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给自己的茶碗里下毒,平时看上去必定是完美的,毕竟这样就轻而易举地将怀疑转移到了大阿哥的身上,太子的人与八阿哥都是受害者,八阿哥也不可能下毒害自己,所以只能是八阿哥甚至是旁的没有被下毒的阿哥。

只可惜,胤禩不知道,山上还有个已经投靠了四阿哥的孙之鼎的女儿。

这样一来,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人算不如天算,反而暴露了自己。

顾怀袖心里明镜一样,将这些事情都厘清了,只笑着对孙连翘道:“有了你,里里外外办事都妥当了许多……”

“你就别忘我脸上贴金了,我比不得我父亲,验毒的时候手都在抖。”孙连翘半真半假地说着,然后叹了口气,“这件事怎样咱们都知道,只是你恐怕猜不到……他们在后山发现了前明打着朱三太子旗号谋反的一念和尚,现在人已经跑了,事情就是乱党所为。你说四爷会……”

“四爷不会做什么的。”

顾怀袖笑了笑,只道:“顶多把这件事告诉太子,让太子跟八阿哥掐去。”

这人能忍得很。

虽然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可储位争夺本就是把脑袋提在手上干活儿,胤禛应该早有这个预料了,顶多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针对他这个“闲人”罢了。

她刚刚说完话,脸色却忽的一变。

孙连翘见状,也有些被吓住:“夫人怎么了?”

“……不,我没事。”

顾怀袖只是一下想起了张廷玉的一件差事而已,只怕是二爷回来要出事了。

她没有对孙连翘多说什么,天色不早,也直接找人送了孙连翘回去,至于那一位四爷到底会不会对这件事有回应,还要看四爷的。

现在顾怀袖一颗心都已经提了回来。

事情果然不大好。

在京城竟然搜出了前明的乱党,负责追查朱三太子下落的张廷玉,一年没有办好这件事,太子一回宫将被下毒一件事和盘托出,张廷玉立刻受到了责问。

原本诸位阿哥就跟张廷玉没什么好关系,追查朱三太子从前朝就已经开始了,康熙也知道根本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不能责怪张廷玉。

张廷玉不过是个南书房行走,顶多帮着皇帝协调左右追查的事情,没有实权握着,要抓朱三太子也不是他的事。

只是太子等人不依不饶,八阿哥又在一旁说风凉话,小惩大诫是应该的。

最后,康熙只能叫人将张廷玉拉出去杖责二十,以敦促其尽快将朱三太子及其与乱党捉拿归案。

张廷玉平白被杖责,也只能忍了。

四阿哥只能站在一旁,一语不发。顾三说她是他的奴才,可张廷玉是与他不相干,皇帝要惩罚张廷玉,别人说了也没用。

今年会试总裁官的事情,同样被人提了出来,又要借着抓捕反贼不力的事情,劝说皇帝不要继续任用张廷玉。

康熙这几天听着这些话,真是耳朵都听出了茧子来,他抓起御案之上一本厚厚的折子,就扔了下去:“胡说八道!都是些糊涂东西!何曾有过什么大半个翰林院的人都反对!来看看上书!”

站在前面的太子,首先弯腰下来捡了折子,一看便是骇然色变。

怎么可能?!

翰林院之中不是有那么多对张廷玉不服气的人吗?怎么忽然之间大半都联民上书说张廷玉有足够的才能,能担任会试总裁官?!

折子传到八阿哥那里的时候,他整个人的脸色都已经阴郁了下来,这上面大半名字都是翰林院之中的人,可这些人之中原本已经有很多说要投靠他胤禩的!

怎么可能一瞬间全部帮着张廷玉了?!

想不通,阿哥们全部都想不通!

张廷玉在翰林院也没多少年,怎么可能这个出“储相”的地方,最有资格对张廷玉提出质疑的地方,全部忽然转了风向说张廷玉可以了?

翰林院之中,全是各年科举之中出来的大才之辈。

如今连他们都没有了异议,张廷玉当总裁官,难道还有哪个武官敢出来提出异议不成?

找死!

文官们分分钟喷得你狗血淋头!

咱们文官的事情要你多嘴!

你识几个大字啊?

翰林院之中的人都说没问题,你一个打仗的大老粗这里说不行那里说不行,你自己上来写啊!

一篇八股不会作,还要来管咱们文官的事情?

