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马车还在走,顾怀袖倒是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高了太子大半个头的人,这就是被胖哥儿指着的。

康熙格外宠爱太子,允许太子结交江南士绅,还允许他跟外国传教士来往。

眼前这个人的确是金发碧眼,不过顾怀袖不认得,也不想认得。

她将车帘子掩紧,只道别惹上什么祸事,这春会还不得不去,不少勋贵后院都给顾怀袖发了帖子,不去就是拂人面子。

车驾到了山前停下,眼看着就到了山前,顾怀袖下车之后就在寺中小僧人的接引之下往后山而去。

这里有僧人们的禅房,却也有桃林无数,瞧着花虽然还没开多少,却也是蔚为壮观。

此山向南,近处又有温泉,所以现在才有桃花早开的盛况。

她拉着胖哥儿刚刚到,周道新夫人李臻儿立刻上来招呼她,而后就看到了许许多多眼熟的人,有一些看着还年轻,有一些却已经是满脸的皱纹了。

这一回,满汉大臣家的人都有,顾怀袖与众人见礼后才走下来。

席间有孙连翘,还有钱明世的夫人,更有年羹尧的夫人纳兰氏。

这是纳兰明珠的孙女纳兰沁华,顾怀袖还记得当初在顾贞观寿宴之后,她跟孙连翘一起往厨房走,结果听见纳兰沁华说了一句“花褪残红青杏小”,小石方听着押韵,竟然直接接了一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顾怀袖见着纳兰沁华,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倒是对方立刻给她敛衽一礼,顾怀袖连道:“你我夫君乃是同年,快请坐下吧。”

她没让纳兰沁华说出一句话来。

年羹尧外放四川乡试主考官,乃是张廷玉提荐,可这件事除了四爷胤禛、张廷玉自己之外,只有顾怀袖知道,年羹尧自己知道不必说,看这纳兰沁华的模样,竟然像是也知道这件事了。

她皱着眉,只觉得年羹尧这人办事不靠谱。

纳兰明珠也是个已经糊涂了的老狐狸,押了太多宝,眼看着大阿哥不行了,他儿子纳兰揆叙则已经抱紧了八阿哥的大腿,现在明珠到底算是大阿哥党还是八阿哥党,怕是他自己都说不清。

纳兰沁华乃是纳兰容若留下的孤女,也是纳兰明珠家的人,怎能知道这样的机密?

顾怀袖表面上不动声色,坐下来之后只说一些女子胭脂水粉方面的小事,却绝口不提别的。

纳兰沁华有些迟疑地看着顾怀袖,她原本是想要感谢顾怀袖的,可没想到顾怀袖如此不动声色。这一位张二夫人果然非同寻常……年二夫人纳兰氏,这会儿也终于回过了神来,本来就不是多言的性子,即便是嫁给了年羹尧,这会儿也不说太多的话。

只有顾怀袖,在席间言语可称得上是妙趣横生,左右逢源。

端看这圆滑的手段,便可称得上是官太太模范,偏生她丈夫还不纳妾。

张廷玉有这样的贤内助,大约也是能在朝堂春风得意的原因之一吧?

看着顾怀袖这样得意,虽顾怀袖自己不显摆,自然有人看不惯她。

只听一旁礼部侍郎夫人孙氏冷笑了一声:“张二夫人也真是有闲心,听说现在朝廷之中大半官员都觉得张大人不不能当会试的总裁官呢,年轻气盛,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人还是老的好,姜还是老的辣。”

顾怀袖听着听着,就听不懂了。

这一位侍郎也是八爷党,孙侍郎在朝堂上参了张廷玉一本又一本。张廷玉是觉得虱子多了不痒,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根本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可是没想到,顾怀袖以为自己出游是来轻松一回的,现在竟然又被人揪住说张廷玉的事情。

女人后院的事情都是围绕着男人转的,她们的日子可跟顾怀袖不一样。

顾怀袖听着无奈,在这种场合与她争辩反而是掉了格调。

顾怀袖索性道:“长江后浪拍前浪,您知道前浪怎么样了吗?”

众人都在看戏的状态了,毕竟张廷玉风头实在是太劲,经过会试总裁官争夺的几次朝议,无形之中树了不少的敌。可那也是位极人臣所必须的……

现在有人对着顾怀袖讽刺,自然有人心里暗喜。

礼部侍郎自打投靠了八阿哥之后,就是走路都带风,连着府里的人都得意起来,孙夫人知道现在张廷玉已经被大半个翰林院的人给针对,说话的时候堪称有恃无恐:“前浪又怎么样了?”

