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爹又得了第一,哈哈,那小胖过去了。”胖哥儿欢天喜地地撒开脚丫子就往自己小伙伴那边跑,一路风风火火地,“我娘给我带了糕点回来,你们也来尝尝吧。”

众人一见,都凑了过来,想要出来吃东西,结果没想到每一只爪子都是黑乎乎的。

朗哥儿有些尴尬,提议道:“要不去我家洗个手,咱们再吃吧。”

“好啊好啊。”

大家一起从钱家的角门进去,直奔水池,朗哥儿叫到:“刘妈妈,给我打盆水,我们要洗手!”

这还是大家头一次来朗哥儿家里,只觉得样样东西都很精致。

钱名世的妻子钱潘氏,一出来就见到朗哥儿带了一群脏孩子回来,顿时皱了眉,柳眉倒竖出来:“你们这是干什么来了?”

朗哥儿这才想到自己是背着娘出去玩的,只跟琳姐儿把脖子一缩,道:“胖哥儿说给我们吃糕点,我们就来……洗洗手……”

胖哥儿端着糕点,站在小伙伴中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

为什么别人家的娘看上去都这么凶?

他在家做什么都没人管,只要他不砸东西不伤人不蛮不讲理,一切都好说,他娘一直对他是放养的状态,以前也见过别人家的娘,比如周家小子他娘周李氏,还有顾家弟弟他娘顾孙氏,似乎都跟他娘不一样……

朗哥儿他娘也跟自己娘不一样。

为什么别人家的娘都跟他娘不一样?他娘到底是什么做的?

胖哥儿一下犯了迷糊,就这样看着钱潘氏。

钱潘氏皱眉:“罢了,先给他们洗洗手,糕点可不能乱吃……”

眼神忽然凝住,这端着糕点的盘子,看着只是白瓷的胎,可周围却是描银,当中规整地码放着十块雪白的糕点,看着特别诱人。

钱潘氏看向了端着糕点的胖哥儿,体型肥硕不说,脸上还挂着打娘胎里出来就没下去过的肉,只是一双眼睛格外地漂亮。这谁家的哥儿竟然长成这样?

不过钱潘氏也没多想,她如今都是进士夫人了,丈夫已经中了探花,再不需要忍气吞声,对着这些小孩子也大度一些就成了。

她吩咐了人给朗哥儿他们端水来洗手,胖哥儿也凑上去洗手,他瞥了一眼琳姐儿。

琳姐儿粉嘟嘟地,嘻嘻笑着叫丫鬟们给自己拿帕子擦手,胖哥儿连忙献宝一样把之前从自己娘那儿顺来的帕子递了过去:“琳姐儿,给你擦手。”

这一帮都是小孩子,顺手就接过来了,琳姐儿笑得露出那一排整齐的小白牙:“谢谢小胖。”

胖哥儿摸了摸头笑了,倒是从鬼灵精难得憨厚了一回。

那一条帕子乃是上等蚕丝织成的双面苏绣素面缎,上头有富贵牡丹花开的图案,小姑娘一看就爱不释手,有些舍不得用来擦手了。

钱潘氏原本只是在旁边看着,可是忽然之间一见那一条帕子,有些眼花。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条帕子到底哪里有些眼熟,小家伙们就一窝蜂地跑了出去吃糕点了。

钱名世这边只是普通人家,钱潘氏平常也见不到这样的好东西,日子都是打钱名世一路考过来之后才好起来了。

今日钱名世中了探花游过街,皇宫里赏了恩荣宴下来,怕是这时候才回来呢。

正想着,外头果然有人高升谈笑着来了。

钱名世乃是一朝及第,春风得意啊。

他与年羹尧是朋友,年羹尧少年得志,庚辰科就已经入选翰林院,他钱名世如今也成为了翰林院的修编,倒反而后来居上,压着年羹尧一头。

好在年羹尧自己也不在意,看着朋友好,便高声笑着跟他回来。

张英府邸也在这附近,所以张廷玉便一道回来。

三个人当中,张廷玉名声最高,虽然这两年在翰林院反而沉寂下来,可这一回考校清书,张廷玉又不声不响地拔了个头筹,真把无数看扁他的人气得猛吐几口鲜血。

年羹尧志得意满,以为自己能夺第一,不想还是被张廷玉给压了一头。

他叹了口气:“衡臣兄如今是越发高深莫测,内敛如玉了。”

张廷玉走在路边上,背着手,后面跟着几个人的小厮,他只笑道:“不过是运气,运气罢了。”

钱名世早闻说过张廷玉大才,又是庚辰科的状元和朝元,逼死过连中无缘的汪绎,对这张廷玉总有一种难言的发憷的感觉,更何况张廷玉还是翰林院殿撰,又得了今年清书第一,万岁爷赞赏有加,乃是将来的大红人,可得罪不得。

“张老先生太过谦虚了,若您都是运气,咱们怎么敢说是才学?”

