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胖哥儿就拍了手,道:“小胖这就去找胖哥儿跟琳姐儿,娘我中午再回来别想我哦——”

想他?

顾怀袖恨不能拿扇子抽这小子,她朝着院子里走,只道:“走慢点,当心摔了!”

胖哥儿背对着她,挥了挥自己肉呼呼的小手,就一溜烟地跑了个没影儿。

顾怀袖无奈叹气,刚想要走回去,没成想阿平竟然跑了过来跟门口的丫鬟通传了一句。

多福忙到顾怀袖跟前来:“夫人,宫里来人传旨了。”

传旨?

宫里?

顾怀袖皱紧了眉,忽然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太子那件事似乎是昨晚刚处理的,到底太子是个什么惩罚,还不知道呢。

她万不想自己被牵连进去,可也似乎无可避免。

宣旨太监是来传皇帝口谕,宣她入宫觐见的。

区区一个四品命妇,能进宫见皇帝,开了什么天运了?

顾怀袖微微一垂眼,接了旨意,换上了正式命妇的袍服,这才跟着进了宫。

一路从宫门就要下来走路,跟着穿了小半个紫禁城,才到了皇帝现在所在的养心殿。

周围都是侍立着的太监,目不斜视,重重屋宇不是金黄便是正红,透着一种深重的压抑。宫女们脸上都带着浅浅的笑意,似乎时时刻刻都很高兴,太监们对着来来往往的人也都是恭恭敬敬,请顾怀袖的这几个太监更是对顾怀袖礼遇有加。

顾怀袖只道皇宫气象森严。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唯恐一步踩空了没落到实处,将自己给摔着。

脚底下铺着的是上等水磨石,甚至光亮得能够照人。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绣鞋前面三步远的地方,垂着头候在外面。

太监进去通报了,里头似乎有人的说话声,这才有人来叫顾怀袖进去。

“宣——张顾氏——觐见——”

太监将声音拉长了,顾怀袖听见这声音,有些控制不住的手抖。

她暗骂自己没出息,也被这样的场面给吓住。

定了定神,顾怀袖没在这里发现旁的任何人,只从门进去了,躬着身子在太监的指引下往右边一转,就看见了在窗前坐着的康熙。

墙边有一排书架,满满当当放着的都是书,康熙手里握着一本,顾怀袖扫了一眼,看见了一句“仁者安仁”,便不敢再瞧。

这时候,她倒是一下利落了起来,给皇帝跪下行了个三百九叩的大礼之后便伏在地上:“臣妇给皇上请安,武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似乎是被她唤过了神来,终于将目光从书上移到了顾怀袖的身上。

对康熙而言,美色已经成为了完全可以忽略的东西。

他坐拥江山万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唾手可得,区区一个妇道人家,他动动嘴皮子就能定了她的生死……

万民皆如蝼蚁,皆如顾三一样,匍匐在他脚下。

然而康熙觉得很冷。

他想起了太子,想起了太子做的那些荒唐的事情,也想起了顾三这一张脸。

“起,抬起头来。”

顾怀袖心知躲不过,终于缓缓起身,将头抬起来,却不敢看康熙。

在皇宫里,他就是皇帝,寻常人直视他就是冒犯天颜。

她两手垂在袖中,颤了颤,外面却看不出异常来,至少在康熙的眼底,她还是镇定自若的。

果然是一张美人面,也难怪太子色心起来,念念不忘了。

康熙已经查明了朱江心的事情,早在行宫的时候就觉得事情有蹊跷,只是一直忙于江南的河务,不想去想这些事情而已。更要紧的是,康熙不想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是个怎样的面目。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若是旁人的妻子,这件事就有悖于伦常道德。

而这样的事情,竟然是他一手养出来,倾注了最大心血的太子做出来的。

康熙只看着她,缓缓道:“朕对他数十年的养育之恩,父子君臣之情义,竟然敌不过你一张脸……”

“臣妇……万死不敢……”

顾怀袖听着康熙的话,只觉得心神恍惚又震惊。

她哪里能不知道康熙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他一个堂堂的皇帝,连顾怀袖一张脸都比不上……这哪里是要放过她的意思?

