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月貌是有的,只是这打扮太中规中矩了。

有人不屑地撇了撇嘴,那目光却不断地往顾怀袖的脸上扫,恨不能扎穿了。

顾怀袖制止了青黛,自己却慢慢地往前面走,一步,两步。

那几个花娘没有退开的意思,心道肯定是心里吃醋的小妾来的。

昨夜几个爷叫了她们来,唱唱曲子跳跳舞,喝了喝酒,还算是热闹,却不知这园子里里外外多少人心里堵着呢。

干她们这行,也就是这样了。

她们唱着笑着的时候,别的女人都要躲在被窝里面哭的。

前面太窄,旁边就是湖水,两侧有矮矮的石栏,仅仅一个点缀。

顾怀袖走不动了,窄得根本无法过人,她客客气气地一笑:“姑娘载让个路,如何?”

旁边那穿着红衫子的冷哼了一声,一点也不想动。

她身边水绿裙子的女子拉了她一把,似乎是想要劝劝,不料红杉女子完全不管。她额上贴着几片妖娆的金色花钿,上挑的眼睛多生妖娆之态,掐着嗓子道:“那么宽的路不知道走,非要我给你让路,也不知你那脚是怎么长的,有路也不走,也真是见识了。”

顾怀袖这样的身份,若要过前面的窄道,只有侧着身子过去。

她终于笑了,真是没个规矩了,这葵夏园哪里请来的窑姐儿竟然这样拿乔?

前面她还语笑盈盈地,跟着姑娘好好说着话,岂料下一刻便翻了脸。

甩手一巴掌落在那女人脸上,只听得“啪”一声脆响,接着是“啊”地一声尖叫,那姑娘站立不稳一下朝着旁边的湖里摔进去。

虽是夏末,可毕竟是清晨,湖里的水还冷着,那女人立刻就受不了了,在水里扑腾尖叫着。

周围的几个青楼花娘都吓得脸色一白,万没想到顾怀袖竟然说都不说一声就出手。

前后翻脸的速度太快了,根本没有让人反应的时间!

顾怀袖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动都没动一步,好整以暇道:“这世道真是反了天了,什么杂碎都敢挡我的路了。”

前面的道路,瞬间没人继续挡着了,顾怀袖一番举动吓得人战战兢兢。

她朝着旁边那几个姑娘温和地一笑,只道:“哎,多谢你们让路了。”

说着,便朝前面走。

方才没出声的几个人,一见了还在水底下扑腾的姐妹,再看顾怀袖笑着跟她们说话时候那一张脸,生得让人自惭形秽不说,还透着一股子天生的高贵意味儿,不是刻意做出来的,是骨子里带着的。

尽管恨得咬牙,这时候也没人敢说话了。

顾怀袖一面走一面道:“谁也甭捞她起来,就在下面扑腾着吧。”

仙鹤水榭这边伺候的丫鬟见了动静本想出来帮忙,没想到顾怀袖竟然扔下这么一句话,立时不敢动了。

于是只见下面有人扑腾着,而二少奶奶无动于衷直接朝前面走,到了水榭外头还有一个回角,斜斜地垂了一枝海棠下来,花虽没了,可绿叶葱茏,正好能将视线挡一半。

外面的动静不小,里面酒醉了一晚上的男人们也逐渐地醒了,张廷玉只揉着自己的额头,看了看趴在自己身边也喝醉了的花娘,满堂的狼藉,沈恙也刚刚醒,正懒洋洋地打着呵欠。

“外头什么事儿这样吵?”

沈恙扫了一眼,看见廖逢源还仰在躺椅上没醒过来,顿时笑了一声。

廖掌柜的年纪大了,别是睡死过去了。

丫鬟们才是有些吓住了,慌慌张张进来报:“张二少奶奶来了。”

刚刚要端水来喝的张廷玉差点给呛住,她来干什么?

一想自己晚上没回去,张廷玉忽然明白过来。

然而,下一刻他便开始头疼了起来。

沈恙愣了一下,也明白过来,顿时开始幸灾乐祸。

阿德缩着肩膀走进来,畏惧地看了一眼张廷玉,又看看这满堂的情况,哆嗦着道:“二少奶奶在外头等您,叫小的给您送了醒酒汤来。那个……若是二爷您喝不完,几位爷一起喝也成。”

这醒酒汤里有什么,阿德门儿清,知道二少奶奶就是心里不高兴。

二爷出去混着,别的两位爷一不是没责任,所以着醒酒汤除了给二爷醒醒神,还给其余的两位备着呢。

这会儿便有个丫鬟上来一个个地推醒那些花娘,又有外头得一名花娘哭哭啼啼走进来,说是有个姐儿被人推下水去了。

现在水榭里没一会儿便空得差不多了。

顾怀袖一直没出现,张廷玉有些奇怪:“二少奶奶呢?”