张廷玉是今日清书第一,往后就该有事情派下来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不过也总该快要真正踏入朝堂了。在翰林院的这几年,无非就是磨练,将一群科举出身的精英,培养成朝堂上的精英,如此而已。

张廷瓒在詹事府也是日渐得人的信任,很快也是要高升的。

闻得钱名世此言,张廷玉背着手依旧朝前面走,不温不火,“万岁爷对年检讨与钱修编也是相当看重的,何必妄自菲薄?”

正说着,前面巷子口忽然传来一阵小孩子的笑闹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给你吃!”

“哈哈,看你满脸都是白的……”

“胖哥儿你娘真好,还给你带这些啊。”

“我叔叔做的比这个还好吃!”

“你爹是和稀泥的,你娘给你带糕点,你叔叔还会做吃的,是大酒楼的厨子吗?”

“我叔叔是我娘的厨子,做东西可好吃了……”

“朗哥儿他爹还是探花郎呢!”

一群小孩子笑闹着就奔了出来,脸上还是花的,眼眸里亮晶晶的一片,不谙世事。

钱名世一听见朗哥儿名字就火了,大喝一声:“臭小子干什么!”

朗哥儿吓得手一抖,糕点一下落在了地上,手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规规矩矩战战兢兢地站住了。

张廷玉与年羹尧就站在旁边看着。

所有得小孩子一下就安静了,怔怔看着朗哥儿他爹,这就是传说中的探花郎吗?

朗哥儿和琳姐儿都是钱名世的孩子,这会儿畏畏缩缩地站了出来喊爹。

钱名世一看他们这脏兮兮得样子,还满身都是泥,气不打一处来:“让你们回去读书读书,你们怎么就跑出来玩了?以后能考得上举人和进士吗?玩物丧志!玩物丧志!”

胖哥儿左看看右看看,想起自己娘说的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他若是去插嘴,不会闹得更糟吧。

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胖哥儿那小心思都被张廷玉背着手在后面看了个干净。

眼看着钱名世都要讲自己的孩子训斥哭了,张廷玉忍不住温声劝了一句:“小孩子爱玩,一时胡闹调皮也不必这样疾言厉色吧?”

钱名世还在气头上,闻言便冷笑了一声:“也不是张老先生的孩子,当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谁家父母看着孩子闹成这样不心塞的?

钱名世这话若是换了一个人说,铁定就没下文了。

只可怜,他对着张廷玉说了这话。

张廷玉也懒得反驳,想着快要到晚上摆饭的时间了,只道:“小胖子还不出来,回头你娘还等着咱爷儿俩吃饭呢。”

胖哥儿这才挪着自己胖胖的身躯出来,手里讨好地端着一盘只剩了一块的糕点盘,“爹,娘带回来的雪花粉酥糕,你尝尝?”

最后一块都要被捏得变了形,约莫是孩子们拿糕点的时候没有注意。

张廷玉好脾气地半弯着身子下去,抬手拿了那一块糕点,放进嘴里,道一句:“倒是不错。”

胖哥儿就像是得了什么大夸奖一样,得意洋洋,“我娘也说好吃,回头让石方叔叔做,肯定能够更好吃,小胖都要等不及了!”

“好了,等不及了,咱就回家吃饭去。”

张廷玉抬手就把死沉的胖哥儿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右肩上,回头便对这已经愕然无语的年羹尧与钱名世道一句:“二位翰林,今年清书御试的答卷回头请二位整理好了放在我案上就成,明儿个见。”

明、明儿个见……

见……

见……

见个啥啊!

那个穿得最寒酸,身上最脏,长得最胖的竟然是张廷玉的儿子!

真是人不可貌相!胖子不可用斤量啊!

钱名世忽然有些手抖,他看了看自己乖巧怯懦的儿子,又看了看前面坐在庚辰科状元肩膀上,手指着飞过去的雀鸟中气十足、大喊大叫的胖子,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真晕。

年羹尧也是忽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道一句:“张翰林夫人不是寻常人,亮工万莫介意。”

隔着半条街,就是张府了。

张廷玉让胖哥儿坐在自己肩膀上一路进门,回了二房院子里,果然已经摆好饭等了,丫鬟们将胖哥儿领着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洗洗干净了这才上桌吃饭。

小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能够自己用勺和筷子,因为他娘和爹都不会帮孩子夹菜,要吃自己做,靠爹娘算什么本事?