顾怀袖淡淡道:“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整个席面上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有人将前后句一连,暗道顾怀袖骂人的本事简直是炉火纯青。

如李臻儿、孙连翘这种跟顾怀袖关系比较好的人,都已经掩口暗笑了起来。

孙氏的脸色已经与猪肝毫无区别,礼部侍郎如今年纪的确是大了,孙氏自己也不是很年轻,如今顾怀袖这简直是大范围攻击!

什么叫做“前浪被拍死在沙滩上”?!

这不是诅咒她们都被年轻貌美的小妾们给代替吗?!

有这样说话的吗?

有你这样做人的吗?

前面看着还是手段原话,这怎么一转眼就变得这样尖锐?

敢情你张二夫人不是翻脸如翻书,您这一张脸就整个一本书啊,风一吹就翻啊翻的!

还有朝中的老臣,如今虽然的确是已经到了老臣们离开,年轻人崭露头角的时候,可你这样说不觉得太过分吗?

只可惜,没有人敢将这一切质问出来。

顾怀袖敢说,就已经准备了一肚子更犀利多话,谁要敢把她的话给呛回来,她就敢把谁喷得狗血淋头。

左右她想想,自己最利索的也就这一张嘴了。

端茶来喝,却有人由顾怀袖这一句话想到了更多。

新出来的张廷玉、年羹尧等人都是冒头最快的一些,又得皇帝的器重。

聪明的老人们如张英、年遐龄者,都已经以老病为由,乞休回去,给年轻人们让道了。至于李光地现在还没退,那是因为李家就李光地一个挑大梁了,剩下的子弟们都不怎么扶得起来,张英走了之后,康雄身边就更缺人了,李光地更不能在这种时候走。想必若是自家后继有人,李光地现在也早就引退朝堂了。

整个朝堂都处于一种时时变动的更新换代时期。

人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康熙在位四十几年了,当初辅佐他的臣子老了,也都辅佐不动了。

顾怀袖这句话虽然难听,可一个字都没错。

长江后浪拍前浪,浮事新人赶旧人。

眼看着席间都安静了下来,显然顾怀袖这句话闹得气氛不是很好。

众人之前都还感叹着顾怀袖左右逢源,席间气氛可说是热烈,结果一转眼变成这样?

怪谁?

难不成怪人家长袖善舞的张二夫人?

呵呵。

孙氏要是不起扫兴的话头,哪里能出这样的事情?

众人一时之间都对孙氏厌恶了起来,孙氏低着头不说话。

顾怀袖想着自己在这里一直坐着,她们尴尬,她不如离开一会儿,回来这席间定然就正常了。

想着,顾怀袖微微一笑,然后起身,道:“我带着我家胖小子去给菩萨磕个头,诸位坐着先聊,我一会子回来。”

众人点头,看顾怀袖牵着他家那胖小子去了。

佛堂里的香客不算是很多,顾怀袖进去的时候正是大家都在外面看桃花的时候,这里干干净净冷冷清清。

端着净瓶的菩萨看上去面相慈和,顾怀袖装模作样地带着胖小子磕了个头,这才又带着他离开。

“娘,你不是不信神佛吗?以前去逛庙会,都不见你给谁磕头的。”小胖子觉得有些奇怪。

顾怀袖道:“我这哪里是信佛?找个借口出来罢了。这就跟爷们说出去更衣一样……会找借口脱离是非之地,也是一门学问。”

“那要是小胖遇到事情,就说更衣去。”小胖子似懂非懂地琢磨。

顾怀袖笑道:“这是最浅显,也是最露痕迹的……”

话音还没落,还在走廊上走着的顾怀袖就看见前面禅房花厅之中出来了个人,只道:“兄弟们慢聊,更衣则个。”

胤禛走出来,然后就听见了顾怀袖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后半句话。

“最露痕迹的一种,聪明人都不用更衣当借口……”

然后顾怀袖就住嘴了,嘴角抽搐地看着胤禛。

胤禛脸色很难看,看着她还有她那胖小子,压根儿懒得搭理,一甩袖子就走了。

顾怀袖心道逃过一劫,正想要避开前面花厅走,不想忽然听见那开了门缝里传来一阵大笑声。

“那个张廷玉,才在翰林院熬了几年?不就是张英那个油盐不进的儿子吗?凭他竟然也敢担任会试的总裁官?”

“爷也是正说呢,他算是个什么东西?竟然也敢给咱们甩脸子!”

“张天师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您怎么看这件事?”

