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笑闹着,马车慢悠悠地朝前面走,一直等到回了家,阿德那边才有消息。

顾怀袖没想到阿德竟然把李卫给领回来了,顿时有些诧异,她还拿着鸡毛掸子戳前面那一只蓝釉堆花瓶,乍一见人进来,手上力道没控制好,差点将花瓶给戳落下去。

“怎的带他回来了?玉佩呢?”

她叫阿德去又不是把这小子解救回来,只是为了玉佩。

当初那玉佩乃是形制一样的两只,一只给了孙连翘,一只还在李卫这里。虽不是一对儿,可到底跟孙连翘一样的玉佩落在别人手里总是不好。

顾怀袖原本已经将这件事给放下,现在看见李卫当然要给办得后顾无忧。

李卫说玉佩已经当掉了,可顾怀袖还记得当时在茶棚里面瞧见人走过去,腰上挂着的就是那玉佩。

若真如李卫所言,玉佩当掉了,那买玉佩的人少说也是个富人,不该如当日所见一样穿着粗麻布的衣裳。

顾怀袖眼力见儿还是有的,那一日从茶棚外面经过的,因当就是李卫。

顾怀袖想了想,叫人进来,看李卫还是埋着头,瘦得皮包骨一样,不知怎地冷笑了一声:“小小年纪,撒谎的本事倒是一流。你且说说,几日之前外河上沈铁算盘的船出了事,死了一船人的时候,你在哪儿?”

李卫惊讶地抬头,沈铁算盘的名头他自然听说过,那一日出事的时候他也在。

可……

顾怀袖怎么知道的?

心知自己瞒不住,也不知张二少奶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如实道:“当时小人跟着船上人在跑腿。”

“那当日你可也戴着玉佩走的?”

顾怀袖挑眉问,而后似笑非笑地看着。

人很小,心很野。难说不是好苗子,只可惜长得有些歪了。

顾怀袖暗叹的时候,张廷玉已经端着一把紫砂壶进来了,正在把玩着,忽然瞥见这小子,只往圈椅上一坐,便饶有兴致地看着,也不插话。

顾怀袖回头压低声音:“你怎地来了?”

“刚跟人斗对联,赢了一把紫砂壶,就回来了。”

最近张廷玉在江宁可谓是春风得意,江南文风很盛,多的是文人士子动口动笔,往往喜欢拿件东西当彩头。张廷玉大部分时候都在旁观,只有瞧见自己喜欢的东西了,才会参与进去。

不过他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必定是手到擒来。

今儿这紫砂壶,也是白得来的。

顾怀袖听着,笑骂了一声:“如今二爷是比那京城八旗公子哥儿更潇洒了,斗鸡走狗赌钱,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风月场里一进一出,快活似神仙。”

“你又说到哪儿去了?”张廷玉把紫砂壶一放,“整日里便知道摸黑我。这小鬼又是怎么回事?”

说的是李卫。

顾怀袖也坐下来,又看李卫:“那一日我方到江宁,就在茶棚里坐着,瞧见那玉佩从我面前过去的,只是没见着你人。甭告诉我,玉佩就是这几天当了的。”

“二少奶奶所言不错。”

李卫飞快地瞥了顾怀袖一眼,说了这一句。

顾怀袖气笑了:“得,又是你娘没了对吧?”

她一心觉得李卫嘴里没一句实话,在京城的时候,便听他说他娘病重,这时候又说没了,若他娘在世,怎么也不这样说啊。

摸不准这小子是不是又在撒谎,顾怀袖道:“若是你娘病了,带我去瞧瞧你娘,咱们找个大夫给治治;若是你娘没了,你也带我去看看,好歹你这样为着你娘,也算是有孝心,不管怎样,已去者为大,在世之人尽尽心也成,好歹下了葬……”

李卫却道:“方才回去的时候,我娘已被人葬下了……”

这时候,顾怀袖忽然想威吓他,再扯谎扭送他进官府,想想又算了,鸡毛蒜皮小事。

正巧这时候廖逢源那边的人又来请张廷玉,张廷玉叹了口气,道:“跟你老板说,我就去。”

那人奉命来传话,话传到了便走。

张廷玉跟顾怀袖说了一声,便起身去了,他出门的时候原想要带阿德去,不过忽然瞥见堂屋那边的情况,便对阿德道:“回头若是二少奶奶要赶那小子走,你便收留了他吧,看着怪可怜的。留在院儿里打杂做事,怎么都成……”

阿德有些不明白:“二爷您这是?”

