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恙一窒,万没想到藏着的那点隐秘心思竟然被看破。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李卫:“你倒是个机灵鬼,你二爷教调出来的?”

“胡说八道……”李卫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裳,哼声道,“我生来就这么机灵,要教调也是我干娘教调的。”

“你干娘又是谁?”沈恙好了奇。

“二少奶奶呀。”李卫眨着眼睛,觉得这一位话特别多,他咕哝了一句,“虽然大家都不觉得吧……但是我觉得二少奶奶把我当干儿子看的……”

他说完,就准备上楼去听张廷玉使唤,没料想沈恙对他感了兴趣。

“哎,你站住。”

“干什么?”

“看你这么伶俐,不如到爷身边来,我肯定能比你家二爷更能提拔你。”

沈恙笑眯眯地看着他。

张廷玉刚走下来就听见这句,真是要摇头失笑了。

他一步一步踏着楼梯,“沈爷您挖人墙脚还真是毫不留情啊,李卫年纪还小,你都能看得上。”

沈恙没想到张廷玉这时候下来,顿时悻悻,不过他脸皮厚,不在乎,反而光明正大道:“小小年纪就有这样伶俐的谈吐,回头来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卫听得似懂非懂的,他只缩回了张廷玉的身边。

“二爷,李卫从没想过投靠别人的,有您跟二少奶奶在一天,李卫就不走。”

小脸坚定,看得张廷玉发笑。

他摸了摸李卫的头,却转脸对沈恙抱歉地笑笑:“没办法了,即便是我想把这小鬼头送到沈爷您这里□□,他不愿意,我也没法勉强。毕竟他算是二少奶奶的人,我可没办法。”

说白了,咱这就是拒绝你!

沈恙哪儿能听不明白?

他也不再说什么,只看着张廷玉一拱手跟自己道别,那鬼机灵的李卫回头来看了看他,又跟着张二走了。

收了折扇,沈恙耸肩,踩着楼梯上去,便瞧见了潘折梅。

他刚刚打入扬州盐商之中,这周亦得算是跟沈恙关系比较好的,潘折梅是他买的瘦马,倒也认得沈恙。

今日潘折梅给众人表演的,乃是千杯不醉的本事,美人喝酒微醺,男人们大饱眼福,这才是所谓表演“千杯不醉”本事的来由。

一见沈恙上来,潘折梅便知道端酒上去敬沈恙,平日里沈恙一见到美人,几乎是两眼珠子一下就掉出来了。

只可惜,最近两年也不知道是不是转了性儿,每次他见着美人都只有一时的兴趣,秦淮河上每年选出来的花魁娘子,都要被沈恙的贬损给气哭。

在花娘和瘦马们的眼底,沈恙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果然,今日的沈恙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潘折梅。

“腰不够细,脸不够白,眼睛漂亮是漂亮,可眸子不够清亮,胸乳也不够……唉,最要紧的还是气质……气质跟不上啊……”

他叹了口气,坐了下来,还是很给周亦得面子,端了酒喝了。

然而周亦得的脸,却渐渐黑了。

“听着沈爷这话,倒像是把折梅跟谁对比一样。”

“周老板您还真猜对了。”沈恙颇不要脸,眼看着周亦得生气了,还火上浇油,“那兴许是我毕生求而不得的瑶台仙子呢。哈哈哈……”

呵呵,瑶台仙子都搬出来了。

谁都知道他现在是在说谎呢。

到底也没人将他的话给当真。

众人该吃吃,该喝喝,还是一片乐呵。

邬思道跟那边寻思上了,要脸比潘折梅漂亮,腰够细,胸够大,眸子还要清亮,气质还要好……

这样的人哪里找去?

也不知道沈恙所谓的“瑶台仙子”是哪家姑娘了,观沈恙这两年,可真像是要吊死在某棵树上的情势啊……

咳,左右与自己不相关,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邬思道刚刚端起酒来,就瞥见那边张廷玉已经与顾怀袖碰见了。

本来是在笑,可远远瞧着张二少奶奶,邬思道不知怎地心头一跳……

这……

平湖侧面的园径上,顾怀袖亭亭立着,一身雪青色杏林春燕纹梅花的女褂下头是颜色更深的青莲色百褶裙,绾着惊鸿髻,越觉得人漂亮通透。

张廷玉见着她,便朝她走过来,小俩口手握在一起。

她道:“你怎的下来了?莫不是楼上美人手儿不酥,竟叫你走脱了。”

“哪儿有你的手酥呀……”

张廷玉可不正经着呢,他拉着顾怀袖就往园子里逛。

原本着葵夏园也逛过不少回了,两个人还算是熟悉。

过了今天,怕就要想着科举的事情了。

“今年总该有个盼头了。”张廷玉想到三年前一桩事儿,现在还堵心呢。

顾怀袖道:“能在三年前凭借一张答卷传扬江宁,今年若是那主考官敢不点你为头名,你便将那答卷再作个三五份出来,好叫今年的主考官也当赵子芳。”