文官内斗再厉害,那也是咱们文官的事,干你一个打仗的屁事!

众人这么一想,顿时都憋出一口血来,几乎当初反对过张廷玉当总裁官的阿哥,都是气得打跌出来的!

好不容易看到张廷玉被杖责了,身上血淋淋地回去,还以为能趁机将张廷玉会试总裁官的位置给夺下来,一转眼来了个绝地大反转?

能忍?

忍不得也得忍!

有本事你就去搞定翰林院之中那些穷翰林老先生啊!

不能?

不能那您还是憋口血回府再吐吧!

张廷玉已然邪了门了。

众人只觉得他不能以常理来度测,唯有胤禛隐约的知道一些,却绝对不会说一个字。

张廷玉受了杖责二十之行,被宫里太监送回府的时候只瞧着后背都湿透了,全是血。

顾怀袖早有了准备,虽然还是后怕得厉害,颤着手扶了张廷玉进来,只看着他面色苍白,额头上冷汗涔涔,眼底转着泪意:“真是平白来的祸事……”

张廷玉却还有心情笑:“伴君如伴虎,哪一日旁人将我的头颅送回来,我只盼着你别掉眼泪。”

他一说,顾怀袖眼泪就掉了。

她捶了他一下,只扶他面对着墙壁,盘坐在罗汉床上,然后将他外面官服给去了,白色中衣上已经血迹淋淋。

张廷玉金紧闭着眼,两手搁在膝盖上,“有得必有失……寻常心便是。八阿哥摆我一道,今儿我抽空他在翰林院所有的心血,却不知他要呕多少血,吃多少猪肝才能补回来了。”

一想起今儿在殿上那漂亮的一幕,张廷玉就忍不住笑。

将一个人捧到高处,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的时候,再把人狠狠地摔下去,看看谁能痛死谁!

去年点乡试考官的时候,张廷玉的活儿又不是白干。

他能提荐一个年羹尧,自然也能暗中提荐了别人,翰林院之中几年,他即便不结党,也是左右逢源。

一个当阿哥的,要跟一个在翰林院之中混了许久的人拼人脉?

压根儿就是找死!

如今翰林院脱离八阿哥的掌控,全部倒戈!

张廷玉虽被杖责,可却已然是暗握大权。

如今算是完全平息了所有对张廷玉的反对,文臣都搞定了,带兵打仗的大老粗们还是一边儿凉快去好了。

也就是说,张廷玉面前已经是一片坦途。

皇帝也是要考验考验张廷玉的,若是他没本事,康熙爷不可能把他捧起来,所以在这件事上几乎都是张廷玉自己谋划。他要掐着一个度,既表现自己的本事,又不越界,让皇帝讨厌。

如今万事俱备,只等着今年会试之后,天下士子,皆出于张廷玉门下,而后桃李遍布朝野……

顾怀袖细长的手指拉住了他中衣的领子,只道:“你忍着……”

手有些发抖,她强自镇定了一下,才慢慢将张廷玉衣衫褪下来,结实的肩膀,两片宽阔的肩胛骨,只沉默背对着她坐在床上。

衣料与背部伤了的皮肉分离,又冒出些血来,张廷玉头上冷汗立刻更重,咬了牙没说话。

修长结实的身躯,背后却是杖痕无数,顾怀袖眼泪掉在他背上,烫得张廷玉微颤。

他只咬着牙,带着几分笑,声音低沉喑哑:“心肝儿,你再哭,爷就要疼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晚上九点左右。

心肝儿,留个言呗╮(╯▽╰)╭

☆、第一七一章 白发

顾怀袖看见眼泪掉下去了,又不敢伸手去擦,只模糊道;“疼死你算了。”

张廷玉抬手按住了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只道:“我不疼,我心疼你。”

她破涕为笑,却不再说话了,而是叫人端了水盆进来,将他背上血污擦拭干净,想着去年时候是张廷玉帮自己处理伤口,这会儿又变成了张廷玉自己。伴君如伴虎,这话一点不假,可张廷玉太能忍了。这样重的伤,回来的时候是一声不吭,一点也没有伤重的样子。

拿了药来给他慢慢敷上,眼看着没冒血了,顾怀袖才停了下来。

张廷玉已然如同下过了一场炼狱一样,合拢中衣之后只敢侧躺下来,他靠着枕头,嘴唇青白,道:“女人真是水做的,一说就哭。”

“你们男人都是泥做的,打死你也活该!”

