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额图原还想着这件事跟自己没关系,议事出去竟然遇见东路过来的太子。

皇帝住在畅春园,太子也跟着过来了,索额图是太子生母孝诚仁皇后的叔父索额图本人一直是太子在朝中的后盾。如今太子听闻康熙身边的太监过来说偷听到的话,差点吓得丢了魂。

他来就在索额图跟前儿停住了:“索大人,这可怎么办啊?”

索额图一头雾水:“什么怎么办?”

胤礽着了急,将索额图拉到一边来耳语一番,索额图瞪大了眼睛:“糊涂!太子你糊涂啊!”

胤礽道:“我哪里想到会出这样的岔子?更不知道下面竟然竟然敢这么狠,原来那个王新命没能保住河道总督的位置,新顶上来的这个靳辅不是咱们的人,就是个犟脾气。我原是撺掇着下面的人整他,想要把这些事情嫁祸到他身上,等下面过路的商旅闹起来,靳辅肯定保不住他顶戴花翎。我哪里想到,这些利欲熏心的商贾竟然会把事情搞得这么大?”

原本是想要诬陷靳辅,这个人是个刺头,不听使唤,也不结党营私,所以太子很厌恶他。

江南又是个油水丰厚的地儿,这里怎么可以没有太子自己的人手?

所以靳辅成了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非要把他给拔起来,才能放心。

下面人便出了一条妙计,背着靳辅,使唤下面的人收过河银子,钱该怎么赚还是怎么赚,只是把靳辅给架空了,他要治河就让他自己去,旁人只管在大运河上捞钱。

沿途各省,谁不甩开了膀子地捞钱?

结果现在倒霉了,张英李光地这俩害人精,竟然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

事情大到这个地步,就不一定能如太子所愿,推倒靳辅了。

还是索额图老辣,他听明白了事情的起因经过,便伸手一按,淡然道:“太子原来不过是想除掉靳辅,这件事左右与太子您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您啊,只需要在皇上声音,讨了皇上的欢心就好。这件事,反正是靳辅干的,下面人贪墨乱收过河钱,还是跟您没关系,您是京城高高在上的太子,怎么可能跟那些小吏扯上关系?要有,也是他们自己干的,或者靳辅指使的。”

索额图的计策就一个,将计就计,必须找个替罪羊出来。

现在事情虽然大发了,可也不是不能控制。

只要把握得当,还是能把一切都退到靳辅的身上,众口铄金,这种把戏索额图为官多年,手到擒来。

他的镇定,也使得太子冷静了下来。

两个人又说了一阵,这才道别。

太子胤礽,松了一口气,便往回走,半道上碰见从观德处出来的胤禛。

胤禛上来打了一声招呼,看太子面有喜色,便问有何喜事。

胤礽冷笑了一声,道:“可还记得你当初说如何逼死靳辅此人的法子?现下,事情虽然闹大,可靳辅只有死路一条了。”

河道总督靳辅,在王新命贪墨河银之后顶上去的治河能臣,如今竟然似乎只有死路一条了。

胤禛没什么话,只跟太子又回了观德处,坐下来说话了。

上面一开始查,消息漫散出去很快,整条运河上下顿时平静了下来。

商旅往来,前所未有地顺畅。

廖逢源见了,也只能叹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将手中的信封递给下面人,一路叫人送去安徽桐城,便准备去看看在隔壁私塾教书的邬思道。

张廷玉收到信,已经是五天之后了。

顾怀袖站在门口,看在外面那院墙,饶有兴致地抱着手。

“事儿成了。”张廷玉笑了一声,他手里有两封信,一封来自京城,是张廷瓒那边快马送回来的;一封来自江宁,是廖逢源那边过来的。

信上的内容大同小异。

只是张廷瓒言语之中似乎怀疑此事与张廷玉有关,毕竟事情爆发的时机实在是太巧合了。

可张廷玉就没打算过回信,他习惯性地把信件给烧掉,只问顾怀袖道:“廖逢源那边邀请着咱们往江宁一聚,你可想去?”