“忽地想起来,我前几年也没比这小子好到哪里去。”

张廷玉笑笑,叹了一声。

阿德却陡然明白了过来,他心疼自家爷,只道:“小的明白了,只是若二少奶奶不同意……”

“她顶多嘴上说两句,一会儿骂我两句,你瞧着吧,该收留还是要收留。”

张廷玉多了解她呀?反正家里也不缺钱,多养个人也不妨事的。

阿德送张廷玉这边上了轿子,又回来伺候顾怀袖,却见顾怀袖提溜着李卫的领子。

“瞧瞧你穿成什么样?出去坑蒙拐骗,也好意思说见你娘去?有什么去不得的?要不就是你坑骗我,要不就你自己没脸去。”

顾怀袖皱着眉,眼底带着不悦。

李卫挣扎,很想踹她,不过是平白大路上喊了声干娘,她怎么比自己的娘还麻烦?

李卫真是欲哭无泪,看见阿德过来,便知道自己挣脱不了了,垂头丧气下来:“那我带你去看看……”

很好,达成一致。

这还是李卫头一回坐马车,虽然不敢进去,可跟阿德坐在前面,却觉得很有意思。

他小孩子心性起来,兴奋得不行,还想去帮车夫赶马,被阿德敲了头,叫他安静,别吵了车里二少奶奶。

顾怀袖倒是不觉得吵,她垂眸下来盘算了盘算。

兴许每个对后事有所预料的人,都不会拒绝这样的诱惑。

也许,这个李卫就是以后的李卫。

她缓缓闭上眼睛,却抠着手指,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原本已经忘记了许久的事情,又浮现了出来。

如今才康熙三十一年,距离那些个爷们闹出事儿来还早得很,只是她本以为四阿哥此刻应当对太子忠心耿耿,不了竟然早就开始了谋划。

最终夺得皇位的乃是雍正,那么这一位四爷,又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对那位子有了野心?

没有野心,不能成大事。

顾怀袖也是有野心的人。

京城张家那边,张英深得皇帝器重,大哥张廷瓒却游走在太子与四阿哥之间,而张廷玉如今不过是籍籍无名的官二代。

至于李卫,怕也只是白身穷小子。

她屈腿坐在车内,敲着前面阿德跟李卫一大一小两点影子,也不知怎么忽然勾了勾唇。

罢了,能争则争,不能争顺其自然也好。

很快,前面李卫喊了一声“到了”,于是马车停下。

顾怀袖下车来,却发现这里果真是一片荒郊野岭,东面便是乱葬岗,西面却有一片坟地,有不少的小土包都堆在那里。

阿德有些慎重,“二少奶奶,要不小的跟他去看,您在这里等着?”

这样的地方,一向是活人避讳着的,怕沾了晦气。

顾怀袖却不是那信这些的人,她只慢慢地扶着青黛的手下来,淡淡道:“死人如何能与活人斗?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倒比我还怕得慌,走吧。”

青黛是了解顾怀袖的,看阿德有些为难,劝他到:“二少奶奶从不避讳这些的,你如今不知道,往后便知道了。”

阿德摸了摸自己头,“往后小的记住了。”

他又回头看李卫道:“你带个路吧。”

李卫点点头,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前面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坟包,这里没有几个人,只有他们一行,马车停在外头,周遭寂静。

李卫到了一处新修的坟头,旁边不远处还有座新堆起来的小土包,看着寒酸。

顾怀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那一座坟前立着的墓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便是你娘的墓吗?”

李卫站在墓碑前面,闷闷地“嗯”了一声,两手握紧了很久没松开。

阿德有些迟疑地看了顾怀袖一眼,顾怀袖冲他摇了摇头,微微地叹息。

她的目光越过了这一座坟,瞧着前面新堆起来的小土包,又无奈勾唇,上去拍了拍李卫的肩膀,道:“别哭了,我信你了,不给你娘磕个头吗?”

李卫背对着顾怀袖,举起袖子擦了擦脸,又摇摇头,却没说话。

顾怀袖于是收回手,道:“那便走吧,往后来的时间还多,你自己来看看就是了。”

后面阿德青黛等人都沉默了,相互地望着,顾怀袖却已经转身,朝着来路走了。

他们回了马车边许久,也没见李卫回来,过了约莫有一刻钟,才看他红着眼睛回来。

顾怀袖没说话,只看了一眼阿德:“二爷走的时候有交代你什么?”

否则依着张廷玉的性子,怎么也要带个得力的人在身边的,怎么会把阿德留在这里?

