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入宫的消息,早就传了出去,否则张廷玉也不会在关键的时刻赶到了。

顾怀袖想着,只觉得眼前有些发花,一步一步有些吃力地朝着前面走,却忽然被人截住:“张二夫人,这边来吧。”

太监们不知怎的就换了,这个对她说话的太监有些眼熟。

顾怀袖甚至都没来得及多想,便已经抬眼看见了站砸狭窄幽僻宫道之中的四贝勒胤禛。

一路走过去,她手上的伤口已经被太监用帕子给挡了,鲜血染红了她大半个袖子,另一边则是茶渍,整个人狼狈无比。

胤禛靠墙站着,看了看她满身狼狈,只吩咐道:“小盛子给她上药。”

小盛子立刻将早已经备下的伤药给顾怀袖倒在掌心长长的一道伤口上,可是小盛子见过的伤口也不少了,就是自家爷也有比这个更吓人的时候,但今日不知怎么了,手抖个不停,上好的伤药洒了一地。

胤禛看得心烦:“高无庸你去。”

另一边的一个太监有些为难之色,看了看小盛子拿抖个不停的手,硬着头皮去接了,只看见顾怀袖手上伤口近乎深可见骨,也手抖了起来,鲜血已经染了一地,看得人心惊胆寒。

胤禛看着自己身边两个得力的太监一时都笨手笨脚了起来,又看见顾怀袖那面无表情、不是表情的表情,透着一种麻木。

他走过去,一脚踹开高无庸:“没用的奴才,滚。”

说着,一把拿过了那一大瓶金疮药,直接不要钱一样朝着顾怀袖的手掌心倒:“没毒,太医院孙之鼎的方子,想来你这手还废不了。”

“四爷眼线真广。”

顾怀袖手指颤抖着,整个手掌疼得快没知觉了,享受着天潢贵胄敷药包扎的待遇,她却没有半点的喜悦和惶恐,只是平静。

“你该说张大人颇有本事……”这种时候了,胤禛也不忘着挑拨离间,“老十三算计你,原是连着张廷玉一起算计的。你出事,张廷玉必不能忍,由他去告太子,却是最合适不过。后头莫名地插了一个宜妃娘娘进来,你不知其中原委,所以不知你那一位张二爷的心机有多深重……”

这还是头一次,听见胤禛说这么多的话。

这一位爷,比张廷玉还要惜字如金。

他更喜欢写,而不是说。

胤禛没听见顾怀袖答话,只用力地将那绸帕给系上,疼得顾怀袖狠狠拧了眉。

好歹血是止住了。

胤禛道:“他怕是一知道朱江心的去向,又一合计太子的去向,就已经知道了这个局,又忧心着你,所以立刻找了宜妃,这才出了如今的事情。所以啊,照着爷的意思,不如让你的张大人投靠了爷,也免得两方算计来,算计去,误伤了人……”

“您的意思是,这一回的事情是宜妃娘娘捅出去的吗?”

顾怀袖想想,这的确是最有可能的。

“宜妃是老九的额娘,老九与老八走得近,如今老八风头正劲,太子一倒,怕是该轮到他了。”

要太子罪加一等罢了。

胤禛如何不清楚?

这一回还真不是他做的手脚。

他退了一步,拍了拍手,将药瓶子递给苏培盛,接了高无庸递来的帕子,慢慢将手上沾着的血迹擦了,才又将之递回去。

顾怀袖的目光落在了胤禛那还包着的手上,是勒缰绳勒出来的。

她忽的嘲讽一笑:“原以为您不受宠,看样子还是臣妇错了。臣妇轻狂,遂有如今之祸。”

胤禛凝眉,眼皮子一掀,又一跳,似乎是思索着什么,也像是被顾怀袖的话给震慑住了一样。

她的意思是……

“自作多情。”

顾怀袖冷笑一声,“皇帝眼底,只有天家威严罢了。”

胤禛却只是沉思着没说话。

顾怀袖问:“今儿既然与您见着了,不若趁着这时候,将话给说明白。我顾三,您的奴才;张廷玉,与您毫无干系。”

一旁的高无庸看顾怀袖肩膀有些微缩,注意到她之前被皇帝摔的那一碗茶打湿的衣裳,斜着眼微微瞧了一眼自家爷,见到胤禛给他摆了个手指,似乎连夺的都不愿意动,虽心里噤若寒蝉,手上却还是将披风小心翼翼地给顾怀袖披上。

顾怀袖看了一眼,却抬手扯下来,扔在地上,一脚踩住,看了那脚下的披风半天,才道:“四爷您,意下如何?”

