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袖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前一阵根本没提过这件事,怎么忽然之间就说出来了?

他们回桐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现在已经进入了七月,正是长江中下游地段最热的时候,这时候的江宁还不知热成个什么样子,赶着这时候下去不是受罪吗?

张廷玉原本也不想去的,只是桐城这边也不凉快,更要紧的还是廖逢源那边的邀请。

现在过河钱不用给了,廖逢源那边成功策划了这一件事,真可谓是春风得意。

靳辅没事儿,整个江南河道之事便已经尘埃落定。

前一阵廖逢源运茶去了京城,现在回来了,立刻就给张廷玉发了邀请,一定要请张廷玉过去一趟。

江宁乃是整个江南的中心,不管是官员商人还是文人士子,六朝风流之地,物候不一般,能去一趟未必不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那边还有廖逢源,乃至于邬思道,甚至最近听说沈铁算盘也在江宁。

这些个走南闯北的商人,都齐齐聚在了江宁,可算是近年以来难得一见的场面。

闻说八月江宁有众商贾的社日画舫灯船之会,届时周围不少人都将慕名前去,以观满江皆是灯船的盛景。

张廷玉为顾怀袖细细道来,只道:“你在那边置办的宅院也已经打扫停当,这一次去也正好可以布置一番,若觉得江宁好,便是一直待在江宁也是行的。”

这是张廷玉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顾怀袖没有反驳。

在桐城这地方,不过四个月,便觉得桐城每一条巷子长什么模样都一清二楚了。

顾怀袖生性,还是向往繁华一些的地方。

她与张廷玉收拾一阵,第三日便直接启程上了马车,往铜陵而去,而后登船顺流而下,八月初抵达了江宁。

十里秦淮,满河飘艳。

他们到的时候,还是白天。

船在进秦淮的时候,便有小船划过去先通传了消息,所以这会儿一靠岸,便早早地有廖逢源那边的人过来迎接。张廷玉他们也不担心人生地不熟,跟着人就走了。

苏州园林出名,江宁这地界儿也是繁华至极。

秦淮河上每条船都是销金窟,顾怀袖往年不曾见过这样的地方,现在一看简直要看花了眼。

领头的小厮打着短褐,知道张廷玉这边主仆几个是贵客,一等了岸,过了码头,便叫人雇了两台轿子。

“您二位要在这里稍候上片刻,那边雇轿子的人还没来呢。这边有个歇脚的茶铺,二爷二少奶奶若不嫌弃,还请坐一下。”

张廷玉点点头,看顾怀袖脸色有些不好,站在外面晒着也是无意,进茶棚之中还凉快一些。

现在正是中午,茶棚之中竟然没人,倒是奇了怪。

那小厮解释道:“中午囤货卸货的船都不干活儿,等天气阴一些才会出来。您现在瞧瞧河上,没几艘行船。”

没几艘,却也还是有的。

比如,那最华丽的一艘。

顾怀袖好了奇:“我瞧着河心那一艘船,像是外头描着金的,外头挂着的帘布都是苏绣的缎子,珍珠如土金如铁,也真是能挥霍。”

短褐小厮吓了一跳,忙比划了一下:“少奶奶说不得,这可是说不得!那一位是沈爷的船,说不得,说不得……”

一叠声的“说不得”倒是吓住了顾怀袖。

她皱了眉,刚想打听打听这沈爷,忽然便想起了铁算盘“沈恙”,似乎也只有这一位在江宁有这样的本事了。

那一条船,静静停在河中心,几乎动都不动一下,船上也没人下来,端的是怪异至极。

顾怀袖越瞧越觉得奇怪,再怎么“说不得”,也不该船上一个人都不出来啊。

她念头刚冒出来,便听见江边有人尖着嗓子大喊了一声:“出人命了!死了一船人!快来人哪——”

张廷玉皱眉,一下按住了顾怀袖,阻止了她想要站起来的举动。

茶棚之中的人都愣住了,那引路的几个小厮也愣住了。

短褐小厮心头一凛,脸色一下铁青,只道:“二位贵人,小的失陪一下,去探探情况。”