顾怀袖早知道事情迟早有发的一天,却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捅到皇帝那里去,兴许背后还有人在算计,想要让太子罪加一等。

只可惜,这一回去的是她的命。

康熙这样说,顾怀袖几乎是必死无疑,或者……

“三德子,将桌案上的匕首拿来。”

康熙话语淡淡地,只看着顾怀袖的脸。

顾怀袖终于看了康熙一眼,却又立刻垂下了眼,她抖了一下,又僵硬地跪在地上,不敢再动。

夏天里,这殿中的地面却是冷得她膝盖骨都疼了。

三德子也闹不明白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依着皇帝的话,将匕首取来。

那是去年木兰秋狝的时候,用来剔鹿骨用的鹿骨匕首,柄上嵌着漂亮的宝石,有一种说不出的富贵和冷艳。

顾怀袖手指指甲都已经深深陷入自己的手心里,她想说话,想要为自己辩解,可是不知道从何开口。

康熙道:“美色祸人,不如尽去之。”

美色祸人?

还要尽去之?

顾怀袖终于没忍住,豁然抬头:“皇上,您是万民之主,竟是这样是非不分,黑白不辨,曲直不明,要臣妇受这委屈吗?!”

眼底带着几分狠色,自打进宫来就已经压抑着的恐惧,一下就变成了滔天的怒火。

到底这天家富贵之地,皇族总是没有错的。

不管皇帝是什么人,不管他的儿子是什么模样,即便是他知道了太子的本性,如今出了什么事情,却也是一味地护短!

只因为太子爷是他捧在手心里养了那么多年的好儿子,是索额图带坏了太子,是他身边的人将他给教坏了,昔日他太子要在行宫奸迷命妇,今日却有皇帝来为太子善后!

康熙在听见顾怀袖忽然之间起来的反驳的时候,整个人的脸色瞬间就拉了下来,就是三德子也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里里外外多少人觉得顾怀袖胆大包天?

可顾怀袖自己不觉得,她甚至还笑了一声:“女子容貌乃是父母赐予,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毁伤。美色也是父母所赐予,臣妇父母生臣妇如此,皇上之父母生皇上如此,如何臣妇的父母生了臣妇就是有罪,而皇上的父母有了皇上便无罪?!”

疯了……

疯了……

三德子已经听傻眼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一句,竟然也能这样用!

张二夫人,这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康熙眉头一皱,劈手便将装着热茶的茶碗照着她扔去:“刁民满嘴歪理邪说!”

那茶碗正砸到顾怀袖的身上,滚烫的茶水顺着她袍服的肩膀落下,耳垂上挂着的青金石坠子轻轻地晃动了一下,接着却被热水给溅湿。

“嗒……”

茶碗顺着顾怀袖跪得笔直的身躯滚落在地,有骨碌碌的声响。

顾怀袖不为所动,用那种超凡的勇气,直视着康熙:“人生父母养,臣妇打小不曾有父母之疼爱,可太子却有您超出对一般皇子的呵护。臣妇*凡胎,太子天潢贵胄;臣妇市井庸俗之鼠辈,太子顺天玉成之骄子。有错都是臣妇的错,是臣妇的父母不该生臣妇这一张脸,天下所有貌美如花之女子都有罪。美色祸人,若是皇上要划花臣妇一张脸,便该划了天下女子的容颜!”

