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水天气,还不知道贡院里是个什么情况呢。

他脚步还透着几分虚浮味道,病了一场只觉得说话时候那胸腔里都是空的,顾怀袖不敢伸手抱他,只怕发现他瘦骨嶙峋。

她打着伞执意要送他出去,他却强让人送她回屋,“外头冷,别冻了。”

张廷玉撑着伞,雨如注而落,连靴子都湿了,也染墨了他青袍猎猎。

“回去吧。”

他说。

顾怀袖就扶着门瞧他,执拗道:“我看你上车。”

张廷玉摇头嗤笑,又咳嗽了两声,觉得她不可理喻。却又终究怕她在外面冻久了,早早上了车,叫人往贡院走。

江宁贡院规模极大,上千号舍盘踞于内,秀才们依次从贡院门口进去,点名领卷入场,待所有考生入场之后方升炮封门锁门。至于乡试的题目,却都要等到今夜子时才有了。

张廷玉一进去,顾怀袖就觉得自己心乱如麻,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在屋里走了一回,又一回,往日还不觉得如何,而今他病体缠绵,却依旧往贡院走,担心他吃的不好,穿的不暖,担心他夜里着凉,又担心风寒了他面颊……

到底她什么都在担心。

张廷玉考,却像是她在考一样。

顾怀袖只跟青黛说:“压根儿就是我在考。”

雨一日比一日大,江南本就是水乡,如今连江宁城内都有多处的积水。

临近傍晚的时候,李卫帮着下面人端了净面的水盆上来,递给外头人,只叫着“烫烫烫”,顾怀袖当他是烫着了,没想到出来看着这小子咬着一块炸了的虾在那儿大喊大叫呢。

“臭小子,鬼灵精,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水给烫着了呢!”

“哪儿能啊?李卫这一双手还要等着给干娘端茶倒水呢,就算是您赶我,我都不走哈哈……哎,青黛姑姑您别打我啊!”

李卫一见青黛掀帘子出来,撒腿就往雨里跑。

青黛恨不能那茶杯扔他:“什么姑姑不姑姑的,再乱叫人撕烂你的嘴!”

“青黛姑姑说撕烂我的嘴,每回也没见你动手呀。”

李卫吐了个舌头,扮个鬼脸,终于跑远了。

顾怀袖一面用帕子擦了手,一面笑道:“他年纪小,你跟他计较什么?”

青黛愤愤不平地进来:“奴婢今年才十八,整个人都被他叫老了!”

女人都重视自己年纪。

顾怀袖终于是真笑了。

她听着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下来,心里也平静了不少,“眼看着就要十五了,你叫厨房里准备些月饼,我们什么时候看着雨停了,便去葵夏园那边等着二爷出来。我想着,指不定那一天天气好,咱们就在贡院外头等。”

她打算得好好的,可那雨小了一阵,又大了起来,马车轿子都出不去了,沿河那水都将河边人家的台阶给淹了。

李卫出去跑了一圈,回来说城里处处都能行船,有个阿婆今儿早上靠着墙洗了一盆衣服,愣是不见了,结果天擦黑,倒被她儿媳在城东给河头给找了回来,一盆衣服竟然因着那大木盆从城西漂到了城东,一时被人引为笑谈。

小雨下了半个月,大雨连着下了有八日,等到八月十五那一日,天终于放晴了,家家户户终于可以出来把几天都没晾干的衣服该晾上一晾。

顾怀袖,也终于在这一天出门了。

“青黛,赶紧地收拾着,可好了?”

顾怀袖有些着急,她给自己草草涂了个妆,又觉得太过客气,给洗了干净,干脆素面朝天。

青黛端着东西朝外头走,“在收拾呢,快好了。”

顾怀袖听了,只坐下来端茶喝,隐约觉得有些胸闷不舒服,刚吞了一口茶含着就呕了出来。她呕了两下,又呛了一会儿,咳嗽了两声。

“二少奶奶怎么了?”青黛终于将东西都递给了在外头接应的丫鬟,听着顾怀袖在里面咳嗽,还当她是受了风寒,“别是二爷还没好,您就出了事儿吧?”