那边人一喊开,河面上无数的画舫灯船里,还在酣眠午睡的人们,一下全探出头来。

江上出人命乃是正常事儿,可这么惊慌倒是头一回见着。

原本众人还有些好奇,可当看江面上那一艘静止不动的华船之时,齐齐地打了个冷战。

沈恙这人号称一把铁算盘,在江宁名气响当当的。

与他铁算盘三个字齐名的,乃是他的古怪脾气。

传闻这人当账房先生的时候,脾气就很臭,现在成了江南巨贾,脾气也是出了名的坏。

但凡是他说过的事情,若是别人不遵守,多半没几天就要遭难。

所以,他的船一向是没人敢靠近的,可是今天……

隔得近的人,已经瞧见了甲板上无数的鲜血!

这船是方才不久才慢慢靠上来的,才进了码头前面那一片水域不久,现在才发现里面出了事情。

一时之间,整条江上全乱了。

张廷玉拉着顾怀袖的手,站在茶棚外面,瞧着那边忙碌着的江面。

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打着胆子上去看了看,结果吓得屁滚尿流地出来:“死了,死了,全死了!”

里面根本就没有一个活人,一船人几乎都死了!

顾怀袖没想到刚刚来江宁竟然就碰上这样奇异诡谲之事,只觉得震骇,然而那一瞬间,忽然瞥见茶棚帘子下面晃过去一道人影,跑得很快。

——这还不是顾怀袖注意到这影子的原因,而是因为她瞧见了一枚熟悉的双鱼玉佩!

这不是那一日,一个瘦小子在张府门口从青黛手中抢走的吗?

顾怀袖暗吃了一惊,回头一看的时候,外面却又没有了半分的影子。

“怀袖?”张廷玉见她忽然转过脸去看什么,有些奇怪。

顾怀袖有些心神不宁,只道:“若那是沈铁算盘的船,现在里面的人都没了,那……这一位铁算盘呢?”

作者有话要说:换地图略痛苦,跟朋友开玩笑吐槽过换地图的事儿。

她说:让我男主借一搜飞船给你。

我说:飞船飞船来一打,让女主开着飞船制霸大清(。

_(:зゝ∠)_明天就不拉拉杂杂写这些了,江宁这边是个重要的剧情线,明天见。

☆、第八十一章 沈铁算盘

不用想都知道,江宁定要出大事了。

之前那小厮一去就没回来了,不过接人的轿子已经过来。

张廷玉与顾怀袖,自然看不成热闹,上了轿子便走。

内秦淮水波潋滟,可他们却并没有在这边停下多久。

等到下轿的时候,抬眼便可见青瓦白墙,秀雅端庄,正门开着,外面站着不少的下人,躬身垂候。

顾怀袖跟在张廷玉后面,被人引着进去了。

前厅里,廖逢源已经等候多时,见到张廷玉与顾怀袖进来,虽满面忧愁,却勉强挂了笑出来。

“张二爷总算是来了,廖某还以为请不来您了呢。二少奶奶也来了,真是稀客,稀客啊。这一回,定然要廖某一尽地主之谊了。”

“廖掌柜的客气了,见面还未祝您生意兴隆。”张廷玉一拱手,风雅怡然。

岂料,廖逢源长叹一口气,摇摇头:“方才出了事了,廖某听说方才您二位也在场?”

张廷玉眉头一抬,“说的可是那沈铁算盘的事情?”

“你们来之前,我才接到消息,说是沈恙的船上人都死完了……”

廖逢源才跟沈恙一起办了大事,现在沈恙凶多吉少,他廖逢源也坐不住啊。因着张廷玉在这里,只好强作镇定,强撑着了。

“现在消息刚刚来,还不知道沈爷如何……”

沈恙往日虽跟廖逢源不对盘,就是沈恙那天死了,廖逢源也是无动于衷,可今天偏偏出了这样奇诡的事情。

在江宁竟然还有人敢对沈恙的船下手?

敢对沈恙动手,那就是敢对他廖逢源下手,这还了得?!