“嘘……”

张廷玉谨慎得很,“这话可说不得,什么三年前的答卷,我可是全然不知。”

装。

张二又开始装了。

顾怀袖斜他一眼,刚刚过了石亭,便瞧见雨一下下到了,不由叹一句:“雨真大。”

“雨大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张廷玉背着手,只道,“今年秋雨连绵,上游出险,冲垮了不少河堤。前日出去,也瞧见秦淮河这边有河堤在修,只怕是今年还要涨一回水,若是出了事,不知多少人要倒霉呢。”

“总而言之,怎么也淹不到江宁城来的。”

顾怀袖耸肩,她又跟张廷玉说起自己做的梦:“我梦见有只金色的鲤鱼儿朝我窗里跳,你说是什么兆头?”

“好兆头,证明你夫君我今年肯定能中。”

鲤鱼跃龙门,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顾怀袖也觉得是好兆头,她还想说什么,不过廖逢源那边的人又来请,也没能逍遥太久,两个人相携回了宴席。

湖里唱戏的一直到天擦黑了才回去。

顾怀袖累了一天,马车里睡了一会儿,醒来还差一截路。

张廷玉说了李卫的事情,“那沈恙倒是能挖角。”

顾怀袖道:“挖他的去,人不走,能奈我何?”

一回别院,张廷玉便扶她下来。

二人进了院子,顾怀袖一眼就看见了活蹦乱跳的李卫,便跟青黛说了一声:“他爱吃鸡腿,回头叫厨房给他多做上一些,正长身体的年纪,别亏待了。”

青黛偷笑:“哪儿能呢?这小子进出厨房最勤快的。”

这倒也是。

顾怀袖想想,倒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天就冷了下来,张廷玉穿得少,也没在意,才从葵夏园回来,便咳嗽了两声,也没怎么在意。

眼看着就要临近科考的日子,他跑去睡了书房,顾怀袖也不拦他,知道他要静心。

只是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

那一日受了寒,张廷玉不曾在意,没过两日竟然就病了。

阿德急急忙忙地跑来,“二少奶奶,二爷病了!”

顾怀袖吓得丢了手里得碗,“请大夫呀!”

她没敢问太多,连忙去看张廷玉,却见这身子骨一贯硬朗的二爷已经躺床上去了。

见顾怀袖来,他倒没好气地横了阿德一眼,“不懂事的东西,净知道让你二少奶奶担心。”

“快别说了,你看看你!”昨天夜里见着都是好好的,怎么一下就病了?

顾怀袖已经叫人去请大夫,又忧心了起来,过两日边要进场科考,若是病严重了,怕不一定能进去。

张廷玉何尝不知道这理儿?

他不愿让顾怀袖担心,连她伸手出来握他的手,都被他给避开了。

“一会子大夫来了便成。”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今早起来,人便开始发昏了,不用人说,他都知道身上烫得厉害。

顾怀袖那眼泪顿时下来,强捉他手一摸,真要烫进她心里去。

“老天爷不长眼,竟叫你这节骨眼儿上病了……”

她强笑了一声,看着不怎么担心,只道:“叫你今年考不成,三年后再来,便真是个大器晚成了。”

张廷玉忽然想起纳兰明珠同自己说过的话,却一摇头:“我就是病成个痨鬼,也要进考场的。”

这人还真是执拗。

顾怀袖明白他,并不劝着,只等着大夫来。

谁料,大夫找了一个接一个,药方子开了不少,竟然没一贴奏效。

当晚张廷玉便烧晕了过去,急得院里院外忙碌一片。

“大夫,大夫,咱家爷明儿可还要上考场啊,您这赶紧救人啊!”

“我哪儿有什么好办法啊?今儿这一贴药服下去,若能醒了,就是万幸了,还上什么考场?!”

阿德求爷爷告奶奶的,叫得那郎中心烦。

顾怀袖呆愣愣在床边坐了一天,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难道不是吉兆,而是凶兆?

张廷玉病逝凶猛,短短半天就已经人事不省,兴许是因为人在病中,瞧着竟然一下瘦削起来。

她被阿德吵得头疼,回头沙哑着嗓子道:“都滚出去闹吧,二爷还在歇着呢。今年考不成,再等三年便罢,而今人要紧。”

声音平静,甚至是死寂。

屋里屋外丫鬟们都吓住了,青黛抖了一下:“二少奶奶,您没事儿吧?”

“二爷都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

她挥了挥手,“让我静一静。”

屋里人对望了一眼,终于还是出去了。

顾怀袖知道张廷玉不会有事,这一位爷该是长命百岁,她想的只是他命迹到底有多艰辛。

今年若是不成,又得再等。

等……

哪里又有那么多个三年给人等呢?