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接道:“一个人若是精于八股,能读书,却不一定能做官。诸位爷细细数数,状元出身,最后位极人臣的又有几个?人无完人,张廷玉这人才华横溢,可是不一定会做官。就像是一张纸,都有正面和背面一样,一个人有其擅长的,却不可能面面俱到,此人于做官一途实在太蠢。依贫道愚见,此人庸才,必定不能长久。”

“哈哈哈对,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

众位阿哥们都没将张廷玉拉拢到,张廷玉乃是皇帝党,众人已经是心知肚明了。

他们在里面谈论着今科会试的事情,顾怀袖也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胤禛要更衣去了,避开是非才是真,听里面的声音,去更衣了的爷怕还不少。

什么张天师?

顾怀袖冷笑了一声,只埋头下去对胖哥儿说了一句话。

胖哥儿眼睛一下变得亮晶晶的,“这就是娘跟我说过的莫比乌斯环吗?”

顾怀袖点头:“去吧。”

胖哥儿却一点头立刻就从外面冲进花厅,扫了一圈,立刻看见了一个作道士打扮的男子。

胖哥儿过去就一巴掌拍在他身边的茶几上,“就是你这个臭道士刚刚骂我爹是庸才的?”

张明德愣了一下,这小娃娃是哪里来的?

周围的阿哥们都喷出了一口茶来,背后说人坏话被人家儿子逮住了!

好在只是个小鬼头,众人也懒得搭理他。

反正朝堂上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揣着明白,就是给张廷玉听见了他们也一样说。

太子冷笑了一声,看着这小子简直丑得令人发指,抬手就想要让人将他扔出去,岂料胖哥儿又说话了:“就是你刚刚说每一张纸都有正面和背面?”

张明德又是一愣:“这是肯定的啊,人无完人,每一张纸都有正面和背面啊。”

很好。

胖哥儿扬起自己灿烂的笑脸,扫了一圈,在十三阿哥胤祥的桌边看见了纸笔,于是过去将一张纸撕了一条下来,将长纸条扭了一百八十度,然后用十三碗里的茶水将纸条两头粘在一起,成为一个扭曲的环,然后抬起自己大萝卜一样的小短腿,跟个爷一样踏在了张明德的椅子上,还滑稽地晃了晃,颇为可笑。

可他说出来的话,却中气十足:“来,你给小爷说说,哪里是正面,哪里是背面!”

什么玩意儿!

敢骂我爹?

我娘分分钟削死你!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

24点之前继续。

莫比乌斯环,感兴趣的自己百度哇。

☆、第一六九章 左撇子

张明德愣住了,他乃是天师,现在看着这个古怪的纸条圈子,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这……”

小胖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反正张明德是不认识的,现在看着纸条,他整个人都已经完全愣住了。

疯了吧这是?

正面……背面……

这他哪里知道哪里是正面,哪里是背面?

随便指一条,就会发现,顺着正面走啊走,走啊走,没一会儿就变成了背面,反而绕到了另外一边去,简直见鬼了……

康熙乃是一个对数学颇为喜欢的皇帝,喜欢算这个算那个,还曾经带着大臣一起出午门测太阳的角,满朝文武都跟他一起在外头等着。

在座的列为皇子,也都知道康熙这个爱好,除了太笨的,几乎都有了解。

方才距离胖哥儿最近的胤祥,是完全看清楚了胖哥儿的动作的,顿时暗道了一声:好聪明的小子!

太机灵了啊,这纸条看着简单,实则完美地反驳了方才张明德说的那一句话!

同样是一张纸,正面背面原本是分明的,可现在这样一张扭曲着相接的纸条,又怎么敢说是有正面背面?

这是一张只有一面的纸!

胖哥儿扬了扬自己的眉毛:“说啊,你继续说啊!”

张明德差点憋得吐了一口血,手抖着指着小胖子:“你……你到底是哪里来的?”

“我娘经常跟我说,长得丑的人最会作怪,说的就是你这种!”胖哥儿好歹是跟着顾怀袖混了这么多年的好小子了,一开口就直接噼里啪啦地骂他,“你一个臭道士,算你的命就是了,我爹当我爹的官,就算他只是个秀才举人,那比你这种下九流的东西高贵!也不照照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就敢辱骂朝廷命官,谁给你的担子,谁给你的脑袋?!”

众人全部愣住了,根本反应不过来。

这……

这小子说话怎么浑然一副张二夫人的模样?

骂人和威胁人的架势,简直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啊!