就是不知道沈恙现在死没死,若是死了,不消说,一场风云就在眼前了。

廖逢源现在是坐立难安。

屋里屋外丫鬟们都在忙碌,他干脆道:“我这外头人多眼杂,还有不少人在交接货款,您二位里面请,咱们从长计议,邬先生还在里面呢。”

说着,廖逢源往旁边一让,请张廷玉与顾怀袖去后面花厅那边。

他们出了后堂,便绕进了一处回廊,山石堆砌成池塘之中的小假山,上头爬满了青苔,池中荷花开得正好,一朵一朵娇艳极了。

顾怀袖粗粗一看,便知道这园林设计精巧,也建了有一些年月了。

前面应该是廖逢源平时处理生意的地方,若要见个朋友,谈谈什么事,还要往园子里来。

这后面亭台楼阁错落,不同于京城那边的四合院,显出一种江南水乡的精致柔美。

廖逢源一路都是忧心忡忡的:“原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刚才我听见那边的消息……”

原来八月十五前后两天,河上有灯会,都是商贾们一起来办的。

这事情也不记得是谁牵线的了,反正江南的商贾们每年都要办一些事来彰显自己的富贵,灯会也是一样。

为着这件事,原本沈恙还在扬州那边处理事情,接到消息便乘船赶来了。

昨天晚上就已经有人来了消息,说沈恙的船慢悠悠地在半路上晃,明日即到。

结果到了今日,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发现船上有问题的,乃是打渔归来的一名渔夫。

沈恙跟他那条船在江南太有名了,这渔夫一眼便认出来了,可是他撑着船从旁边过去的时候,却发现河面上有血。

这一来,往船上一望,便吓住了。

当时正是中午,日头毒辣,照耀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一片,仿佛满河的水都要沸腾起来。

周遭安静极了,边上的画舫都停靠着,里面的歌姬这时候还在困觉,断断不会出来。

这一条船,也跟别的地方一样安静,安静得诡异。

而后,便是张廷玉他们目睹的事情了。

船上的人死了。

一个活口都没找出来。

沈恙出来的时候,船上仆从带了不少,带来多少,就有多少人死在里面。

廖逢源说着,脸上那勉强挂上来的笑意,终于是不见了。

他捏着自己的手掌,只叹气道:“怕是这沈恙,凶多吉少了……”

能在江宁这地界儿,把事情做得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能没一点本事?

沈恙这人惜命,所以来的时候都带着人护着自己的,不可能没一点防备,就这样还能死了一船人……

廖逢源的心,真是一沉到底。

张廷玉紧锁着眉头,也没想到刚刚来就碰到这样棘手的事情。

若真是有人要害沈恙,做得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才是吓死个人。

他们刚刚转过一座水榭,便有小厮跑着上来,赶到了廖逢源的身边:“廖先生,船上没一个活口,统共死了有二十三个人。”

“沈爷呢?”

别人死了还没那么要紧,丫鬟小厮死了也就死了,看是沈恙死了是要出大事的呀。

现在沈恙手里握着整个江南的布匹丝绸生意,还握着一半的茶叶生意,又开始插足米行,还是茶行这边的会长……

想想廖逢源头上都在冒冷汗。

他声音急切,可小厮却道:“现在还有下面一层底舱没进行清理,只知道人全死了,沈爷在不在里面还不知。”

“再去探!”廖逢源一张脸都要绿了。

他走路的时候,脚下已经开始打哆嗦,手也开始哆嗦了起来。

即便再不待见沈恙这个人,这时候沈恙也万万不能出事。

廖逢源纵横江南商海这么多年,还没遇见过这样让自己紧张的事情,根本无法停止自己满脑子的可怕猜测。

他必须握紧了自己的手,才能让自己的脑子勉强冷静。

事情发展到现在,即便是张廷玉也不能说一句话。

他跟着廖逢源往小湖旁边的花厅走,刚刚踏上台阶,后面的小厮又来了。

花厅两边又镂空雕花的暗格窗,两扇大门都还紧闭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张廷玉与廖逢源又在外面站住了。

报信的小厮道:“禀告廖先生,没有找见沈爷的尸体,现在人还在水底下打捞,不过商行外面都乱了,不少人都往咱们商行这边挤。”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这里又是茶行的地盘,肯定很多人想要来这边探听消息。

现在在江宁跟沈恙关系好一点的,也就一个廖逢源了。

毕竟这两个人同时管着一个茶行会馆,廖逢源也算是这里的地头蛇,这几天因为灯会的事情,南北商贾都来了,所以一有消息,大家都往廖逢源这里钻。

廖逢源才是一个头两个大,他只狠声咬牙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继续给我找。外面若是来了人,一律不见,全部关在门外,现在这里乱不得!”