胤禛眼底划过一道戾气,这女人太不知道什么叫给脸不要脸了,她就是这样拂人好意?

他胤禛的好心意用一分少一分,这妇人却敢将之踩在脚底。

他想着,若是自己手里有一盏茶,这会儿也给顾三扔去了。

只可惜,没有。

胤禛道:“你是爷的奴才,张廷玉自然为我所用。”

“好吧,那就当您答应了。”

顾怀袖一弯唇,然后道,“奴才给您办了这么多事,您不曾给过奴才什么恩惠……”

胤禛道:“给你入籍抬旗吗?”

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当皇子们的奴才。

这是殊荣。

只可惜顾怀袖要的不是这个。

她微微地握紧手指,轻声道:“我要太子死,要林佳氏死。”

两个“死”字,说得太轻飘飘了。

高无庸苏培盛两个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就是胤禛也差点被她给吓着。

他咬牙,一字一顿道:“皇宫内禁,你莫胡言乱语!”

顾怀袖满不在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说与不说,又能把我怎样?连你皇阿玛我都骂了,再咒一个想侮辱我的太子,算得了什么?”

“你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爷是有家室的人,不能同你胡闹。”

胤禛冠冕堂皇地说着,可对于顾怀袖方才所说的那一句话,的确是意动不已。

睁着眼睛说瞎话,是所有皇子们必备的技能,胤禛更是个中高手罢了。

顾怀袖道:“太子迟早会死的,我现在想的……是怎么先弄死您养着的另一条狗。”

四阿哥的另一条狗……

胤禛听见这句话,只道:“你在骂你自己。”

“我不就是四爷养的一条狗吗?”顾怀袖丝毫不觉得自己在侮辱自己,她道,“人与狗,有什么区别?您看我是一只狗儿,我看您也不过可怜巴巴一只狗儿。 人在人眼中,皆不是人,各类各样的禽兽而已。人性兽性,您知道?”

“……”

胤禛沉默半晌。

“你在皇阿玛面前,也这样说话吗?”

顾怀袖道:“不敢。”

她要是对康熙说“你是一条狗”,估计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想着自己若是跪在断头台上,被刽子手一刀砍了头,那场面一定滑稽。

想着想着,顾怀袖就笑了起来。

“还好您现在不是皇帝,若您有一日为九五之尊,奴才要怎样才能收回今日这话呢?要不您还是别做皇帝了吧……”

胤禛真被顾怀袖给气笑了:“爷不当皇帝,你还想太子与那林佳氏能死不成?”

林佳氏固然是胤禛的提线木偶,可要弄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毓庆宫在宫中,并不与他们寻常出来封爵建府的一样。

“那您就当皇帝吧,在弄死奴才之前,先弄死了她,我容不得她了……”顾怀袖又道,“她死,越快越好。”

实则,顾怀袖不说,胤禛也不会容她太久了。

张廷瓒一事,林佳氏必定有鬼。

她两面作鬼,约莫是将张廷瓒拿索额图密信折子的事情捅给了太子,这才出了大事。这女人一面投靠自己,却又舍不得在太子那边的荣华富贵,不敢让太子倒了,又不敢让捏住她把柄的自己发现,所以两面糊弄。

胤禛不是那随意让人糊弄的人,只是双刃虽可能伤己,可胤禛别无选择。

林佳氏有鬼归有鬼,用还是能用,只是要省着点用罢了。

他不能承诺给顾怀袖任何东西,只道:“太子不倒,林佳氏如何死?借刀杀人吗……不够……要做,就连根拔起好了。”

胤禛一笑,忽然道:“林佳氏的事不用你管,等到杀她的一日,爷定叫你来看。”

顾怀袖看着他,似乎是在思考他这话的真假。

“四爷不是做赔本买卖的人。”

胤禛腕上挂着一串佛珠,这时候却取下来往手心里一敲,在这无人的荒僻宫道上踱了两步,手指一颗颗地将念珠掐紧,道:“快到今年各省乡试派主考官了,让张廷玉荐年羹尧上去,旁的就不必他管了。”

年羹尧?