阿德道:“少奶奶说,这是爷们来的地方,她就不进来了,二爷您好好喝了醒酒汤,她便走了。”

张廷玉一个头两个大,只问道:“醒酒汤呢?”

于是阿德端了个壶出来,给张廷玉倒上。

沈恙在一旁看戏,差点拍桌大笑。

不料阿德给张廷玉倒了一大碗,看着浓稠又黑乎乎的一片,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看着忒折腾人。他倒完了,竟然回头来问沈恙:“沈爷也来一碗?”

沈恙顿时没了声儿,他宿醉,还有些头疼。

看张廷玉端着那碗,久久没下嘴,似乎一副痛苦挣扎的模样,沈恙捏了捏自己眉心,“唔”了一声,只道:“我不喝,把你那壶给我看看。”

阿德随手将装着醒酒汤的壶给了旁边的丫鬟,回头来却看着张廷玉,小声道:“小的今儿早上原是准备过来给您通风报信儿的,奈何半路上被二少奶奶给逮住了,实在不成……这个……醒酒汤是二少奶奶一片好意,二爷您还是……用了吧。”

用了吧。

张廷玉差点手抖直接把这一碗汤给阿德按脸上去,一想起顾怀袖那一脸淡然实则小气的神情,心头又是一软,只道:“你二少奶奶净会折腾我。”

他憋了一口气,刚刚醒来本来也头晕,直接喝了一口,只觉得酸甜苦辣什么味道都有,像是把厨房里能放的调味料都放进去了。

张廷玉差点背过气去,顿时苦笑了一声。

沈恙这时已经给自己倒了小半碗,观察着色泽,不由得啧啧称赞:“色泽黑亮,汤料粘稠,还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兴许是炖进里面的补品?张二爷好福气……”

福气……

呵呵。

张廷玉笑都笑不出来了,手抖了一下,心想着必须得换个厨子,也不知道是谁由着顾怀袖这样胡来,会出人命官司的!

他强忍着一口喝干了,举袖掩口,闻了一会儿,才算是镇定地下碗起身:“张某先行告辞了。”

顾怀袖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到张廷玉出来了,便轻声揶揄道:“还以为二爷醉死花丛之中,怕是妾身见不到了呢。”

张廷玉叹气,只道:“瞧你这小肚鸡肠模样,不过是谈了事儿,陪着人喝酒,你别多想。”

顾怀袖刁钻,又道:“你不多做,怎知我会多想?”

得,张二爷英雄气短,虽然满嘴奇怪的味道,还是上去拉了她的手,陪着她走出园子,叹着气道:“我张二是那种人吗?”

“瞧着是没区别的。”

她捏着嗓子,却又不由得笑了一声,这才回去了。

水榭里,沈恙端着那一碗醒酒汤,此前的笑意顿时消没了干净。

他端着汤,浅浅地尝了一口,却道:“人都走了,廖掌柜的你就别装睡了,又没叫你喝醒酒汤。”

也不是人人都有那福气喝的。

沈恙挑着眉,只被舌尖的味道吓得眉头一蹙。

廖掌柜的揉着自己的头睁开眼,瞧见沈恙在那儿细细尝那醒酒汤,只觉得有些微妙起来。

“沈爷是千杯不倒,张二爷也是不差,我这人可就老喽,喝了两杯就不成了。”

沈恙岂能轻而易举地相信他?

廖逢源这人嘴里就没几句实话,尤其是商贾与商贾之间。

他笑了一声,双手捧着碗,心里想着别人家的媳妇儿就是好。

廖逢源又问了一句:“这汤味道怕是不好,沈爷若要喝醒酒汤,叫人端来便是。”

沈恙斜了他一眼,冷冰冰地勾了个唇,舌尖的味道还没散,只状似无意问道:“张二爷的夫人倒是体贴人,不知当初是哪家姑娘,是何芳名?”