顾怀袖还在看院墙,闻言回头来:“去江宁?你怕是忘记了,江宁那边还在查案呢。你的事儿是成了,可是河道那边的事情还在查,乱得很,一查不知道又要查几个月,还是留在这里吧。”

这倒也是,现在张廷玉若去桐城,可就麻烦了。

他道:“这一回多半是太子那边想要坑害靳辅这直臣,索额图在朝中势大,两方谁能够掰赢了还是个未知数。回头若想去江南四处游历,怕也要等这件事落幕了。”

顾怀袖走过来,端了茶喝,只道:“隔壁倒是有骨气。”

方才见着,竟然有人上去,将那墙又给砌高了三尺。

看样子,叶家人觉得顾怀袖来他们家,是羞辱了他们一家子的人,连叶朝成都没继续往这边走动了。

昨夜里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叶员外竟然直接叫人来将墙砌高,以示两家永不往来。

现在桐城里人人都在说这件事,两家翻脸翻到这程度,也真是少见了。

张廷玉道:“跟他们计较个什么?小家子气……”

话音没落,外头忽然一声大喊:“姑娘投缳上吊了!快来人哪——”

顾怀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手里描金蓝花茶碗往地上一摔,“上吊上吊,这几天都上吊几回了?!就不能来点有新意的死法吗?!”

张廷玉还没来得及拦,便看顾怀袖直接踩着满地的碎瓷片走出去。

她往走院落里一站,直接叫了旁边的阿德:“拿个竿子把那砌墙的工匠给我戳下去!整日里看着心烦!咱们砌墙的时候才花了多久,他这都砌了快两天了。这世道真是个丑人多作怪,给你点面子还真当自己有脸了!”

阿德完全愣住,没明白过来。

顾怀袖转脸便训斥他:“没听明白奶奶我说的话啊?叫你那竿子给他戳下去!”

蹲墙上那工匠吓得屁滚尿流,还没来得及下去,阿德便已经拿了长竹竿过来,往他身上使劲儿戳,这工匠就跟走钢丝一样,一直在墙上蹿。

“哎哎哎——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张二少奶奶您饶了我,饶了我吧!哎哟,哎哟!啊!!!”

说了一长串的好话,终于还是被阿德无情地戳中了屁股墩儿,一翻身栽进了隔壁墙里。

那边顿时乱了套,府里什么事儿都赶在一堆了。

“张家你们那边干什么呢!欺人太甚!”这声音是叶夫人。

顾怀袖拍了拍手,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看着那修得坑坑洼洼的墙,冷笑了一声:“你家姑娘不是投缳自尽了吗?怎么还不见她被黑白无常拘了魂走?您闺女刚上吊,您跟我这儿抬什么杠啊!赶紧看您闺女去吧!一会儿,人家厌恶了这投缳自尽的法子,要吞金死,可就防不胜防喽!”

真要想死,几百个法子都死完了!

顾怀袖还真没见过这样厚脸皮一定要给人当妾的。

怕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看上谁不好偏生看上她男人?

哟,真不好意思,张廷玉是个倒霉催的,人这辈子不纳妾了!

想嫁?

呸!

就算你真投缳没了,尸体也不能抬进张府来!

俩字儿: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晚上继续

☆、第八十章 秦淮十里

“他们不是想要把墙砌起来吗?他家请的工匠不干活儿,咱们家去请啊。”

顾怀袖将那边骂得没了声音,便走了回来。

她表情里带了几分笑意,可冷得让人发抖。

叶家也就是想要自己一家子的名声破裂而已,顾怀袖从不惮去做什么恶人的。

既然对方能折腾,她也就慢慢地折腾。

桐城是个小地方,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传很远。既然如此,叶家想要丢脸,就让他们丢够吧。

顾怀袖将话给吩咐了下去,阿德那边就跟着郑伯一起去找砌墙的泥砖匠了。

张廷玉看着,只觉得顾怀袖能折腾,他乐不可支:“我看你还真跟那叶家杠上了,你不搭理他们,任由他们蹦跶一阵,自己知道没结果也就不蹦跶了。这样下去,你来我往,什么时候是个完啊?”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退人一尺,人进我一丈。有的人,就是欺软怕硬,专门挑着那软柿子捏的,我要叫他们知道,我——顾怀袖,是一颗柿子,但很遗憾的是,石头做的。”

顾怀袖说话的时候特别不要脸,看得张廷玉更想发笑了。

他掩唇,就盯着她那一张快要长到脑门上的眼睛,忽然伏在桌上有些停不下来。

“笑死你得了。”

顾怀袖踢了踢脚下的碎瓷片,叫丫鬟进来扫走,然后才坐回圆凳上,新翻出来一只茶杯。

她忽然道:“我怎的没觉得你张二爷有这样大的本事,让人看一眼就着了迷,闹着死活要嫁给你呢?”