顾怀袖心说自己可比张二强壮多了,想着贡院便要开门,张二定然会是第一次放牌子的时候便出来了,也顾不得那许多,出了门,便坐上了一顶小轿,要往葵夏园去。

半路上已经有人高声喊着,“贡院开门了!贡院开门了!他们出来了,他们出来了!”

同行的李卫也跟着喊:“二爷肯定也出来了!”

顾怀袖忍不住催促:“脚程再快些,叫个人去前面葵夏园探着,再叫个人去贡院门口看着。”

一路行着,只觉得满城都是热闹。

可没料想轿子到了半路上就走不动了,一问,才知道前面的石桥被大水给冲垮了,要么就要折道前面过,要么就要去前头的小桥上挤。

“回禀二少奶奶,咱们这轿子肯定是过不去了,要不回头折一下?”

“折什么折?”

顾怀袖冷声道:“落轿。”

轿夫们都吓住了,出来抛头露面的姑奶奶不是没见过,可头一次看见这样富贵的秀才娘子也自己出来走。

轿夫们干脆扔了轿子,在一面开路,前头人都赶着过桥,人挤人,人挨人,别提多热闹了。

连日来雨水不断,这里临近外河,更是水流湍急,朝桥下面望一眼,只见河水浑浊,一翻起浪来根本看不清下头有什么。

顾怀袖提了裙角往前面走,旁人见了她通身气派不同于旁人,倒有好心给让路的,顾怀袖一一地谢过。

李卫就在顾怀袖身边,抓着她袖子,兴奋地喊叫着,问张二爷出来是不是就成了举人。

顾怀袖哪里能回答他?

她正走到桥中心来,笑一声:“结果还要等到九月十五之前放榜才清楚,哪儿有那么容易就知道了……”

脚下忽然一震,顾怀袖心头一跳,她只觉得那恶心的感觉再次窜了上来,想要干呕,再想要逃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得一声奇异的闷响,整座桥竟然轰然垮塌!

内秦淮水深远超常年,又因为连日来反常大雨,三面环山,水势往中间挤,导致秦淮内河外河水流俱是湍急。石桥年深日久,寻常通行本无问题,今日因隔壁大桥垮塌,众人尽皆挤上小桥来,不堪承重,终于在水流之中消没一空。

顾怀袖整个人随着那塌下的石桥便陷落下去,转瞬进水没了影子。

李卫青黛等人俱在其中,一并被吞没进去。

石桥忽然消失,两边的人都愣住了,过了半天才有人高声喊道:“快点下水救人!快救人哪!”

江南有水性甚好的渔夫船夫,此时都跃入水中,寻人救人去。

碧蓝天幕如旧。

马蹄哒哒而去,经过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青石板小路,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人一路奔去贡院接人。

张廷玉面色惨白,考试这几日难免使病情死灰复燃。三场考下来,犹如生一场大病,更何况他本来带病?

手指颤抖得厉害,落下去的字却稳如磐石。

最后一字落下,他轻轻地搁下笔,墨卷一张,三场考完,终于交卷出了三重门。

站在贡院外头,张廷玉按着额头,只觉得头疼欲裂。

阿德挤开了人群,不知怎地满脸都是眼泪,朝着张廷玉哭了一句话。

他没听清,怔怔看了阿德半晌,还没下台阶,眼前便骤然一黑——

作者有话要说:2更,24点之前再来一章。

☆、第一零一章 怀袖归来

 

张廷玉这一病,比进考场之前要严重得多。

本来进考场便是强撑着,殚精竭虑,作了答卷,刚出来听见消息便一头栽倒下来。

一昏迷,就是半个月,即便是醒了,人也迷迷糊糊,时常是半梦半醒,如此一拖竟然就是一个月。

阿德这边吓得赶紧叫人送信到京城去,廖逢源沈恙等人也频来看望,可最要紧的却还不在张廷玉这里,而在于……

顾怀袖不见了。

“二爷醒了!二爷醒了!”

多福忽然掀了帘子出来大喊,也不知喜还是悲,总之满脸都是眼泪。

阿德连忙进去,连声地喊着。

张廷玉醒过来便下了地,只问了一句:“怀袖呢?”