“……”

廖逢源警惕了没说话,他对沈恙还算是知道一星半点,而这个问题不能回答。

想了想,廖逢源只道:“朋友妻不可欺,沈爷的心思动得太明显了。”

沈恙笑:“有那么明显吗?不过……”

声音微微拉长,他晃了晃手里的碗,只道:“我与张二又不是朋友,有什么欺不欺的。”

别人家的东西比自己家的好,就想方设法夺来,这不就成了自己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1更

☆、第八十七章 中秋灯会

回了屋,张廷玉自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好在他也没出什么大事,不过就是跟朋友喝了喝酒。

只是顾怀袖不大相信他,将他按住扒了一半衣服,才相信他是干正事儿去了。

距离中秋灯会已经没多少天了,廖逢源那边的船已经给张廷玉准备好。

刚刚结束了一轮审问,顾怀袖靠在躺椅上,张廷玉则直接翘着腿去了榻上。

顾怀袖笑了一声,嘲讽他道:“二爷酒量好,千杯不醉,瞧您这狼狈的。”

“昨日是真有大事,不过也没喝多少。”张廷玉怎会暴露自己千杯不醉的事实呢?他也就是听他们谋划,听来劲儿了,“我若是告诉你,中秋灯会上要出大事,你还去吗?”

心头一凛,大事?顾怀袖抬眼,“近日来,江宁的大事,也就关于沈铁算盘这一件了吧?”

“可不是?”张廷玉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又道,“正是这一件。”

“那……”

顾怀袖蹙了眉,手指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到底是多大的事情?”

张廷玉不会平白无故来问她还去不去,这件事到底大到什么程度,顾怀袖必须知道,否则怎么能下决定?

更何况,顾怀袖对这件事也很好奇。

很明显,有人想要对付沈恙,可是沈恙现在跟廖逢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两个人从八月初潜伏到现在,外头一点风声都没露,似乎也没人知道沈恙还活着。

可是他们在暗处,沈恙若是已经决定要在中秋灯会上动手,那肯定是得知什么要紧的消息了吧?

或者说,他一旦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必定能肯定自己不会被刺杀,或者说有能力自保。

当初杀沈恙的人死了一船,便该知道沈恙背后还有依仗。

如今沈恙示弱,只是在引蛇出洞。

这人心机很漂亮,心思也狠毒,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亿万家财投之于这一场豪赌,竟然面不改色。

说起来,顾怀袖还真有些佩服这人。

豁得出去,是个能成大事的。

张廷玉仿佛知道顾怀袖是怎么想的,直接泼冷水:“这人心毒手毒,心思狠辣,即便如今能成大事,也不是长远之态。如今如何盛,往后便如何败。”

他一直自诩“铁口直断张半仙”,看人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听了他这话,顾怀袖老大不高兴了:“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我倒是觉得这一位有一点意思了。不过你别回避话题啊,事儿怎么回事?”

肯定是他们昨天讨论了什么了,否则张廷玉不会现在来说。

“现在是众多的商贾,见沈恙不在,心思就活泛了起来。按着那船上的惨状看,沈恙多半是凶多吉少,这时候他留下来的那些生意怎么办?”

张廷玉说着,顾怀袖听着。

她转眼想到那一天冲进来的人。

张廷玉又道:“这些人个个都是狼子野心,一面不敢说自己要对付沈恙和他留下来的生意,只逼问着廖逢源,可是廖逢源在这些人面前其实也是一样的。很少有人知道沈恙到底是怎么被针对的,也不知道背后是什么人要动他,他们更不知道,廖逢源与沈恙在一条船上。所以……他们信任着廖逢源,把消息告诉廖掌柜的,想要他跟着他们一起瓜分掉沈恙的生意。”

顾怀袖瞬间明白了,也就是说……

廖逢源现在是沈恙的内线?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沈恙失踪”这样的前提下,得知那些图谋不轨的对手们的动向,在背后算计人,对沈恙来说怕是易如反掌了。

从张廷玉之前说的来看,沈恙是准备在中秋灯会这一天对他们亮刀?

她等着张廷玉继续说。

张廷玉也懒得再隐瞒,顾怀袖知道轻重,也不会往外面说:“那些人的底线,就是中秋灯会那一日。廖逢源现在拖着那一群人,并且表现出他想要独吞沈恙留下来的生意的意思,现在内部已经有了故意制造出来的裂痕。”

其实现在如果顾怀袖随便叫个人出去打听,就可以知道整个江宁已经传遍了风言风语。

群龙不能无首,原本由沈阳控制着的布行和茶行,都面临着危机,如果再没个人出来主持大局,怕真的要出大事,所以他们决定在中秋这一天选出新的主事者。

正好是中秋灯会,大家一边游湖一边选,也很应景。

所以……

中秋灯会这一天,肯定会有好戏看。

顾怀袖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她翻身起来,凑到了床榻边,坐下来问张廷玉:“咱们到时候一定得去,还要找个看戏的好地方,他们是不是会在一条大船上?我们可也能进去?”

