妻子,莫不是拿这话来寒酸我?”

眉峰微地一拢,张廷玉又不动声色地舒展了颜色,没让顾怀袖看出半点异样。

“顾三果然不是什么草包……竟然也知我这话的意思……”

顾怀袖看的最多的就是那些个话本,如今张廷玉说起来,她也不理会:“闲书多看那么几本,你还能把我怎么了?”

还能把你怎么了?

的确是不能怎么。

张廷玉叹了一口气,埋下了头夹起那鸭脖,就啃了一口。

这比他给她夹的那鸡肋还不如。

作者有话要说:明冯梦龙《桂枝儿》

【你说我,负了心,无凭枳实,激得我蹬穿了地骨皮,愿对威灵仙发下盟誓。细辛将奴想,厚朴你自知,莫把我情书也当破故纸。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黄连心苦苦嚅为伊耽闷,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使君子,切莫做负心人。你果是半夏当归也,我情愿对着天南星彻夜地等。】

枳实、地骨皮、威灵仙、细辛、厚朴、破故纸、人参、甘草、黄连、白芷、使君子、半夏、当归、天南星

都是中药,嵌入文中表达爱情,妻子思念丈夫。

【忘了说,这是这几天以来第一次第三更,明天我要睡到自然醒再开始码字,说不定会比较迟。要刷更新的话,至少下午再来吧,么么哒】

☆、第四十七章 张半仙

明珠府的梅花开得早,引得京中众人惊叹。明珠次子纳兰揆叙干脆地广发请帖,邀请人来吟梅赏梅,一时之间京中无人不向往。

张英虽是汉臣,可也是朝中重臣,请帖是早就发过去了。

今日张廷玉与顾怀袖早起,跟张廷瓒等人一起去吴氏那边请安,吴氏倒也干脆,就让二儿子跟二儿媳妇在那边干坐着,也不说一句话。

顾怀袖跟张廷玉都是识趣的人,坐在那里不吭声。

张廷瑑现在还在祠堂里面跪着抄书,听说今日也会来请安,只是现在还没来。

吴氏张望了一会儿,只跟张廷瓒跟张廷璐说话,一会儿又问:“玉珠如今刚刚料理着府里的事务,还处理得过来吧?”

婆婆问话,哪儿敢不搭理?

陈氏平白拿到了管家的权,生怕吴氏误会自己,所以连忙道:“我身子不好,大多都是长安给帮衬着,也没有出什么大事,还处理得过来。”

吴氏哼了一声,凉飕飕道:“处理得过来就好,也没枉白疼你一场。”

话这样说,陈氏就有些尴尬了。

张廷瓒眼皮子一掀,有些不大高兴,吴氏喜欢他,却不代表也喜欢他媳妇。这么多年,陈氏肚子还是没消息,反而身子越来越差,即便这人是张英选出来的未来掌家媳妇,吴氏不敢多嘴,心里也早厌烦了陈氏。

现在陈氏管着家,吴氏反而没事做,这不是打她脸吗?好歹还是个当家的主母,而今竟然落得这个下场。

张廷瓒只把茶盏一放,语气淡淡地:“玉珠性子沉稳,处理事情一向稳妥的,有她居中调度,母亲也可以好好养养身子。”

吴氏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向疼爱的大儿子竟然跟自己抬杠起来。

儿大不由娘,娶了媳妇儿就开始厌弃自己的娘,早几年还没看出来,现在却是越来越明白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就想数落大儿子,可想想又有什么地方能数落他?

左右,只能数落一个陈氏。

长安是个明白人,站在老夫人身边,轻声细语道:“奴婢看大少奶奶也是蕙质兰心,大爷这话却是没说错的,老夫人您别担心这么多了,当心累坏了身子。”

“我这还不是为着府里好吗?”吴氏嗔怪,看了长安一眼,也只有长安最得她喜欢,平日里有什么事情都是护着她的。

现在长安都插话了,吴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廷瓒一眼,却去问陈氏:“玉珠,我身边这大丫鬟,可是跟在我身边多年的,有什么事情不懂,你就来问问她,可了解这府里的事情呢。另外,我看你这身子,多年也不见好,也别太多管着廷瓒的事儿,到底府里还是子息要紧,等今儿从明珠大人府上回来,我便叫长安给你找个大夫,再好好瞧瞧。”

明晃晃的两巴掌伸出来,就往陈氏的脸上打。

吴氏说话也根本不是个客气的,天下儿媳妇都是糟心的。往日吴氏觉得大儿子这里好,那里也好,娶了媳妇儿之后就什么也不好了。如今大儿子敢为了陈氏顶撞她,她偏要再把这个脸给打回来。

顾怀袖一直在旁边没说话,可听着却心有戚戚起来。

张英是个靠谱的人,娶了吴氏这么个蠢妇,其实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到底吴氏除了心偏,其实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后宅里女人,哪个不在乎子息?只是大嫂陈氏这样的身子,受到颇多的刁难,意料之中,可看着令人格外难受。

还有说话也不对,大少奶奶做事,竟然还要请教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倒让人觉得长安是比陈氏还要有脸面的。

