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张廷瓒撩开帘子,面无波澜道:“大少奶奶的病不要紧,你们的病,却是该治一治了。冯姨娘与长安之事,拖远了谈。母亲,我娘子身子不好,这件事无法亲自处理,还望娘暂时不要走开。”

“爷,往哪儿去?”

“拖去前面园子吧。”

张廷瓒轻轻地一摆手,他又回身去看了陈氏,温声道:“外面这些个腌臜的事情,你也听见了。我出去处理一下,这些天,你就好好养着身子,我回头来就跟你说话。”

他没有露出任何的异样,站在帘子外面,一向脾性古怪的上官辕,却是暗叹了一声。

果真不愧是张府未来当家的,这风范,一点也不低于张大人了。

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子没几年好活了,可在大少奶奶跟别人的面前,半分端倪都不露。

陈氏躺在床上,看张廷瓒给自己掖好了被角,却留了汀兰在里面伺候。

汀兰看张廷瓒出去了,便笑着走上来,喜滋滋地说着:“您刚才是没见到,二少奶奶那样子,可吓人了,奴婢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更厉害的,还是咱们大爷,一来,整个地方都安静了……现在大爷去料理事情了,大少奶奶可就能把心放回肚子里,咱们大爷还能有处理不好的事情?”

她一副高兴的样子,让陈氏也不由得笑了出来,轻轻一戳她额头:“你啊,就知道哄我开心。”

“这还不是大爷能让您开心吗?”

汀兰跟陈氏说着话,外面却已经要天黑了。

残阳的一抹血色,涂在了花园小径沿路的残雪上。

顾怀袖小步地走着,走了没两步,就看到前面花园得岔路上出现了张廷玉的影子。

她顿住,看向张廷玉,道:“你也去看?”

张廷玉摇了摇头,却不往前面走了。

他就站在游廊前面台阶上,也不下来,更不过去。

顾怀袖还是要跟过去的,事情肯定已经有了结果了。

冯姨娘面如死灰,她根本不知道长安是什么时候发现端倪的。

而长安对冯姨娘的怜悯,其实也并没有多久。

她觉得自己应该更多地怜悯一下自己,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

张廷瓒不怀疑人的时候,是用人不疑;可一旦开始怀疑,那就是疑人不用。

之前用过的那些大夫,都没有来。

张廷瓒这一次找的大夫,甚至根本是长安没见过也没听过的。

把他们叫到花园里来说事情,其实不过是为了让陈氏不知道而已。

长安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也很了解张廷瓒。

她站定,身边就是冯姨娘,愚蠢的冯姨娘还以为张廷瓒真的是要来审问她,吓得两股战战,几乎都要哭出声来。

老夫人甚至还没嗅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只一个劲儿地骂着冯姨娘:“心黑的,连我身边的长安也敢诬陷,你莫要仗着你有个身子,就以为这府里就是你的天下了。下贱东西,以为自己算是个什么?不过就是个妾!”

这字字句句,都是指着冯姨娘的鼻子骂的。

冯姨娘的嚣张气焰,统共也就维持了几个瞬息,这一会儿被骂着,真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个,哭都没敢哭出声。

张廷瓒也来了,他后面还跟着两个持杖的小厮,瞧着孔武有力。

冯姨娘看了,吓得白眼一翻,一下就跪到雪地里去了。

天还没黑尽,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顾怀袖远远看着,像是个局外人。

她回头看了看那边的张廷玉一眼,忽然觉得他站的地方看着是远,可……

罢了,到底远还是不远,也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冯姨娘已经开始搜肠刮肚地想给自己开脱得词了,可没料想,张廷瓒刚刚过来,就吐出一个字来:“打。”

打?

打谁?

冯姨娘“啊”地尖叫了一声,“贱妾怀着大爷的孩子啊!”

吴氏甚至也吓住了,“卣臣,你疯了!”

两名小厮走上去,粗大的木杖一下落在了冯姨娘身边不远处的长安身上!

一根木杖恰好敲在了长安的腿弯上,长安整个人一下就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磕在了雪底的坚硬石板上,头上冷汗都下来了。

冯姨娘所有的说辞都卡住了,吴氏也不说张廷瓒是发疯了。

顾怀袖静静站在一边没动,青黛等人却还没反应过来。

原以为张廷瓒肯定是要对胡乱诬陷人的冯姨娘出手,没料想竟然是责罚长安?

闲杂人等都已经被叉开,这园子里的一片空地上,就站了府里这些人。

长安跪在地上,只冷笑了一声:“爷下手也真狠。”

张廷瓒道:“没你的心狠。”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是吴氏,她痴愣愣的:“老大,你……这……长安怎么招你惹你了?这么能干的一个姑娘家,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张廷瓒瞅了一眼王福顺家的,只道:“扶好了老夫人。”

王福顺家的畏畏缩缩,今日已经听过这话两回,可这一次比前一次还要吓人。

长安抬起头,第一次这样大胆地看着这个自己倾慕了这么多年的人,他的目光从来都在陈氏的身上,甚至不曾分给别人一点。

很久很久以前,长安就想过了,她想要成为他的妾室就够了。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样的想法变成了野心,膨胀的野心。

她成为了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丫鬟,甚至有能力将整个府里的事情处理得有条不紊。

一个陈氏算什么?