胖哥儿从小就跟野孩子一样艰苦奋斗起来,兴许是因着二少奶奶常常放养他,以至于这小子特别招阖府上下丫鬟婆子和小厮们疼,走到哪里都有人恭恭敬敬地喊,倒是比张廷玉受欢迎得多。

胖是胖,有名气就成了嘛。

小胖子狠狠地扒着碗里的饭,跟自己爹娘吹嘘今天做了什么,小伙伴们说了什么,精神头十足。

结果一入夜,脑袋一碰着枕头就睡下去了。

顾怀袖看他睡着了,才笑着叹气,从屋里出来,张廷玉坐在屋里躺椅上,架着腿,一副大爷模样。

“今儿我得了御试清书的第一,还没见着我爹跟大哥……”

顾怀袖听了道:“你娘那边已经闹过一回了,如今刚刚歇下,眼看着就要没好日子过了。”

张廷玉道:“难不成我还要因为他们,当个市井庸俗之辈?”

这倒是也是。

两个人刚刚说了没两句,外头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阿德满头冷汗地跑回来:“二爷,大爷那边回来了,像是不大好。”

张廷玉豁然起身:“不大好是什么意思?”

阿德都快哭了:“这……小的一时也说不明白,只说是今日大爷晚间才从詹事府那边当值回来,半路上不知道怎么失踪了一阵,刚刚回来脸色都是惨白的,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顾怀袖心头一跳,一看张廷玉,已然见他变了面色,紧走两步便出了院门,她这里也顾不得其他,只交代丫鬟们照料好胖哥儿,便抬步追了过去。

张廷玉一路进了大房那边的院子,陈氏刚扶着张廷瓒躺下去,泪水连连地问着:“大爷,大爷你怎么了?说话啊……”

“二爷来了,二爷来了!”

外头小厮喊着的时候,张廷玉已经进了屋。

他一看张廷瓒,便是心头一凛,上去握了张廷瓒的手,只觉得冰凉,却见张廷瓒嘴唇苍白,眼睛还望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约莫是疼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哥,大哥!”

张廷玉此生敬仰之人,其一是张英,其二便是他爱重的大哥,如今却看见往日丰神俊朗的人,一下躺在这里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廷瓒只觉得眼前昏昏暗暗的一片,背后疼得已经没有了知觉。

他手指用了力,掐紧了张廷玉的手,浑身都在痉挛,冷汗涔涔,只死死看着张廷玉,他想要告诉自己的二弟,可是说不出来!

说啊!

说啊!

他从无一刻这样痛恨过自己,一时之间竟然流下泪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已然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押错宝……

“押……押……”

张廷瓒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像是溺水的鱼。

张廷玉努力地听着,却忽然看见了染红了后面锦被的一点艳红之色……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只觉得什么也听不见了,抬手轻轻朝着张廷瓒背后一摸,伸出来时候整个手掌都被染成了鲜红的一片。

陈氏一见就惊叫了一声晕倒在地,顾怀袖也恍惚觉得一道惊雷划过,怔然立在当场了。

外面黑夜沉沉,张廷瓒依旧挣扎着,一张俊容都扭曲了起来,抠紧了自己二弟的手指,喉咙里却只有模糊的声音,他死死地攥着张廷玉的手,像是攥着一块救命的浮木……

顾怀袖想要上前去,张廷玉却僵立在那儿,看着自己满手的红,已经有小厮去请大夫了,这会儿还没来。

大房屋里的灯有些昏暗,灯芯浸泡在过多的灯油里,反而有些烧不起来。

张廷玉不知怎的,一下想起了十年之前,他说要请人给大哥提灯笼回去,结果大哥说用不着灯笼,路是闭着眼睛都能走的。

手指已然被张廷瓒的指甲给掐出了血,张廷瓒抠着床沿,嘴巴张着,无声地喊着“二弟”……

张廷玉握紧了沾着鲜血的手掌,只平静道:“阿德,扶二少奶奶出去。”

顾怀袖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如此触目而惊心。它来得太过突然,像是一场天降的灾祸,她已然能预见即将爆发出来的一切,可是无能为力。