阿德像是一下被什么卡住了喉咙,没了声音。

他深深埋下头去。

张廷玉也不知那一刻胸中到底是什么在作怪,整个人都差点炸掉。

他咬着牙,寒声道:“说。”

阿德磕了个头:“……二少奶奶被水冲走了,还没找见……”

说完,他将一张脸迈进了地毯里,肩头松动起来。

张廷玉听了便要朝外面走,阿德连忙扑上去抱着他腿:“二爷,二爷!大夫说了您身虚体寒还不能出去!二爷您还不能出去啊,二爷——”

这时候了,张廷玉哪里肯听他的,竟然一脚踹开他,厉声道:“别拦了爷的路!”

整个院子里都乱了套,里面的人朝外面跑,外面的人往里面挤……

江南这边,不少人仰头看着这一片天,低头看着那一片水。

老天爷高兴的时候,赏你一口饭吃,不高兴的时候能夺了人的命。

沈恙园子里有一阵没笙歌了,廖逢源来跟他谈生意,他也提不起劲来。

“张二少奶奶还没找见吗?”

廖逢源叹了口气:“哪里有那么容易?当初水流急,才下过几场雨,那地方又在靠近外河的口子上,一冲进外河,再要寻就难了。当时就下去了几个好手,也没把人抓住,倒有个小子拽住了张二少奶奶一片袖子,可人没了……”

旁的人都救起来了,独独缺了张二少奶奶一个。

沈恙心里别提多赌,一把将账本往桌上一扔:“谈谈谈这时候还谈个什么生意!”

廖逢源对沈恙那一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也不是不知道,而今见他这般,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才从张廷玉那边回来,当时没进去,瞧见里面乱哄哄一片,说是张廷玉醒了,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脸面去见,索性打道回来了。

“而今人手都派了出去,寻不到,便是命了……”

“命?”

沈恙嗤笑了一声,竟然直接转身离开了客厅,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在主人家的园子里被扔下了,廖逢源这客人当得可是无趣。

他索性也起身去,继续派人沿河两岸打探着。

出了秦淮,可就是浩浩荡荡的长江了,要寻一个人来,哪里又有那么容易?

廖逢源忧心忡忡,满腹的愁苦,还是离开了。

书房里,沈恙看见了钟恒,进了之后立了半天,终于对钟恒道:“带我印信,去找漕运总督和漕帮帮主,仅靠着咱们,是找不见人了。”

钟恒皱眉,却摇头:“您跟总督大人和帮主的赌约,仅有三次,三年前已用了一回,今日怎能为这区区一个妇人之事用掉一个承诺?沈爷,您别这样糊涂!”

“让你去你就去,再废话……”

他捏了拳头,终于还是忍了,将声音放平了:“听我的,去吧。”

钟恒不甘心,终究苦无办法,负气一扭头办事去了。

沈恙手撑着桌案,却又心烦地掀了一桌的账本扔掉。

顾怀袖被水带走,张二爷一病不起,消息一路传回京城,府里人人忧心忡忡,张廷璐无事在身,奉了张英之命往江南而来。

此时张廷玉已经苏醒,只是苦无顾怀袖消息,四处派人去寻,几乎整个江宁都不得安生。

江宁乡试放榜在即,张廷玉却丝毫不关心,也没人在意。

只有江宁这边无数文生忽然发现,放榜之日,张廷玉这一个陌生的名字,高居头名!

你问张廷玉是谁?

这名字怎生有点熟悉?

遇见有记性好的,还记得是张廷璐的二哥,这才知道是张英那名不见经传的二儿子。

江宁是整个江南的中心,能在江宁乡试得了头名,不说状元之才,至少登殿试金榜无疑。

一时之间,人人争相拜访张廷玉,竟俱被拒之门外。

人以为张衡臣倨傲不与人相处,自中举拔得头筹之后,其三张答卷刊录于《今科讳墨》之中,广为人所传阅,竟至于江南举子人人折服,无言能辩驳,乃为江宁乡试之中头一个近乎毫无争议的头名。