张廷玉自觉自己即便是不那么出色,可至少也算是一表人才了,若非因为这脾性,京城里怕还有不少大家闺秀愿意投怀送抱的。

“有你这样尖酸刻薄说我的吗?”

“有啊。”顾怀袖一脸的理所当然,“我想着划烂你这一张脸,看看那个姑娘是不是还愿意嫁给你。如果那姑娘对你是真爱,兴许……能成全一段良缘?”

张廷玉:“……”

不知为何,很想捂紧自己的脸,离顾三远远地。

张廷玉抚额:“好了,你别闹,想知道京城那边的事情吗?知道就坐过来。”

坐过来?

坐到哪里去?

张廷玉大腿上。

然后这一位爷就可以一边摸她……的手,一边说京城那边的事情了。

明年张廷玉就要参加乡试,这一回乡试的主考官乃是赵子芳,素来是张英的政敌,张廷玉这一回怕是还要继续熬。

只是他现在似乎浑然将这样的危险给忘在了脑后,一门心思地跟顾怀袖分析现在京中的局势。

她的手掌放在他的手掌之中,慢慢便开始发热起来。

顾怀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张廷玉给自己说这一切的意义。

其实,他只是缺一个倾听者。

谁也不知道,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张廷玉在当日行船途中,对廖逢源的那一句话。

现在整个运河沿岸都风起云涌,而这一个幕后的“始作俑者”,却闲得只能在这书斋之中,同她这样一个小女子,讲着天下江山的脉络起伏。

即便是他的父亲和兄弟都不知道这一切,他把自己隐藏得很深,也必须隐藏这样深。

而今的一切一切作为,都堪称是惊天动地,可偏偏在张廷玉的身上静默无声。

这是他无言的成功,是他一条大胆的计策掀起来的壮阔波澜,然而除了孤芳自赏之外,仿佛也只有顾怀袖能倾听一时了。

她垂下眼眸,没有插话,只听着张廷玉那不疾不徐的语调,头脑之中的画面,慢慢从江南到京城……

其实,在桐城的日子,对张廷玉来说,既煎熬,又痛苦,可偏偏他表现得太悠闲。

困厄之中的沉淀,只是无人能知。

左右明年八月还是要去江宁赶考,很多考生会提前到达江宁,张廷玉也不例外。

顾怀袖这边早早安排了人去江宁那边探情况,置办下一处别院,什么时候合适了便顺着长江而下直达江宁,在那边小住一会儿,认识几个朋友,再去参加乡试。

她心里想着,又听着张廷玉说话,眼神很快温和了下来。

张廷玉说完最后一句,停了许久,没有说话。

顾怀袖打了个呵欠,竟然直接在他怀中睡着了。

张廷玉哑然失笑,他怀里搂着她,闻着她发间的馨香,看着那核桃木八角梅花香几上放着的香炉,上头袅袅起了几分青烟,又很快地消散。

时间似这朦胧得烟,过去得很快。

京城江南两头的事情折腾了很久。

索额图一党一力诬陷靳辅,称靳辅指使纵容自己手下人拦河收过河钱,乃有驭下不力之罪。

皇帝这边一开始也相信了这一种说辞,可朝中毕竟有人相当了解靳辅其人。

比如张英。

靳辅这人乃是直臣,兢兢业业治河几十年了,要贪墨也不该是在这个时候。

皇帝发了令,让人把靳辅给抓起来,然后带人去靳辅那边抄家,结果什么也没抄出来。

靳辅一家可谓是一贫如洗,根本找不出半个多的子儿来。

康熙这才知道,靳辅果然是个清官直臣,连夜将靳辅放了出来,官复原职,同时训斥索额图一党,指责其党同伐异。

朝中两股势力相互搏斗,大阿哥的人趁机栽赃陷害太子。索额图一党与明珠一党互咬,朝堂上折腾了两个多月,都咬得一嘴毛了,康熙爷才慢吞吞地出来说:“此事荒唐,到此为止。靳辅无罪,失察而已,扣半年俸禄,另因其被误抓,赐黄金百两作为抚恤,余者一盖不论,从此以过河钱一事谁敢再提,全砍脑袋。”

也就是说,这件事就这样不痛不痒地揭过去了。

太子没被拆穿,索额图也就是受了两句训斥。

至于靳辅,说是被扣了半年的俸禄,可是皇帝转脸就赏了他黄金百两,这不是告诉所有人;朕扣了靳辅的俸禄,是因为他失察;可朕还赐了他黄金,那就是朕认同他这个人。

小罚而大赏。

索额图一党没能够从这一次事件之中得到任何的好处,反而被皇帝臭骂了一顿,相对的明珠一党也没得到什么甜头。

最后众人回想起来,最大的赢家其实还是皇帝。

摆明了这一次是背后有人,索额图一党咬着靳辅不放,背后有什么猫腻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全了他宠爱着的太子。