是了……

这一个是他重臣,可现在还没崭露头角呢。

明年又是会试之年,年羹尧在翰林院谋事,外放当学政或者考官,最合适不过。

翰林院中无数的翰林老先生,为的也就是外放出去的时候,或者入朝为官,平步青云。

她听了,只道:“您收的奴才是个没用的奴才,臣妇只负责说,不承担结果。”

“无妨,你顾三……有这么一张嘴,就足够给爷办事了。”胤禛轻而易举解决了一桩棘手事,心情似乎还不错,回头道,“如今看着你才像是一条听话的哈巴狗儿,至少认清了谁是主子,不会反过来咬爷一口。”

“那是因为奴才已经被主子爷爱新觉罗家的狗咬了太多,只能投靠那个咬奴才少的。”

骂人不吐脏字?

做梦。

话脏不脏?

顾怀袖不知道。

她反正就是骂胤禛,一面帮一面骂,不骂不开心。

胤禛平白遭了一顿骂,嘴唇抿成一条线,只道:“等爷用过了你,他日一登大宝,先叫人剐了你。”

“那也要您抢得到那宝座再说。”

顾怀袖开口就打击他,人人都有雄心壮志,却不见死了多少人。

说完这一句,胤禛也终于被她刺得没话了。

回头一看,张廷玉已经被一名小太监引着过来了,他停在宫道的尽头,等着她出来。

顾怀袖对胤禛敛衽一礼,“林佳氏,我等三年。”

说完,转身便朝着等着自己的张廷玉大步迈去,她脚步很急,却也很稳。

张廷玉伸出手来,拉着她的手,也没看里面的四阿哥一眼,只攥紧了她的手,不发一语,一路顺着长长的红墙宫道过了五道宫门出宫去。

顾怀袖只觉得他异常沉默,手心却是微微汗着。

两个人一路牵着手出了紫禁城,经过厚重的最后一道城门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落日云霞漫天,气象恢弘。

斜晖铺满大地,两个人的影子被西沉的日头拉得长长地,叠在一起。

张廷玉缓缓停住脚步,似乎带着满身的风霜之色,就那样一回身,仰望着高高的紫禁城,阴影很重。

他想起了自己高中状元那一日,打正门出来回望,似乎也是这样浓重的阴影。

天光云影尽皆落入张廷玉眼底,那一刻他眼底的神采太过灿烂,以至于顾怀袖竟然分辨不明。

直到二十余年之后,她与张廷玉皆已是两鬓霜白,一道一步一步走出这紫禁城的城门,再次回望之时,才知道……这一刻的张廷玉,眼底那些光华到底是什么,又作出了怎样的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在凌晨一点左右。大家早睡吧。

☆、第一六六章 猪肝补血

“天……”

“夫人,您……”

“快来人,端水拿药!”

丫鬟们一见到顾怀袖回来,原本是高兴的,结果一看她那手,又吓得不行。

众人都忙碌了起来,唯有张廷玉尚算是镇定。

他吩咐人去办事,自己扶了顾怀袖进屋,让她坐好,然后沉默着埋头将外头裹着伤口被血给浸红的绸帕,扔了下去。

看着她被伤药糊上的伤口,张廷玉拿了一旁青黛端过来的干净帕子,将伤口周围的血迹给擦干了,偶尔看见翻起来的皮肉,就拿一旁的药瓶给抖上一点药粉。

嘴唇紧抿,张廷玉一张脸冷峻之极。

顾怀袖笑道:“好歹没事,何必这样在意呢?皇上左右还是明君……”

说来,她自己都觉得讽刺。

明君也不过尔尔,哪一个帝王手底下不是千千万万人命?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皇帝除外。

因为皇帝本身就是法。

张廷玉冷着脸,也冷着眼:“闭嘴。”

她怔然了半晌,看他只小心翼翼又恼怒至极地擦着她手指和指缝里沾上的鲜血,又不由得一笑:“你别这样……”

“我怎样?”张廷玉手一顿,出来的每个字都跟冰块一样,“你只是轻轻划上一刀,皇上也不会跟你计较……怎……”