顾怀袖口是心非,坐在床榻边的绣墩上,手里捏着帕子,眼睛有些发红。

张廷玉朝她伸出手,“手来。”

顾怀袖将自己的手伸出去,张廷玉毫不犹豫一巴掌拍到她手掌心。

“啪!”

顾怀袖只觉得手板心痛了一下,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张廷玉:“你干什么?!”

张廷玉道:“该你挨这一下。”

他注视着她,眼底含着深意。

“我凭什么该挨这一下?”

顾怀袖还没想明白,只瞪着他,两只眼睛圆滚滚地,透着几分凶狠,若现在手里有把刀,但怕是已经将张廷玉剁成肉泥和饺子馅儿了。

“你是不是被杖责到脑子了啊?”

“手来。”

张廷玉又伸出自己的手去,让顾怀袖伸手出来。

顾怀袖刚才被他给打了,现在还发憷,不过一见着张廷玉伸出来的那一只手,她坏心起来,忽然一巴掌落下打张廷玉手板心,咬牙道:“这就叫做现世报!”

又是“啪”地一下,张廷玉被她打了个正常,他看着自己掌心的茧皮,只道:“你都不觉得打我疼得慌吗?”

顾怀袖将自己的手背在了身后,假装腼腆羞怯地摇摇头,“不觉得。”

张廷玉刚刚还笑着,却瞬间面笼寒霜:“手。”

前面说着还有说有笑,现在怎的忽然又变脸了?

顾怀袖只觉得他简直是开始喜怒不定起来,索性将自己的手给伸出去:“要打你打个够,打完了咱俩和离!”

张廷玉原本只是想看看她手心红没红,骤然一听见她把和离拿出来说事儿,气得改变了主意给她一巴掌,然后自己一下起身,竟然没顾着背后的伤,赤脚走在地上,拽着顾怀袖就到了书案前面,然后将一杆笔扔给她 :“写。”

顾怀袖怔住了,她抬头望着张廷玉。

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当初被他打手板心的时候。

顾怀袖有些恼:“你干什么?”

“你敢做,就要有被我发现的准备。”

对于她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张廷玉一直没有去揭穿她,只因为顾怀袖也没在这件事上有什么别的表现,左撇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张廷玉想着并没什么所谓,结果今天呢?

平白去了一趟点禅寺,就闹出了一张提醒茶盏有毒的纸条来,旁人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顾怀袖。

顾怀袖就像是张廷玉身上一根骨头,她是什么模样,在想什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张廷玉一清二楚的!

若那纸条不是顾怀袖胆大包天所为,他张廷玉就算是眼瞎了!

现在还在跟自己装傻?

张廷玉转身时,背上浸出了几分血迹,他打书格侧面一抽,竟然拉出一条戒尺来,目光平和地看她,弯唇道:“写啊。”

顾怀袖的确开始心虚了。

张廷玉前几天就跟她说过,去点禅寺之行,千万要注意别卷入什么风波之中,她却将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出了。

可是当时的情况的确不能容顾怀袖再想……

她还不确定张廷玉是不是发现了她左撇子的事情,她一直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

穿来的时候,身体原主是右撇子,顾怀袖自己是左撇子,从来不敢让别人发现。

她畏畏缩缩地皱着眉,将笔杆子提了起来。

右手。

张廷玉一看,笑了。

好,还在瞒他。

他手腕一动,戒尺一转,就打在她右手上:“原打你是为你之不学无术,后我知是你藏拙;今日打你是为你写得一手字丑,不若往后我每日让你练字,写不好不许睡觉,不许吃饭喝水,也不许出去玩……写不好就戒尺伺候,夫人以为如何?”

“你这人怎的如此恶毒?”

顾怀袖已经有些色厉内荏了。

“就是家学里的先生也没你这么厉害的啊!”

张廷玉慢条斯理道:“他们是先生,我是老先生,多一个‘老’字,我乃是状元及第,他们算什么?”

“老先生倚老卖老没人性。”顾怀袖立刻讽刺他,只道,“人面兽心,衣冠禽兽!即便你是老先生,也没有这样严厉的道理吧?哪家的小子吃得消啊?”

“我张家历来家教严,张某人不才,被打着长大的,夫人若想要知道个中感受,张廷玉定然愿意为夫人效劳到底。”他似笑非笑地说着,然后拉长声音道,“你写是不写?”