阿德看了顾怀袖一眼,有些不知所措,可顾怀袖还是缓缓退出去了。

那是他们兄弟的世界,女人无法插足。

站在外面的台阶上,顾怀袖只觉得这初夏的风好冷,冷得刺骨,让她深深地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字数很多……= =所以迟了。晚上八点半见吧。

☆、第138章 大爆发

“万岁爷身边有一宠臣能臣,名为高士奇。此人先为索额图所辱,一直隐忍不发,后索额图益发嚣张,高士奇忍无可忍,最后投靠了明珠。明珠与索额图相互倾轧,高士奇自然帮着明珠斗索额图……”

胤禛闭着眼睛,仿佛还能听见这些话。

一字一句,透彻至极。

康熙三十九年的时候,也就是张廷玉中状元的那一年,索额图曾经被人告发过,以至于被皇帝当场训斥,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可前不久,胤禛才知道这告发索额图的人竟然是高士奇,也就是先投了索额图,后来投了明珠,出卖了索额图的那个。

皇阿玛对此人颇为宠信,怕是早就对索额图起了疑心,四十一年太子在德州患病,特召了索额图来侍疾,怕就是早有试探的意思了。

今年康熙南巡之后北上,刚刚回来,胤禛就得到了这样的一份东西……

他手指轻轻地敲击在了着一张看似很薄的信封上,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边角上沾着一点鲜血。

胤禛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小盛子,只道:“太子与索额图那边的消息,可探到了?”

“如今不知。”

小盛子不知道为什么,战战兢兢地,不敢抬头看胤禛一眼,更不敢看那信封。

胤禛想了想,却叫小盛子过来:“这东西,按着计划走。”

他将信封递出去,小盛子抖着手接过来,似乎这东西有千钧重。

若这东西真的捅了出去,整个朝堂都要天翻地覆一回了。

小盛子终于还是一躬身,悄悄携了东西出了贝勒府。

京城的夜还很长,像是京城无数的街道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

胤禛就坐在书房里,手里摸着一块已经被他摸得温热的白玉镇纸。

只见他两额之上的青筋忽然爆出来,而后骤然抬手将白玉镇纸扔出去,砸到门槛处。

“啪”地一声玉碎之声!

紧接着外面起了一声尖叫,茶水碗碟掉在地上的声音也跟着起来,外头有一名梳着旗头穿着旗袍的贵妇一下跪在地上:“四爷?”

“滚。”

胤禛又坐了回去,声音冷肃,初夏夜里,只让外面的乌拉那拉氏心里苦楚不已。

她叫人收拾了外面一片的狼藉,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可也不敢这时候去招惹自家爷,只能默默抹了眼泪回去了。

听着外头人走了,没了动静,胤禛才仰面坐在太师椅上,闭上了眼睛,手指却扣住扶手,按得紧紧的。

京城的夜,还很长,像是那铺满了洁白霜色月光的长道,一眼看不到尽头。

吴氏坐在屋里,只道:“我老觉得心口跳得厉害……”

王福顺家的上去用铜钗挑了挑灯芯,只道:“是前些日子您没休息好吧?今日您还是早早歇下吧。”

“外头在吵什么呢?”吴氏又问了一句。

王福顺家的摇了摇头,似乎是不知道:“兴许是庆祝二爷得了御试清书第一吧。”

“他又得了头名?”

吴氏眼神呆滞了一下,然后忽然讲桌上的茶杯拿起来朝着地上砸:“好个歹毒的逆子!他是非要逼死自己的兄弟不可啊!且让我出去看看,我倒要看看这个歹毒心肠的东西要怎么迫害自个儿的兄弟!”

“老夫人!老夫人!”

王福顺家的立刻就着了急,根本拦不住人。

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妇人的吴氏,像是忽然之间爆发出了巨大的力量一样,一下就冲出去了,甚至脸上已经隐隐约约出现了狰狞之色。

对,是了,白天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清书第一的事情。

老二这是要逼死他大哥啊!

这是要克死他们一家子啊!

吴氏哭天抢地地就往二房那边走,可是路上人人都惊慌失措,有人窃窃私语,说是大爷病了。

病了?

吴氏有些愣了,道士的话果然是真的!

张廷玉一好,老大一家就不好!

当初张廷玉中了状元,老大媳妇儿就开始咳嗽,犯病……

好啊,她怎么生出了这样一个煞星儿子来!

吴氏冲到了二房这边,一脚踢开自己面前的丫鬟:“把张廷玉这个逆子给我拉出来!”

“老夫人,您干什么?二爷二少奶奶都不在,您不能进去,哥儿还在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