她一笑,“因为但凡有任何美貌之人出现在太子爷的面前,他都忍不住,无法自控。可他时天潢贵胄,错不在他。皇上您说得对,美色祸人,臣妇有罪。”

说完,她忍着半边身子被烫了的疼痛,磕了个头。

康熙已然说不出话来。

字字句句在对比太子与她,一口一个“臣妇”如何“太子”如何,无非就是在斥责皇帝不公罢了。

“太子天潢贵胄,若非你祸人,他何至于犯下如此大错?今日有此事,你在劫难逃,再多的歪理都没有用。”

康熙乃是皇帝,九五之尊,容不得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更何况,皇家之丑不可外扬,区区一个张顾氏,不得辱及天家颜面和皇家声誉。

顾怀袖差点就要歇斯底里地笑了。

当真是天家无情,康熙就是重视着太子吧?

只可惜,他这一个儿子终将让他失望。

顾怀袖看着被德公公放在地上的那一把匕首,只道:“皇上能划花臣妇的脸,却无法划花天下人的心。今日包庇太子是非不辨,他日万民唾骂大舟倾覆。”

古有皇帝不能杀言官之律条,可顾怀袖不是言官。

她不过是拿自己的命在说话而已,说一句少一句,自然得珍惜。

可有的话是忍不住的。

这些话放出去全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康熙听了却巍然不动:“今日你说这些话,足够朕诛灭你九族。”

“皇上千古一帝,万世明君。臣妇夫君衡臣乃是状元及第,深受皇恩,公公张老大人曾官拜东阁大学士,为一朝宰辅,大哥也曾为太子鞠躬尽瘁。张家世代沐皇恩而对皇上尽忠,皇上断无可能杀之。”

她磕了个头,目光却落在了那一把匕首上。

女子花容月貌,嫁得如意郎君,甚至如今将夫贵妻荣,只因一场令人作呕的意外,便惹来这泼天祸事。

顾怀袖微微一闭眼,已然是认命了。

兴许康熙登基这四十四年,已然见过无数人在他脚底下,挣扎不能,带着与顾怀袖同或是不同的遗憾而去……

所以他无动于衷,只是看着人,道:“三德子,动手。”

匕首刃光如雪,晃了顾怀袖的脸,她又磕了个头:“臣妇谢皇上不杀之恩。”

三德子的手有些抖,半天下不了手,“万、万岁爷、这……这……”

“狗奴才,你若是自己下不去手,便将匕首扔下去,教她自己动手。”

康熙闭了闭眼,看着书页上一行一行的字……

今日包庇太子是非不辨,他日万民唾骂大舟倾覆……

太子……顾三……

他大清朝的皇储之位,江山国祚……

顾怀袖已然完全冷静了下来,方才滚烫的茶水转眼已经凉了,她半个手臂都冷。

她道:“德公公,请将匕首给臣妇吧。”

三德子手一抖,拿匕首已然掉在了地上。

顾怀袖于是埋头去捡,手指刚刚碰到那鹿骨的刀柄的时候,她眼泪一下落了下来,却面无表情。

“臣张廷玉,求见皇上,武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外头忽然来了个声音,就在殿门口,顾怀袖手指一抖,刚刚止住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怎么也忍不住。

康熙眉一抬,看着已经摸到了匕首的顾怀袖,只道:“三德子,让张廷玉在外头等着。”

三德子犹犹豫豫地去了,到了外头也不知道怎么跟张廷玉说,只看着跪在台阶上的张廷玉,道:“万岁爷说让您在外头等着……”

殿中,康熙忽然问顾怀袖道:“若是杀了你,或者没了你这一张脸,成全他的高官厚禄,一世荣华,你可心甘情愿?”