“是,小的明白!”

这小厮倒是干净利落,立刻就跑回去了。

廖逢源深吸了一口气,道:“张二公子见笑了。”

说着,他伸手去推开两扇门,吱呀地一声轻响,门开了……

厅中两边放着花架,各摆着一盆兰花,两排两溜北官帽椅,夹放着数架红檀木交对椅茶几,俨然是一副议事厅的模样。

厅堂正前方放着一红木雕葡萄翘头案,两边原本各摆了一把紫檀木太师椅,然而其中放在左边的那一把已经被人拉到了厅堂正中间,大喇喇地刺在那里,显眼极了。

张廷玉是跟着廖逢源进去的,顾怀袖还跟在后面。

原本只是略略一打量里面,没想到便见到这一副场景。

廖逢源更是完全没想到,直愣愣地站在外面,竟然走不动了。

只因为,那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上,坐着一名身穿艾子青颜色绣八宝纹长袍的男子,头上插着一根青花蓝瓷簪,簪头却是一枚铜钱纹样。这人竟然光着一双脚,一腿落在太师椅上,一脚还踩在地上。

贵重的猩红色地毯上布满了水渍,仔细一看,这男子头上身上都是湿的,似乎才从水里爬出来。

他埋着头,手里端了一碗热茶,似乎是从中堂的翘头案上端来的。

这人似乎完全没看见进来的几个人,低头吹着滚烫的茶水,用茶盖熟练而小心翼翼地扶着茶沫。

茶香氤氲在空气之中,夏日的午后有些燥热,然而花厅里站着的几个人却无端端觉得有些发冷。

这人轻轻地眯着眼睛嗅了嗅茶香,仿佛生怕放过一丝一缕,有一种难言的穷酸和吝啬感觉。

“明前的西湖龙井,果真绝品……”

呢喃完这一句,他埋头便一口喝干茶碗之中的茶,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回,总算是暖和了,嘴唇也不是原来得青白色,脸上开始透出几分红润来。

这男子看着年纪不大,也就二十五六,可通身气派跟常人不一样。

他一抬眼,就瞧见僵硬在门口的廖逢源,眼睛顿时眯成了两弯月牙:“廖掌柜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廖逢源真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痴愣愣了半天,才张口结舌道:“你你你、你……沈铁算盘你……”

“嘘——”

这人轻轻一竖手指,竟然阻止了廖逢源的大喊大叫。

他起身来,竟然光着脚从地毯上踏过去,从三人身边经过。

不过走到尽头,要去关门的时候,手已经按住了门框,却忽然一回头,看向了这里唯一的女人——顾怀袖。

顾怀袖现在还有些没明白过来,隐约已经知道这人的身份,她还在琢磨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就见这人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然后直勾勾看着自己。

张廷玉顿时皱眉了。

不料,这身穿艾子青长袍的男子,竟然又一低头,“呀”了一声,“这位夫人,抱歉,真不是故意踩着您的裙角的……”

他将自己在水里泡久了的大脚丫子抬起来,十分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顾怀袖密合色的裙角上印了一点水渍,不过并不严重。

她忍住了没说话,只是退到了张廷玉的身边,而张廷玉那不善的眼神,并没有收回过。

那男子过去一把将门关上了,才又松了一口气般回来,重新舒展了四肢坐在厅中太师椅上,这回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廖逢源总算是缓过劲儿来了,也顾不得跟张廷玉解释,先上来跟这人说话:“外头都说沈爷您是已经没命了,您怎么进了我这园子的?外头那船又是怎么回事?这、这、这……”

无疑,这男子便是沈恙了。

他朝着廖逢源摇了摇手指:“我沈铁算盘下秦淮喝了几口六朝古都水,这回是领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