她原是不想哭的,可等人都走了,屋里只有她跟一个昏迷的张廷玉,她便知道她心里终究还是有他。

在她心底,最要紧的人早不是小石方了。

人无口腹之欲可活,若没了心间痣,眉间砂,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仔细回想,她来这里也有十来个年头了,算算顾贞观,不足道;旁人就更不消说。方今唯有一个张二能叫她牵肠挂肚。

若离了张廷玉,回头想想,似乎也没意思。

情之一字,着实恼人,来得无知无觉,悄无声息……

情根深种,又道他此刻一无所知。

顾怀袖将脸凑到他手边,只微微地叹了口气:“但怕是你过两日再醒,又要抱憾三年了……”

张廷玉也不知是否听见她这话,拧紧了眉头躺着,眉心一道深痕,却是噩梦重回。

“你命硬,克着你长兄。二人之中,只能存一。但有一人飞黄腾达,另一人定然不得好死!我怎生了你这样的歹命儿子!”

“若没了你,廷瓒又怎会落水?你说啊!”

“若没了你……”

“天煞孤星。”

什么又是天煞孤星?

张廷玉想着,那便是逆天改命。

天不许我活,我必活;

天不许我成,我必成;

天不许者,我必夺之。

天煞孤星又如何?

被放弃了太久,困囿过去终不得出……

被放弃之人,又凭何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1更,10点半见!还有二更

☆、第一百章 石桥落

兴许是老天爷终于见够了这人倒霉了二十四年,破天荒地练习了他一回。

顾怀袖受到后半夜,握着他手,竟然感觉到烧在退。

“阿德!阿德!赶紧叫大夫进来!”

她忽然放声了喊,因着张廷玉这病,府里人大半夜的都没睡,陪着顾怀袖一起等。

若是错过今年,指不定又是三年,谁人等得起?

阿德一个激灵,想立刻冲进去看看二爷,可想着还是听二少奶奶的,去请了外头还在打盹儿的郎中来看。

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别的,郎中掀了帘子进去。

顾怀袖赶紧叫人把脉,那郎中乃是这江宁城有名的大夫,也不知道是被谁给拎进来的了,很是倒霉。

他一摸张廷玉的脉,便是一喜:“有戏,有戏!赶紧拿热水来先给擦擦,烧开始退了,真是个吉人自有天相,吉人自有天相啊……”

顾怀袖听见这一句,身子一软,险险就要倒在地上,青黛连忙扶着:“您当心。”

她摇摇晃晃地坐下来,却是差点累坏了。

前面一直紧张着张廷玉,倒忘记自己已经有一日滴米未进。

青黛给那边多福吩咐了一句,让将厨房里熬了许久的软烂小米粥给顾怀袖端来,凉一会儿便能吃了。

从四更时分,一直到天色微明,张廷玉像是熬过了那一条线一样,逐渐开始了好转。

顾怀袖一整日也就进了一碗粥,尽管大夫说没事儿了,还是守在张廷玉身边看顾着。

她是见着张廷玉睁开眼睛的,刚刚醒过来的时候,他整个人似乎都被烧干了,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来,只知道看着她,又伸出那一病之后便显得瘦骨嶙峋的手,给她抹眼泪。

当初娶个媳妇儿,他便说是与天相夺,如今倒是她来担心自己。

顾怀袖扑上去抱着他哭,擦得他满衣服都是泪。

张廷玉有些哭笑不得,直道丫鬟端了东西上来,先喝了水,再用了粥,才勉强能说一些话。

他头一句便是:“我命硬,想死也死不了的,还要祸害许多年呢。”

她一听,便是破涕为笑,又怎么都止不住眼眶里掉下来的泪。

今儿已经是初八,就要去贡院点名,她问:“去么?”

张廷玉嘶哑着嗓子说:“去。”

今日不去,如何能考?

他被下面人扶着,穿衣起身。

刚刚病的时候,是淫雨霏霏,今日却是瓢泼大雨。

喝了药,种种赶考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停当,顾怀袖还以为用不上了,如今看着他强撑病体,一脚深一脚浅地站到窗前去看,满心都是复杂。

“外头雨太大,道上全是水,轿夫说走不得了,换了马车来。”

阿德顶着油纸伞,都落了满身的水,怕将寒气带进屋里,遂站在外面报了一声。

顾怀袖心里挣扎,一面不想他去,担心着他的身子,人要在贡院里待上七天五夜,等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张廷玉临走时候说,“别院距离贡院也远,近日来雨水不断,我只往廖掌柜的那边葵夏园住。你若瞧着天气放晴,便来候我。八月十五,第三牌放过交卷出来,还能过个中秋。”

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地抚着顾怀袖的脸。

顾怀袖道:“我只担心……罢了,你若落第出来,我当剥了你的皮。”

嘴上刀子一样说着,心里却软得跟棉花一样。

她叫人备了药,又备了吃食,一会儿叫阿德陪着张廷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