“臣妇……”

顾怀袖忽然顿住。

康熙以为他们夫妻伉俪情深,下面的回答定然是愿意,所以他已经准备好了下头的说辞,没料想……

顾三弯唇一笑,轻声道:“臣妇心不甘、情不愿。”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点半左右继续。

☆、第一六五章 紫禁城

“夫妻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纵使他凭借着一个女人的死和她花容月貌之缺失,而戴稳了他的官帽,攥紧了他的官印,也不过懦弱一无勇无谋之匹夫!臣妇嫁的乃是能怜我护我之人,托付一世。”

“皇上若真要他靠着臣妇而荣华富贵一世,臣妇不屑,我夫君衡臣亦不屑。”

“若您执意为之,先令他休妻,或我二人和离。”

“臣妇,绝不为他人做嫁衣裳。”

“若我夫君坦然受此高官厚禄,那臣妇……再不钟情便是。”

说罢,她附身再磕个头,而后挺直脊背,再不言语。

康熙深谙帝王心术,皇帝这么多年当下来什么不明白?这样决绝的妇道人家,却还是头一回见到。

他冷笑了一声:“你怎知,你夫君断会在荣华富贵与你之间,选择你呢?”

说着,他一摆手,道:“宣张廷玉。”

太监们出去通传,外面的张廷玉实则已经听见了,却等着太监来了才敢往里面走。

他打左边来,只在顾怀袖身边跪下来,“臣张廷玉叩见皇上。”

“方才你夫人与朕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康熙将手里那本书扔在了书案上,而后道,“休了她,或者和离,或者你亲自动手划了她花容月貌,朕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朝宰辅,子孙荣华。”

何等诱人的条件?

这是张廷玉毕生之夙愿,荣华富贵万人之上,手握重权,无人敢缨其锋。

扪心自问,张廷玉动心吗?

他自私而言,动心,不得不动心。

可他云淡风轻道:“恕微臣难以从命。”

康熙一下就笑出了声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起身从书案上拿了一本纳兰容若的《饮水集》,随手一翻,康熙只敲着自己的手掌,看着张廷玉道:“你们倒是一个自私、伶牙俐齿,一个自利、沉默寡言……朕真想割了她的舌头,再取了你项上人头。”

可是康熙不能。

他站到了窗前,看着外头一片天。

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手轻轻一握就能捏死无数人。

可今日竟然有个刁民敢跟康熙叫板,跟他讲道理,讲歪理……

康熙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想着太子……

他的皇后撒手人寰,只给他留下了这么一个太子。

作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夫妻,康熙与第一任皇后最为融洽,也最念着已逝斯人,如今的太子却……

康熙握紧了自己的手,背影之中已透着苍苍老态。

他回头一看顾怀袖,还是那样漂亮。

可这女人,是张廷玉的顾怀袖。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留个教训吧。”

康熙终究还是清醒了,从夫妻的情分里脱出来,他看了一眼那匕首,眼见着张廷玉要说话,却道:“张大人,你若敢为她求情一个字,朕便让人将她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皇家天威不可犯,这才是铁律。

顾怀袖倒霉,着实倒霉。

可不杀她,甚至不毁她这一张脸,已然是皇帝法外施恩。

他乃是天子,开口便可夺人性命,若不是顾着张家这数十年为朝廷鞠躬尽瘁,还有太子与张廷瓒那一件事,早已在顾怀袖出口那许多话的时候就将其九族夷灭!

“须知天家贵胄,非你恣意妄为可毁伤。右手……”

顾怀袖怔然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终究还是她太轻狂。

她左手握了刀,弯唇一笑,锋锐的刀光几乎刺伤她的眼,她没有回头看张廷玉,只面无表情朝着自己右手掌心狠狠地拉了一刀!

血流如注!

她疼得几乎握不住匕首,看着刀尖上落下来的一滴血珠,面色苍白地抬了眼,望着康熙:“臣妇叩谢皇上不杀之恩。”

“鹿骨匕首赐你。蛇蝎心肠,须日日反省,退下吧。”

康熙不为所动,虽看着顾怀袖疼得满头都是冷汗,也是下了狠手,伤口很深流血不止,可皇帝无情。

张廷玉僵硬地跪在那里,收紧了手指,垂下眼帘,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着让自己不回头看她。

顾怀袖不敢捂着伤口,只一手掌心冒着血,另一手也上来,双手将沾血的匕首捧着,再拜而下,终于起身告退。

她一步步退出去,有些摇摇欲坠。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路上,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