所以对于被诬陷了的靳辅,小罚大赏。

罚他,是因为要给太子面子;赏他,却是为了给太子敲警钟。

“所以当皇帝的,未必是什么都不知道。若是下面人以为,什么事情都能瞒过皇帝,那就错了……”

张廷玉轻轻将手中一枚棋子放在了棋盘上,眉眼之间一片温然。

顾怀袖与他对弈,这时候已经被逼到了死角,急得抓耳挠腮,还是听张廷玉说话,别提多痛苦了。

她索性将手收回来,掐着棋子把玩:“所以照你这样说,背后要坑靳辅的人就是太子,万岁爷知道太子做过的手脚,但是依然选择包庇了他?那万岁爷到底算是什么?”

“平衡者。你可知何为王道?”张廷玉看她借着说话的机会,不往下面继续下了,似笑非笑地弯了唇。

“你是说万岁爷这就叫做王道吗?”

他不需要有什么作为,只居中平衡,就能使整个朝堂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只是……

顾怀袖对某位太子的印象,真算不上是好。

她冷笑了一声,只摇了摇头,“都说虎父无犬子,只怕万岁爷对太子,是慈父心肠太过,用错了方法。”

往后太子爷还会越长越歪,早年太子真是优秀至极,现在?

呵,已经可见一斑了。

张廷玉道:“你似乎不大看好太子,甚至不觉得这一位能继承大统?”

顾怀袖心底一惊,却知道自己表现得太露痕迹,她垂了眼,伸出手去,左右游移起来,嘴上却道:“我是不待见太子,至于原因……你清楚。”

“……似乎也是。”

张廷玉琢磨琢磨,顾怀袖要能对这太子有好感那才是奇怪了。

不过嘛……

“你还是别想下那一招了,不管下哪儿都是输,别垂死挣扎了。”

他当初跟顾怀袖下棋的时候,还没发觉,顾三根本就是个臭棋篓子。

下去发现不对,顾怀袖立刻就能悔棋,想不通自己应该下哪一手,干脆就捏着棋子在那儿干坐半天。等到实在想不出来了,张廷玉又对她不耐烦了,就会主动指点她下一子应该落在何处。这样,顾怀袖就能继续往下面下了。

可是,这样下棋……

无疑是没有前途的。

顾怀袖本来就下得困顿,一招一招下来,就更没辙了。

如今,这一盘棋已经下死,她还在垂死挣扎,让张廷玉都自愧不如。

顾怀袖斜了他一眼,将棋子扔进盒子里,坐在棋桌这一侧,凉凉道:“我怎么输了?你来说。”

还用得着说吗?

张廷玉直接将顾怀袖那一盒棋子放到自己手边,左手执黑,右手执白,左边一枚右边一枚,啪啪啪几乎不间断地直接落子,没一会儿整个棋局就已经快被填满了。

末了,张廷玉伸出手指来,扣出三枚白棋放回盒盖上,再让顾怀袖看。

顾怀袖一下就没了声儿。

她之前倒没看出来,张廷玉下棋竟然也是个怪物。

他方才走完这一盘棋,也不过就是那几个呼吸之间的事情,虽然已经杀到了终盘,可他落子的时候根本不需要经过思考。或者说,他已经思考过了。

早在顾怀袖下棋的时候,他已经将她的路数掌握。

等这时,直接落子就是。

于是顾怀袖还是惨败。

这两个月的时间,几乎都是在下棋之中度过的。

隔壁的院墙,已经又高了三尺,比寻常人家的院墙高了有足足六尺,叶家更是成为了整个桐城的笑谈。

自打什么上吊砌墙之类的把戏玩过被顾怀袖骂了一顿之后,墙那边竟然没了声音。

这两个月,除了两家的婆子出去买菜的时候偶尔撞上,发生几句口角之外,竟然相安无事。

张廷玉说:“多半是他们不折腾了。”

顾怀袖却是摇头:“我看多半是还有得折腾。”

张廷玉却道:“想折腾也折腾不了了,我是不纳妾,叶朝成那边我也说过了,怎么闹是他们的事情,我们后日便启程去江宁吧。”

“去江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