张廷玉顿时头疼了起来,忽道:“我不该同你说这些。”

他宿醉回来,只将眼睛一闭,不说话了。

顾怀袖就趴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给他打了打扇子,又站到窗边去。

出去置办衣裳的丫鬟回来了,那是给李卫裁的两身,叫他换上了出来走走。

江宁这院子里的丫鬟不多,桐城那边的多福多喜是贴身伺候顾怀袖的,到了这边之后又买了几个扫撒丫鬟,外有一个看屋子的婆子跟几个仆役。

现在人都出来了,看着整个院子里唯一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子。

刚刚换了新衣裳的李卫有些不大好意思,似乎觉得怕弄脏了衣裳,所以有些小心翼翼。

一张脸已经洗干净,就是看着太瘦,两眼倒是有神。

因着在市井之中混多了,小小年纪就带了一点流里流气,眼神也比平常这个年纪的孩子成熟多了。

顾怀袖看了一会儿,便打了个呵欠,也躺在张廷玉身边困觉去了。

一晃眼便到了中秋灯会的一天。

天还没亮,大街上便已经热闹了起来,吆喝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顾怀袖破天荒地醒得很早,看张廷玉还没起身,连忙将他也叫了起来。

张廷玉睁开眼发现天都没亮,无奈极了:“少奶奶,要有事儿也是晚上了,您现在多睡一会儿,免得晚上打瞌睡。”

说完,竟然又把顾怀袖往被子里一塞,闭上了眼睛。

整个江宁临近中秋,却是越来越乱。

也不知道是谁的人上来寻衅生事,竟然砸了当初挂在沈恙名下的米铺,没过两天又有几间铺面被砸了。

属于沈恙的那些铺面,关门的关门,倒戈的倒戈。

现在看见还开着的铺面上,基本都将门口那一把小算盘给取了下来,不是砸了就是扔了。胆子小的把算盘给藏起来,想着万一沈恙还没死,等沈恙一回来就挂上去,免得到时候遭殃。

可没人知道,在他们将门口的算盘取下来的时候,就有廖逢源的人顺着大街小巷转了一圈,将这些铺面的名字给记了下来。

不仅仅是江宁,扬州、杭州、苏州、高邮等等地方,该出事的也都已经出事了。

沈铁算盘消失了小半个月,整个江宁原本属于他的东西都开始崩碎。

那一把代表着江南商贾传奇的小算盘,开始逐渐地消失,不少人开始传言“沈恙倒了”,或者说他死了,或者说他走了隐退了。

反正什么说法都有,也有人猜测他还活着,可是根本拿不出证据来。

大家都是两眼一抓瞎,现在就看谁本事大,能抢到更多的地盘了。

事到如今,谁还相信沈恙有机会翻盘?

今天晚上,江南各大商贾都来凑热闹了,原本没准备参加中秋灯会的都来了。

秦淮内河河道上,停了不知多少大船,空前热闹。

白天顾怀袖跟张廷玉没出门,倒是下面的丫鬟婆子们出去买了不少东西,在院子里面说话,阿德青黛跟李卫等人也都跟着在那边聊天。

张廷玉前几天修书去了京城,问候一下那边的亲人,顾怀袖给顾家的书信也去了。

一到晚上,顾怀袖终于坐不住了,正好廖逢源那边也来人请,便一同上了马车。

他们没有去葵夏园,而是直接到了河边,那里正停着一条颇为华丽的画舫。

张廷玉扶着顾怀袖上了船,便见到里面坐着的人,正好,都是认识的。

廖逢源在前面自不必说,同来的还有他夫人刘氏,靠里坐着邬思道与沈恙二人,还有几个不认识的。

邬思道很久不见,如今也只是一袭青衫,不见得有多华丽,顶多手里端着的酒变成了陈年的杏花村。

至于沈恙,今日对他来说似乎不一般,一身黑底绸缎长袍上绣着暗银宝相花纹,腰上挂了块玉制刀币模样的坠儿,手里捏着一对儿老红油亮的核桃,慢悠悠地转着。

张廷玉顾怀袖一进来,廖逢源夫妇便过来了。

顾怀袖跟着刘氏去了后面,绕开船的前厅,往屏风后面走,沈恙目光跟着一转,不过很快又转回来,看向了张廷玉。

他们这条船一会儿还要往河中间靠。

整条秦淮河上,流光溢彩,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歌声曲儿声此起彼伏。

每年这时候,甭管你是本地的高官还是富商,手里捏了一把金子扔进河里,都未必能听见响。

河中心有一条华丽的大船,周围挂满了灯笼,现在还没什么人在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