“写……”

顾怀袖认了怂,只觉得拿着戒尺的“张老先生”跟学堂里的老顽固老学究一样,说不准哪一刻,戒尺就落到她的手上。

她抬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了看张廷玉那脸色,不动声色地,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样子。

右手伸出来,提笔刚刚准备蘸墨,张廷玉戒尺果然落下来了。

“啪”一声,戒尺落到她手背上的时候,也撞落了她手中的毛笔。

张廷玉讥讽道:“十几年也没见你这字有什么长进,握笔永远鸡爪子一样,拿笔要稳,下坠千钧之力也不该掉笔。你若是在我张家家学出来,一双手早被打废了。”

张廷玉从小那手背就是被打出来的,只是后来年纪稍长一些,力气大了才能将笔给抓稳。

对于稚龄儿童来说,握笔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先生一样要打。

要的就是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将这种疼痛给记住,永远知道笔一握,永远只能放而不能掉。

张家家训从来都是一些很简单的事情,可却在很多时候派上用场,比如科举,多少人紧张得连笔都握不稳,唯有张家的子弟一旦提笔便不会落,也就不会染污试卷。就像是现在,朝堂局势再紧张,皇帝让张廷玉起草圣旨,他落字也稳如磐石。

若是顾怀袖去……

张廷玉弯唇一笑,却道:“换左手。”

这一回,顾怀袖哪里还能不知道?

张廷玉必定是知道了她是个左撇子。

虽则百思不得其解,顾怀袖也不想动,可一瞥张廷玉那戒尺,她还是胆子小,就怕疼。

无奈之下,她迟疑地抬了左手,抓了笔,这一回姿势标准了,动作也稳了,手也不抖了。

张廷玉看她没动,便道:“写。”

顾怀袖无比憋屈,手腕悬着,提笔就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大字:“张廷玉是混蛋!”

但见那落下来的几个字,笔迹工整漂亮,即便是草书,也觉得颇有气韵风骨,与顾三昔日那些“拙劣”的字迹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张廷玉一看,将戒尺拍在了自己的手掌上,然后将宣纸一转,拿到自己手中,道:“狂气十足,这才是我的张二夫人吧?”

什么狂气乱七八糟的?

顾怀袖抬手就把毛笔往案上一摔,气得不行,“我这是怒!”

“都是字如其人,我看你也不像是什么老实人……”

张廷玉将那一幅字给压了下去,然后抬手勾着她精致的下颌,将人提溜到了自己的面前,低低地说着话。

顾怀袖“呸”了一声,”你以为自己就是什么老实人了?不过是平时把本性压在了馆阁体下面,一水儿的字都跟那活字排出来的一样,看得出个什么‘如人’。你人若真要跟馆阁体一样规矩,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手指勾着她光滑的皮肤,看她嘴唇翻动时候红润欲滴,眼神便不由得暗了几分。

张廷玉笑看着她:“你要跟着为夫的字,来猜猜为夫的人吗?”

顾怀袖老觉得有几分危险,虽被他调戏惯了,这会儿兴许是因为戒尺的余威,所以不敢放肆。

“你写,我看。”

“那……我写。”

张廷玉写罢了。

他一手揽着顾怀袖的腰,另一手捡起方才顾怀袖扔掉的湖笔,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一般,提笔将上面漂亮的羊毫抹平,又掐掉毛了的一根笔毫,而后才再润墨,铺了一张新的宣纸,写了一个文气的“弑”字。

这一个字看不出任何的棱角,乃是隶书,笔画很圆。

顾怀袖没出声,看着张廷玉手腕一带,往旁边一挪,写了第二个字,行书,潇洒飘逸。

接着,他换了许许多多种字体,还换了馆阁体,模仿着历代书法名家,写了无数个小的“弑”字,最后还是一个凌乱的草书做结尾。

“如何?来,字如其人,你猜猜我。”

顾怀袖一笑:“字如其人,字贱,你更贱。”

张廷玉听了,气得直接拿笔头戳她眉心一下,接着却扭头看向这一幅写满字的宣纸。

他目光微动,将手里的一杆笔扔掉,换了一只狼毫大笔,运足了劲,蘸饱了墨,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凝聚了起来,而后运笔……

墨迹挥洒,却似丹青水墨,飘摇之间又杀机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