阿德讪讪笑了:“二少奶奶真是火眼金睛,目光如炬,二爷说看着这小子聪明,若是他愿意便收了在身边使唤,也好过他在外面漂泊流浪着,算是咱家做个善事。”

果不其然,阿德一说这话,顾怀袖冷笑了一声,也不说李卫如何,只骂张廷玉:“你家二爷就是个多管闲事的,没得给自己揽上一堆祸事,他自己愿意劳累,便自己劳累。总而言之,这主意是他出的,回头后悔也是你二爷的事儿。”

说完,她转身便上了车,懒得管旁人了。

阿德留在外头,忽然窃笑了一声。

哎,跟在两位主子身边也有一年多了,今儿才算是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二少奶奶素来是个心肠硬的,看看在京城时候那手段,即便是对着年幼的四公子都没心软过,该耍的手腕一样不少。二爷这回主动说什么留李卫在身边使唤,无非是帮二少奶奶说,可谓是用心良苦。

这两口子自己怕是心知肚明,还要矫情过来,矫情过去,也是绝了。

阿德自己琢磨琢磨,忽然就乐呵了。

他回头一看李卫,只搂着他肩膀,也不嫌弃这小子满嘴谎话,拉他上车的时候只跟他说:“甭管你如今是啥样,生你养你的娘,总不会嫌弃你的。莫哭了,走喽!”

车驾回了别院,顾怀袖下车进屋,晚上得了廖逢源那边的消息,说张廷玉今儿晚上兴许不回来了。

她差点气得砸了东西,回头来又舍不得手里汝窑白瓷的茶杯,悻悻收回来,只对阿德道:“滚滚滚,都滚,叫你家爷滚得远远的,别回来了。”

阿德冷汗涔涔,连声应了就要退出去。

不料,顾怀袖又叫住了他,“去给李卫做两身衣裳吧,咱院里他若愿意待,便随便他做,当个杂役跑腿儿之类的也成,给他月钱……你二爷收他当了小厮,虽未必使唤他,可还是要放月钱。这都是为着二爷名声想……罢了,那坟头也别管了,咱们都当不知道这事儿。”

阿德等人都是识几个字的,可李卫不识字,甚至不一定知道墓碑上那些是什么。

今儿白天,李卫指的那墓碑上,根本不是“李某某氏”,甚至没一个姓儿对得上,明显是别人家的墓碑。

倒是那坟墓旁边有个小土包,是新堆的,看着浅浅的一个,一般人也不会觉得那是坟包。

顾怀袖这里的人,倒是一下子心知肚明了。

她手指搅着茶杯之中的茶水,蘸着轻轻在桌面上画字,声音也轻轻的:“他兴许只不想旁人知道他娘葬得不体面,终究还是小孩子心性……有骨气,也得有本事才行,且看他往后长不长本事吧。”

说完,她摆摆手,也没有听阿德说什么的意思,便叫他去了。

阿德躬身出去,仔细想想,忽然想起当初二爷偶然说顾怀袖……

一面是蛇蝎的刁钻毒辣,一面是仁慈的菩萨心肠。

至于到底是哪一面?

犹记得二爷将一只手伸出来,轻轻地翻覆了两下,笑笑却不说话。

阿德也将自己的手伸出来,学着当初的二爷翻过去,又覆过来,隐隐约约有些明白,可又说不清道不明。

嗨,他想这么多作甚?

二爷跟二少奶奶,压根儿就是俩矫情人!

作者有话要说:吃个饭去,回来继续码字。

最近小天使们都去哪里了……留言变少了(。﹏。*)蠢作者虽然不回留言,可每天都在默默窥屏的啊,挠墙~!

☆、第八十六章 醒酒汤

二爷最近皮痒了。

顾怀袖睡了一觉起来之后没见人,僵硬着一张脸换了袭白青底绣松花绿竹叶纹襦裙,外面添了件黛色水袖衫子。

她一面拾掇自己,一面道:“叫人去廖掌柜的那边葵夏园,问问二爷的情况……不,打听打听,我一会儿去拜访拜访廖掌柜的。”

多福下去跟阿德通报这件事,阿德一听就觉得事情要糟,他正准备瞧瞧地从前院走,不料后面李卫走出来,疑惑道:“阿德叔你往哪儿去啊?”

“哎哟,臭小子!”阿德吓了一跳,赶紧要去捂李卫的嘴,可惜已经迟了。

屋里顾怀袖已经听见了,她笑了一声,手里捏了根翡翠簪子,便朝门口走了两步,看着站在外面一脸讪讪的阿德。

“我说你家爷怎么没带你去呢,敢情不是为了别的,留在屋里通风报信去呢。”

阿德现在已经不是讪笑了,而是冷汗,他张了张嘴想要为自己解释:“二少奶奶,小的只是想给您准备轿子去。”

准备轿子?那用得着那样偷偷摸摸的吗?