不就是出身比自己高贵一些吗?

却也不见得高贵到哪里去,县令的女儿罢了,身子骨不大好,温温和和能办事,可绝不对不如自己。

这样的女人,凭什么成为张廷瓒的妻子,又凭什么能成为未来的当家主母?

不平衡一旦开始产生,可怕的事情也就一件接着一件了……

张廷瓒看着长安,只觉得有些失望。

“往日得知你救了玉珠,我心里是感激你的,却没想到,你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你,死不足惜。”

“对,奴婢死不足惜。”

长安一下笑出了泪,她看着张廷瓒,咬着牙:“若是大爷肯早早地看奴婢一眼,也就不至于有今天了。”

张廷瓒没说话。

这一刻的长安,已然是没有任何的遮掩了,凌厉的神情,即便是清淡的面容,也遮掩不住她的扭曲:“大少奶奶之前怀孕,的确是我早就知道了,可我本来还没想到怎么害她,那一日老夫人差点跌脚,我灵机一动,顺手就带着她一起滚下去了……她的孩子没了,我心里也就痛快了……”

原本预备着,张廷瓒的第一个孩子应该是自己生下来的,毕竟陈氏的身子不好。

尤其是,在陈氏小产调养期间,补过了头,身子开始掏空……

其实长安一开始也没打算要做得那么绝,只是一点一点,积重难返了而已……

积重难返,多苍白的一个词?

吴氏已经骇然了,站不住,她当真有些站不住。

“长、长安……你们在说什么……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想不通,吴氏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听明白了什么,可是又忽然之间宁愿自己什么也没听明白。

她看向张廷瓒:“你是怀疑长安害了玉珠,也害了玉珠的头一胎?”

张廷瓒捏紧了拳头,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妻命不久矣,皆为此婢所害!”

命不久矣。

吴氏摇着头:“不……不可能,不可能,长安心地善良,平时走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卣臣,你是不是听信了谁的谗言?你怎么可以这样怀疑我身边的丫鬟?!她掌管这府里的事情这么多年,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长安听着听着就听笑了,她想起自己在吴氏身边伺候这么多年,已经忍够了这蠢妇。

她大笑起来:“真是愚蠢,愚蠢,一大家子就没几个明白人,哈哈哈……说起来,也真是要感谢老夫人您呢,若没您派我去照顾大少奶奶,指不定大少奶奶还能多活几年,指不定您现在早就抱上长孙了,哈哈哈……都是您的功劳啊!”

“胡说!胡说!”

吴氏不敢相信,她上去就甩了长安一巴掌,眼神狠厉:“你胡说!”

张廷瓒忽然有些累,他也说不清这种感觉是哪里来的。

冯姨娘已经吓晕了过去,现在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力……

至于顾怀袖,只余了满腹的唏嘘。

长安脸上红红的五道指印,她忽然伸手一推吴氏,恶狠狠地看向了张廷瓒:“你以为我为什么变成如今这样?还不都是你因为你!我为什么会做错这一切,若你肯多看我一眼,又哪里来的如今这么多事?我不贪,不妒,我只是想要——”

“打。”

张廷瓒全无半分的怜悯,眼底结着冰霜。

生冷的一个字:打。

沉闷的落杖声响,一下响起来。

一杖落在了长安的身上,将她整个人都打得朝前面扑了一下。

长安趴在雪地里,看着张廷瓒,死死地瞪着他,眼底却涌出泪来。

她没有错,她没有错。

原本也是不想害陈氏的,可那时候鬼使神差,她脑子里像是有另外一个人在控制她的行动,让她做出了那许多阴险害人的好事……

她喜欢张廷瓒,不想让他用这样全然陌生的眼神看自己。

她不想……

长安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哭了出来。

张廷瓒无动于衷:“我与你说过一句话:人之初,性本善。可你,一恶,譬如一叶,已然障目。”

长安听不见,她也不想听,她只是竭力地挣扎着,“你才是这张府上下最最冷血之人!对别人送上来的心意视而不见,是你成就了如今的我!张廷瓒,张大公子,你摸着自己的心口问问,到底是谁亏欠了谁!当初你带我入府的时候同我说过,到了府上我就不会孤独,可长安好冷……长安想来找你谈心,他们都说不许长安来……不是当年的张大公子,如何有今日的长安?!”

一句一句,听者无不觉得惊心动魄。

长安是当年的张廷瓒从路上捡来的,是大水冲了田庄,一家子人都消失了,这才行乞碰见的张廷瓒。

如今长安竟然说,这一切都是拜张廷瓒所赐。

他只漠然看着长安,没动分毫。

谁才是这张府上下最最冷血之人?