她悄悄看了张廷玉一眼,却发现自己对面那一位似乎根本没听见这些一样,茶盏放在他身边的桌上,人却是闭着眼,似乎在养神。

好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模样。

想想张二公子在这家里的位置,顾怀袖也就越觉得有意思起来。

敢情这一位只弱化自己的存在感,知道自己讨人嫌,也就不凑上去了。

母子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真是绝了。

人越老,心越偏,眼见着几个儿子都陆续长大,那心就越偏着年纪小的了。

陈氏唯唯诺诺地应着吴氏,一面还夸赞长安是个有本事的,跟着吴氏方才的话,自己下自己的面子,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张廷瓒也只有暗叹一声,一个“孝”字,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门口王福顺家的,忽然“哎哟”了一声,“四公子这总算是来了。”

吴氏立刻站起来,差点打翻了手边的茶杯。

她两步走到堂中来,“廷瑑,快来给我看看,我的老天爷,这一见竟然瘦成这样……老爷怎生这样狠心?难不成这一个就不是他儿子了?心竟然偏成这样!廷瑑,快,我看看……”

顾怀袖手里的茶杯一抖,差点溅落了两滴滚烫的茶水。

这一回,张廷玉终于掀开了眼皮子,冷眼瞧着弯身搂着张廷瑑的吴氏。他只看了一眼,似乎觉得恶心,便又低下头,端了茶,摆弄了一下茶盖,又微觉嫌弃,把茶给放下了。

说张英偏心,吴氏怎么说得出口来?

张英罚了张廷瑑,无非是因为顾怀袖跟张廷玉这二房的事情,这不是转弯抹角地骂张英偏心他们二房吗?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娘。

顾怀袖想想,就是当初她娘也没这么夸张过。

张廷瑑明显已经瘦了不少,看上去的确憔悴得很。

一是因为前一阵病着,二是因为这一阵被罚在祠堂,还要抄写家训和别的东西……

年纪还小,又曾经被捧在手心里宠,如今一朝遇见这种事情,吃不消也是寻常。

他有些怯怯地看了顾怀袖这边一眼,低下头:“娘,廷瑑没事,只是抄了抄家训,父亲也没怎么责罚于我……”

请了家法,留下的伤其实很快就敷过了。

对这个孩子来说,这一件事,怕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至于以后会长成什么样,谁也不清楚。

这一件事,到底是好是坏,也不是他们可以预料。

吴氏只觉得心口揪痛,忍不住回头瞪了一眼顾怀袖,却见顾怀袖一副走神的模样,顿时恨得咬牙。

她摸着张廷瑑的头,轻声哄道:“不怕不怕,以后有这种事,娘都给你担着,看谁还敢欺负你。”

“爹说了,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自己当事,廷瑑不要娘来帮。”

张廷瑑摇了摇头,有些不大理解。

相比起母亲,他更憧憬的自然是父亲跟大哥,所以一旦这两个人说了什么,都愿意信。

可现在吴氏的说法,跟其余二人之间起了冲突,对张廷瑑而言,事情当真是难办了。

“你爹全是胡说八道,别信他的……来,到娘这里来,好好说说话。”

吴氏啐了一口,一副不把张英的话放在眼底的模样。

顾怀袖瞬间就想起一句话来:慈母出败儿。

经过这一次的事情,张廷瑑已经是成熟了不少,也知道自己赖在母亲的怀里一点也不好,便道:“儿子坐在下面就好。”

他指的“下面”,是张廷璐下手的位置。

吴氏看四儿子指了指那个位置,也不知为什么失落了起来。

她恹恹地,起身回了自己的位置,看到四儿子似乎一下大了,阴沉着脸,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一下觉得孤独起来。

张廷玉也坐累了,竟然起身道:“明珠大人府上还有宴会,儿子跟怀袖还没准备妥当,先告退了。”

顾怀袖没想到张廷玉这一遭竟然这样不给面子,也是吓住了。

可张廷玉既然都站起来了,她不站起来这不是窝里反吗?

顾怀袖硬着头皮站起来,也跟吴氏告辞,言语还很客气,一副孝顺模样。

吴氏冷笑了一声:“你俩若是不愿意请安,日后也不必来的,何必勉强自己?”

“婆婆,衡臣他不是……”顾怀袖一听,这话含针带刺,只觉得不妥。

她是想来打圆场的,却万万没想到,站在这堂中,一直话不多的张廷玉,竟然破天荒地开了第二次口。

他笑得和煦,春山微暖,眼底平和:“母亲真是个体谅的人,如此——儿子便谢过了。”

整个堂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管是顾怀袖还是张廷瓒,或者是陈氏,张廷璐等人……

一直以来二爷在这种场合都是闷葫芦,假装自己根本不存在,一坐就能坐到大家都消失的时候。他不爱说话,都说是性子寡淡,也给人一种很忍气吞声的感觉。

可今日张廷玉面不改色,甚至平心静气地说出了这么一句顺水推舟,又能让吴氏气疯的话之后,所有人仿佛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不过是吴氏说出来讽刺的话,可万万没有想到,张廷玉竟然这般大逆不道一样顺着说出“谢过”的话来!

吴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话是她说出口的。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里还能再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