顾怀袖有些想笑,也不再拆穿他,只道:“既然你这般忠心耿耿,那就去备轿子,一会儿跟我去葵夏园看看二爷,顺道拜访一下廖掌柜的,顺便备些礼物。”

至于礼物到底准备什么……

顾怀袖淡淡看了青黛一眼:“去叫厨房给我熬一坛醒酒汤,封上,怎么浓稠怎么难吃怎么熬,指不定一会儿二爷要喝。”

青黛也不由得冒了冒冷汗,又有些可怜二爷。

到底还是二爷命苦,不过谁叫他昨晚不回来呢?

顾怀袖备着醒酒汤不过是有备无患,她才不信张廷玉是那种能跟廖逢源、沈恙彻夜长谈的人呢,这会儿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

且看着吧。

收拾停当,顾怀袖便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出门了。

轿子停在门外,阿德垂首躬身候在那里,再也不敢造次。

里头李卫觉得这一幕很新奇,有些不明白,在他看来老爷们说话,娘们儿一句话都不敢反驳的,可到了这一家子似乎完全反了过来。

或者说……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感觉了。

阿德现在已经在心里给二爷点蜡烛了,只盼着二爷甭太糊涂。

轿子在清晨日头刚刚照起来没多久之后,就到了葵夏园。

院子外面的仆役刚刚交过班,揉着惺忪的睡眼,还有些倦怠地打着呵欠,见到顾怀袖的轿子来的时候,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谁家这么早就来拜访啊?

仆役拦下轿子问了,便听人在旁边道:“张二爷家的……”

“哟,张二少奶奶,您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连忙赶上去帮着压轿子,外面的小厮也是机灵的,摆手就想让人进去提醒。

青黛从旁边撩了帘子,“少奶奶您慢着点。”

顾怀袖悠然得很,搭了旁边多福的手,笑道:“甭去通告了,我人都在这儿了,跟你们一起看看廖掌柜的变成。”

昨儿这葵夏园可热闹得很,叫了一些戏子来,又去绿香楼请了一大堆的姑娘来乐呵。

得,人是乐呵了,今儿早上麻烦就到了。

这不是坑人呢吗?

仆役们面面相觑,有些为难,又不敢拦,只看着顾怀袖直接带人进去了。

谁都知道这是贵客啊,廖掌柜的说了,来了必定不能拦,可是现在……这……反正廖掌柜的说了不能拦,回头若是出了事儿,也不能怪到他们的身上。

仆役们想开了,倒是忽然有些想看好戏了。

顾怀袖直接叫了个人来引路,问廖掌柜的跟张二爷在哪儿。

原本她是不确定这两人是不是在一起的,可看见丫鬟直接引路,顾怀袖就弯了唇。

“老爷跟张二爷在仙鹤水榭,您往这边走。”

仙鹤水榭在小湖之上,一般凌空立于水上,因养着几只鹤而得名。

顾怀袖只道他们会寻好地方,这葵夏园处处都是景致,也亏得他们有本事。

很快便到了仙鹤水榭,曲曲折折的小径尽头便见到一座四角檐牙高啄的水榭,四面有窗,可以观赏周围的景致。近处塘中有荷花,风吹而香动,倒是曼妙至极。

不过更曼妙的,当是站在水榭外头正在赏花谈话的几个姑娘。

从池边往水榭,有一段曲径,顾怀袖便慢慢走上来。

那几名姑娘穿着袒胸的衣裳,露出大段的脖颈甚至是胸前雪白的肌肤,一见顾怀袖来,也不甚在意,恣意地谈笑着。

顾怀袖只是走近,也不搭理她们,不过前面两个人兀自谈着话,看见顾怀袖过来也不让路。

青黛一看便知道这些人是哪里来的,有些不善地开口:“几位姑娘可否让个路?”

其实这话算是相当客气了,可那几个姑娘听见了却一抬眉,上下打量顾怀袖一眼,没听说过廖掌柜的正妻在这边啊,葵夏园也就是平时办事的地方,有几名小妾在,这人又是哪里来的?

开口便叫她们让路,好大的脸面。

其中一个穿着桃红色长裙的女子笑了一声,一指身边那留出来的一道窄缝:“旁边这不是路吗?”

青黛皱眉,不冷不热地讽刺道:“恁地以为我家少奶奶跟你们一样的下贱身子不成?”

顾怀袖一摆手,轻声笑道:“何必惹事呢?青黛,做人要和善的好。”

青黛有些无言,心说自己没动手已经算是相当和善了啊。

而且……

自家少奶奶什么时候就是和善的人了?

青黛费解。

顾怀袖却自己有自己的主意。

几个花娘听见青黛叫眼前这女子为“少奶奶”,还在疑心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