张廷瓒也不知。

长安眼神里带着狠色,仿佛记起了当年的一切,她不甘心,不甘心还没抓到自己想要的,不甘心就这样从高处摔落下去,身败名裂,无过于此。

身后的木杖,又落下了……

长安尖声地叫着,直到嗓音沙哑,再也叫不出来。

张廷瓒甚至没有跟吴氏解释,吴氏已经吓晕了。

他站在雪地里,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来,扔到了长安的面前:“当年我救了你一命,如今你把这一命,还我吧。”

当年我救了你一命,如今你把这一命,还我吧。

冰冷,毫无感情波动的一句话。

顾怀袖也听见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觉得这一幕残忍到让人无法直视,可她收不回目光。

她看到,长安听见这句话之后,笑出了眼泪。

这是一个走错路的女人,被*蒙了眼的女人。

长安伸出走去,握紧了那一把匕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在这逐渐降临的夜幕下尖叫了一声。

一切,在匕首出鞘,雪亮了一刹那,又沾上鲜血的一瞬间,终结了……

长安,自戕。

鲜血喷溅出去,像是冬日里的红梅一朵一朵,可颜色却是暗红的,触目惊心。

长安软倒在地,已经没了一点声息。

她说不出话来,只死死瞪着张廷瓒。

张廷瓒道:“挫骨扬灰。”

自戕,挫骨扬灰。

说完,张廷瓒便转身离开。

他朝着游廊上走去,张廷玉一直站在那边看。

兄弟俩,又见面了。

张廷玉想说什么,可没能说出来。

张廷瓒却对他说了一句话。

而后,兄弟二人擦肩而过。

张廷玉站在原地,而张廷瓒渐行渐远。

远远地,顾怀袖望见了这一幕,在夜色之中,有一种奇异的昏暗。

她左手习惯性地捏着右手的袖子,无悲无喜地看了一眼雪地里的血迹,只叹了口气:“要过年了啊……”

一路从花园里回去,顾怀袖在经过厨房所在的那个角落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脚步顿了一下。

她想起了长安。

“四分是嫉妒,三分是贪婪,二分是自卑,一分是善良。除却这一分的善良,其余的九分则是恶。九恶因为这一善而生,而这一分的善,又使她的九分之恶更为难看。”

所以到了最后,根本看不见善了。

小石方根本不知道顾怀袖在厨房所在的院子外面停留了一阵,顾怀袖也不会让他知道。

这一日的张府,似乎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吴氏一下病了,陈氏一直在病中,刚刚有了身孕的冯姨娘据说已经吓傻了,大公子已经发了话,生下孩子就把冯姨娘送出府去,余者再议。

顾怀袖回了屋,在屋里坐了许久,才看到张廷玉回来。

她问:“大爷在走廊下头,对你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第六十章 苏醒的野心

夜里睡下,顾怀袖还是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他口风死紧,就是没一句实话,连种种不要脸的花言巧语都出来了,可就是不说。

“从无一名男子能讨好所有的女子,又不令她们互生厌恶而相处和乐。女子也是很可怕的,所以这样可怕的女子,有你一个就够了。”

顾怀袖知道张廷玉这话的意思,心跳微微一滞,可她只当没听见:“你大哥对你说的定然不是这一句。”

问不出来,顾怀袖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心塞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是一股脑全忘记了。

长安一下子没了,府里最近是风声鹤唳,少有人知道长安是怎么没的,反正这么一个活人消失了,也没人敢问。

主子们的想法谁清楚呢?

前一阵还帮着大少奶奶管府里的事情,现在说消失就消失。

是死了,还是被发卖出去了,也就少数人心里揣着明白。

可到底,没人敢说。

顾怀袖也不往外说一个字,青黛自打进入张府之后,就越发地沉稳下来。

顾怀袖这里只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一切如旧。

上官辕给陈氏看过之后,已经下了药石无救的断论,能活多久全看运气,若是好生调理,兴许还有个两三年或是三五年,也可能哪天早上一起来就看着人已经没了。

冯姨娘醒过来,问遍了自己身边的所有人,却没问道长安的下落,没一个晚上就吓成了个傻子,整日拘在屋里不能出去了。

吴氏似乎也终于意识到,这么多年在自己身边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可到底她信任了长安那么久,怎么也缓不过劲儿来。于是,吴氏也病了,身边丫鬟婆子虽然多,可说得上话的,也就一个王福顺家的了。偏偏,每次看见王福顺家的,还要想起故人来。

今日还没到中午呢,顾怀袖就看见院里来人了。

看到打头过来的那一位,顾怀袖有些发愣。

这不是王福顺家的吗?

“青黛你去开窗户,我看看。”

“啊?”

青黛一怔,这是个什么意思?

顾怀袖一瞧外面的日头,只拧了眉头:“太阳也没打西面出来啊……”

老夫人身边堪用的也就王福顺家的一个了,怎么今儿王福顺家的来了?

她心里还疑惑呢,没料到王福顺家的脸上虽然涂着膏药,态度倒是前所未有的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