他“怎”字一出口,终于还是立刻就闭了嘴。

让顾三闭嘴,不如自己先闭嘴。

张廷玉决定不说话,先给顾怀袖处理手上的伤口。

半路上,阿德已经跑去杏林医馆请人了,再过一会儿人就应该来了。

“四爷说,让你今年举荐年羹尧上去,担任乡试主考官。”顾怀袖若无其事地说了,“我是他奴才,你不是。”

“你是我发妻。”张廷玉看着手里的丝帕已经染红,便换了一条,低眉慢声道,“与虎谋皮,不谋如何能得?四阿哥是知道我负责处理这次各省乡试之事。”

顾怀袖一下愣住了,有些没想到。

张廷玉笑了一声,他自然知道顾怀袖为什么诧异。

历年来,朝廷选拔人才,从县试乡试到会试殿试,一层一层。

每一次考试都有主考官,考生员与童生的时候,都是知县监考出题,每一个地方出来的名次都排在县衙的翘头案上,所以下面小三元只称之为“案首”,当初投河死了的汪绎就是连中三个案首。后面的三场考试,则称之为“大三元”,分别是各省乡试解元、顺天会试的会元、金榜殿试的状元。

这乡试,就是最要紧的三场考试之中的头一场。

每年各省乡试的主考官,基本都是从京城这里,由皇帝钦点出去的。

自明时起,便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

翰林院之中的人,一般都是进士出身,每次点学政和主考官,也基本从这里出。

翰林院之中的翰林们,敢叫“老先生”,哪个不是学识过硬?

由他们担任考官外放出去,才能让众人都服气。

所以每到了要点考官的时候,翰林院之中不少人都翘首以盼,只等着皇帝点中自己。

顾怀袖经常戏称张廷玉为“穷翰林”“老先生”,“穷”指的就是翰林们的日子清苦,连俸银都领不到几两,可一旦外放出去做了学政或者考官,出去一趟回来就能吃一辈子了。

朝廷的俸禄不够,官员们连过日子都不成,所以下头有些灰色的银钱乃是上位者默许的。

当盐政有冰炭银子,当学政,有“棚规”和“辛苦费”,也就是监考费和辛苦费。

有的出题考官还能自己写书卖给考生,毕竟涉及到以后出题的事情。

这些都是皇帝允许的……

可以说,学政和考官都是肥差,而且不比“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来得凶险,一切都是安全的,甚至是高尚的。

为朝廷选人,乡试考官都是要皇帝点的,只是张廷玉现在是南书房行走,正好办这件事。

他在翰林院之中多年,从中了状元的那一年起,又写过一本康熙御驾亲征噶尔丹的书,对如今的翰林院可称得上是了如指掌。

康熙让张廷玉来办这件事,可见康熙不是个糊涂人。

张廷玉道:“今年外放乡试考官的事,一半人由我提荐,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老大人再把关叉名,若有异议提出再议,最后组织翰林们考试,便是‘考差’了。”

他说着,已经将顾怀袖沾血的袖子撩了上去,手腕上还沾着血。

帕子浸入水中沾湿了,只轻轻擦拭着她藕臂。

“这件事本是绝密……谁也不知道我握着这样大的权力,所以翰林院之中的故交们虽有向我打听此事,却还没来找我讨差事。我也不曾想,这消息竟然泄了出去……四阿哥竟然知道……”

竟然知道。

南书房之中的一切事情都是机密,张廷玉很少对外面说。

他每一日处理的事情,都不小,而今提荐各省乡试主考官,可以说是半个大清朝的人才甄选,都握在了他的手上。

“要提一个年羹尧,太容易了。”

顾怀袖也暗道四爷好算计,她都不知道的事情,胤禛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过听张廷玉这话的意思,最要紧的其实应该是消息是怎么透露出去的。

“你怎么知道我进宫,并且要出事的?”

“南书房里听见的,是德公公身边的小太监小吕子。不过我也很好奇,四阿哥哪里早就备好了伤药等你出来。”张廷玉眼神微微发寒,只道,“捅这件事出来的是宜妃。当日我在行宫之中听人说你进去了,却一直没见着你人……那时候行宫里与你有仇的仅有一个朱江心与林佳氏……所以我……”

“你不敢明目张胆地插手,也不确定中间是不是有太子,更不敢在行宫之内乱走,唯有一个朱三太子的孙女朱江心能在行宫之中乱走……所以,你使计引了朱江心来找我,然后转头就找了宜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