张明德的的确确只是个普通的道士,也的的确确是下九流,在背后辱骂朝廷命官,其实真不算是什么大事。

可若是张廷玉要是追究,这张明德只有死路一条!

即便是去不了命,也至少要脱层皮。

那边的大阿哥胤禵立刻有些慌张起来,不过小胖子的速度比他更快,嘴里连珠炮一样顺着就说了出来:“走,跟小爷见官去!看不把你打得哭爹喊娘,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朝廷命官,不知道什么叫做官民有别!”

张明德心里大呼倒霉,这时候竟然也没一个爷出来救场,他这到底是惹了谁啊!

“小爷小爷你住手,这把贫道的道袍给拽坏了!”

“你还坏了我爹的名声呢!你道袍贵,还是我爹的名声贵?”

胖哥儿一副横样子,反正他年纪小一点也不怕。

再说了,康熙还曾经亲赐过东西给他。

顾怀袖之所以敢让胖哥儿进来,就是因为一点也不怕。

她去年进宫已经试探到了皇帝的底线,到底还算是个明君,只是在太子的事情上有失偏颇罢了。

康熙现在要捧张廷玉,谁要是反抗康熙,那就是挑战皇权,即便是阿哥们,也照骂不误的。

最近太子爷就受过了多次的训斥,康熙似乎还指望着将太子给骂醒了,可太子一点反应都没有,该怎样跋扈还是怎样跋扈,甚至在外面网罗美女,豢养面首……

如今该是阿哥们背后质疑皇帝的决定,被人听见了,若是传到了康熙那里去,还是他们倒霉。

这个时候,他们也该明白什么叫做“隔墙有耳”了。

大约他们都是爷了,所以反而松懈了。

胖哥儿这边作势就要拉着张明德去见官,八阿哥的脸色顿时就不好了。

皇子们从来不公开反对皇帝的决定,因为要做出与皇帝一条心的样子来,他们都只是唆使着下面的人去做事罢了。

现在被抓个正着,还是被张廷玉的儿子,多尴尬?

八阿哥将茶盏一放,微微一笑,企图也自己和善的表情来获得小孩子的好感,只道:“小子,不过就是说一件小事而已。咱们让这个道士给你赔罪,你看怎么样?”

胖哥儿也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他娘说了,里面的人都很厉害。

他眨了眨眼,似乎在思考,末了看向道士:“臭牛鼻子,你给我赔罪吧!”

张明德整个人都要疯了,他看向了八阿哥,虽然知道这位爷厉害,可现在叫他来道歉是个什么道理?

难道在朝中抨击张廷玉最厉害的人不是他八阿哥吗?

他不过就是附和着大家的意思在说话,讨阿哥们的欢心罢了,现在反倒要他来道歉?

凭什么呀……

张明德简直要抑郁了,他死死地瞪着小胖子,小胖子更恶地回视他:“你还敢瞪小爷?”

大阿哥胤禵也知道事情不大好,反正就是个臭小子,也不必这样在意。

他不耐烦道:“张天师不就是给小孩子道个歉吗?总比惹得他爹来追究你,打你板子的好。都是你闹的,不是你咱们谁说张廷玉啊?你赶紧的,别浪费时间了。”

其余诸人都没有说话,明显没有插手的意思,都是明哲保身的高手。

这会儿,张明德也只有自认倒霉,憋屈至极地对着一个比自己小多了的小孩子一躬身:“贫道给这位小爷赔不是了。”

胖哥儿眉毛一抖,哼了一声,这才将那一张被自己粘到一起的细纸条重新牵开:“宰相府里能撑船,小爷就放过你这一回。”

说完,他把这一条纸条又贴到了胤祥手边的桌上,道:“纸条还给你了,自己粘上用吧。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这一回,胖哥儿终于迈着八字步傲气昂扬地走了。

顾怀袖就在院子外面的长道上等胖哥儿,见他活蹦乱跳地回来,立刻就笑了。

胖哥儿嘿嘿地捂着自己的嘴,跟着他娘一起走,然后就开始炫耀自己之前的英武非凡。

“小胖,还有小胖的娘,以后要保护我爹!让我爹不受伤害!”

小胖子把拳头握紧,一脸的坚毅。

顾怀袖一巴掌拍他后脑勺,笑道:“等你长大了再说吧,臭小子……”

保护人,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张廷玉终自己这半生,也不过是想要保住自己所拥有的,再不断地往上爬罢了。

不过想想,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未必是什么坏事。

她正想要跟小胖子一起离开,不料小胖子忽然道:“小胖走的时候看见一个事情……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