主考官张朋光、吕振,却都叹惋。

一切考后的诗文酒会,张廷玉概不露面,多少人闻名无得见面,又疑心此人果真倨傲,后才有通考官杨奕绅言及其夫人张顾氏之事,众人释疑,更复叹惋之。

十年寒窗,不飞已久,一飞冲天;不鸣已久,一鸣惊人。

可若将此生残年与功名利禄抛去,能换他再来一次,不丢却顾三,怕他纵使有野心千千万万掩藏不尽,也愿忍痛割舍了去。

八月乡试,九月放榜,张廷玉名传大江南北。

然而十月、十一月、十二月……

张廷玉再没有任何消息,不拜访任何人,不动笔写任何文章,也不见任何人。

他只在等消息……

一转眼,顾怀袖消失了快四个月,然后过年了。

张廷璐来江南,奉了命要劝张廷玉走,张廷玉却是根本不听。

谁都知道,一个大活人哪儿能消失这么久还杳无音信?张二少奶奶,早已经凶多吉少,指不定葬身到哪一处湍急的水流之中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死过多少英雄豪杰?

要再吞掉一个弱智女流之辈,何等轻而易举?

江宁大街小巷,都是一片红灯笼高挂,爆竹声声一岁除。

可张廷玉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孤灯一盏,伴他冷卷残墨,手已经冻僵了,张廷玉全然不曾感知。

外头阿德不敢进去,青黛救回来修养了两个月也起来了,可不敢去见张廷玉,只怕见了故人反倒生出颇多的凄楚来。

人人在这除夕夜里,都不敢进去。

张廷璐提了一坛热好的烧酒,已经到了近前,终究还是退了回去。

外头罕见地下了雪,康熙三十五年的除夕夜,竟然比在京城那些年,还要寒冷。

漕帮那边的消息,是二月初九来的,那时候沈恙还坐在屋里翻账本,一页来来回回地翻了二十来回,终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钟恒进来,平静得像潭死水:“沈爷,人找见了……只是……”

手指一顿,沈恙竟然轻轻勾了勾唇,“没找见就继续找,找,继续找……”

钟恒一怔,才发现沈恙根本没有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连日来报的消息,都是找不见找不见,而今忽然找见了,就是钟恒自己都不敢相信,更何谈沈恙一日一日被磨着,听惯了坏消息,已然麻木了呢?

只可惜……

罢了。

他又出声提醒了一句:“沈爷,人已经找着了。”

沈恙刚想斥责钟恒,领了命就赶紧去办事儿,怎地还在这里杵着,却猛然醒悟过来,抬眼望着他:“你……你说什么?”

钟恒道:“找见了。”

……

找见了……

账本从他手中滑落下去,沈恙也不知怎地复杂极了:“找见了啊……”

钟恒的话还没说完,他有些为难起来,这毕竟不是个好消息,便是对张廷玉那边来说,也不是好消息。

“沈爷,张二少奶奶那边出了些许问题……”

张二少奶奶找到了的消息,是初十传到张廷玉那里去的,沈恙的人说,人还在送回来的路上,有漕帮的大船护着,一路逆流而上,应当无碍。

“……只是那边的消息说,二少奶奶寒天里在水里泡久了,坏了腿,暂时下不得地。”

钟恒亲自来说这消息,他家爷却没来。

想来,多半是不愿意见张廷玉吧。

张廷玉看了钟恒许久,钟恒问:“张二爷可要钟某再说一回?”

张廷玉没说话,坐了很久。

钟恒没听张廷玉问自己,便徐徐退了出去。

张廷玉就在屋里坐了一天。

今科张英担任会试主考官,张廷玉避嫌,不参与会试,倒是一下闲了下来。

而顾怀袖的消息传回来得早,可人却迟迟不会来。

一路从长江口的位置逆流上来,又是寒冬腊月天,水流太少,船行困难,开春时候上游还没来水,船速很慢,江宁这边的船也下不去,下去了也不一定比漕帮的船快,还怕错过,左右人劝住了张廷玉,终究还是在江宁苦等。

可那感觉煎熬,倒不如让他沿途奔波去。

等漕帮那边的船到了江宁地界,众人接了消息出去,都在码头边等着,遥遥便见到一搜黑色的大船从远处过来,泊在水湾里。

船板刚刚往岸边搭好,张廷玉便直接上去了,拉都拉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