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小厮们惊恐地说三姑娘没气儿了的时候,顾瑶芳的眼泪很自然地就下来了,她以为自己会更加惊恐,可事实上……

没有。

她没有。

她只有满心的快意。

这个长得漂亮,又聪明惹人厌的三妹,终于消失了。

真好。

没了顾怀袖,就再也不会有人说三姑娘比大姑娘聪明,也不会有人说三姑娘日后一定出落得比大姑娘好。

真好,真好。

顾怀袖就要死了!

顾瑶芳还记得,那时候自己低声地说着:“都怪我没有看好三妹,池子里还有一把画扇,一定是三妹去捡扇子的时候掉下水了……如果我在,如果我在……”

她哭着的时候,顾贞观也就到了,见她哭得伤心又连忙上来安慰。

顾贞观还想要去看袖姐儿,只被她拉着,说自己怕。

丫鬟们那边为着已经*躺在地上,已经没气儿了的袖姐儿,都是吓得哭了起来。

顾贞观也是摇摇欲坠,抖着嘴唇,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众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只想着赶紧收殓了袖姐儿,顾贞观也终于掰开了顾瑶芳的手,要亲手去抱他的袖姐儿。

可就在那个时候,在所有人都以为顾怀袖已经死了,已经没气儿很久了的时候,她却忽然之间咳了一口水出来,吓得周围的人尖叫起来。

顾瑶芳更是抱着自己的头喊了一声。

而后,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那样睁开了。

似乎是在水里泡过,更加明亮璀璨,透着一种全然陌生的阴森寒冷。

顾瑶芳不记得那到底是自己的感觉,还是那一双眼睛本身带着那样的情绪,只记得那一瞬间自己整个人都要吓疯。

那是真正的死人活了过来,就在所有人的面前,被吓住了的岂止顾瑶芳一个?

丫鬟小厮们近乎是瞬间就吓趴下了,可顾怀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定定地看着她。

那眼神太可怕了,霜雪刀剑一样,似乎才从死生里磨出来,带着一种洞明的锋锐,仿佛将她整个人都看透。

而如今,顾瑶芳看着雍容立在自己面前五步远的顾怀袖,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

又出来了,这种眼神。

她是死了又活过来的三姑娘,是被她按进水里死了又离奇复活过来的命硬之人,是天煞孤星,是天生克着她的人!

众人都只当是袖姐儿才落水不久,所以自己呛了回来,只有顾瑶芳知道,她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恶鬼!

她明明已经将她按死在水里,她却张牙舞爪,带着那种通透的眼神起来,仿佛知道她心里所有的龌龊和阴暗!

从那一刻起,顾瑶芳知道自己再没有活路了。

不管往后她怎么试探,顾怀袖像是忘了那一天的所有事情,也从来没在人前露出什么异样来。

她的字似乎比以前更丑了,可不要紧,顾瑶芳喜欢她这样丑下去。

她原本已经相信了袖姐儿什么也不记得了,可每一日入睡,袖姐儿当日睁开眼睛时候的眼神,就在她脑海里晃荡。她快要被这样的眼神给折磨疯,所以她必须找一个机会,再次将这个不是人的“袖姐儿”置于死地。

丫鬟们之间本来就流传着袖姐儿死而复生的事情,母亲也因为这个有些疏远袖姐儿,甚至根本不愿意靠上去。

再加上,又有顾瑶芳推波助澜,说自己被那一天的袖姐儿给吓住了,怀疑有水鬼附身在了顾怀袖的身上,找了道士来给袖姐儿除了一个月的晦气,似乎才好了许多。

一切,只因为这一个眼神。

顾瑶芳不能放过袖姐儿,不然那一日袖姐儿想起来,或者爬到了比自己高的地方……

她坚信,袖姐儿是会报复的。

所以她要先下手为强。

原本只是小孩子之间的争斗,因为一次过火的失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而今天,顾瑶芳知道,她来报复了。

二十四年前,被她按进水里的顾怀袖已经死了,站在她眼前的这个“顾怀袖”,是一只鬼。

他们都没发现顾怀袖的异样,只有常日跟三妹朝夕相处的顾瑶芳发现了,她的妹妹用右手很不习惯,甚至握笔都在抖,做什么都手抖,大夫说可能是落水受凉之后虚弱。

可只有顾瑶芳知道不是,她的三妹早就换了一个人!

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她的三妹,不是那个被她害死了的三妹!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只讨债的鬼!

顾瑶芳一步一步朝后面退着,虽然顾怀袖一直站在她面前没有动过,可她觉得她身上那种凛然的杀机,已经蔓延到了她全身。

“不……不……不……你们都在骗我,你不怕我说出去吗?你是鬼,你是占了我妹妹身体的鬼!”

“呵……”

顾怀袖终于轻笑出声,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朝着前面走了一步,而后顾瑶芳像是受惊了一样再次尖叫着朝后面退了一大步。

“你怕什么呢?我不是你的三妹吗?我还当你忘了呢……这么多年,你不就是想害死我吗?一步一步,先站在比我高的地方,看着我不如你,看着我受尽折磨……现在你看啊,我多辛苦啊,每日里要算着张府的账,还要带着三个孩子,每日出门都有无数的丫鬟婆子跟着,浩浩荡荡的一群,好累人啊……”

带着戏谑的声音,凉透了。

顾怀袖就这么近乎温柔地说着话,仿佛她真是顾瑶芳的三妹。

这么多年来,少有人知道她们之间的秘密。

姐妹两个也从来不会往外面说,互相捏着对方最大的把柄,也互相没有足够的证据,只能暗中较劲,渐渐斗个你死我活。

这是一种藏在水面下的战斗,无声无息,却是硝烟四起,只有她们自个儿知道,也清楚地明白,必须将其中一个人置于死地,另外一个人才能安安心心地过完下半辈子。

就这么斗一辈子。

不死不休!

而如今,那个从水里爬出来的水鬼,那个占据了顾怀袖身体的顾怀袖,成为了真正的胜利者。

她就这么抬着那轮廓足够惊艳时光的精致下颌,眯了一弯神采堪堪温柔岁月的杏眼,却一手拿了手炉,朝着旁边一递。

碧秀很有眼色的上前躬身接了,站在一旁。

在顾瑶芳哀戚惊恐的目光下面,她摸出了一把扇子,道:“这么多年,大姐想必一定很好奇,我的字到底写得怎么样吧?小时候我画扇,老是画不好,我就想啊,哪一日要是能用右手画出大姐那样漂亮的扇子多好。可是后来我发现,不能呢。”

不能呢。

“因为,在我睁开眼、爬上岸的那一瞬间,我便知道,大姐的扇子是用三妹的血画的。”

大姐的扇子,是用三妹的血画的。

听见这句话的碧秀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外头粘竿处的人与胤禛本人,也都是完全没想到,从一个妇道人家的嘴里,竟然说出了这样可怕的话。

只这一句话出,便像是能望见森森白骨,惨惨红血,阴森可怖。

只有顾怀袖自己还是淡然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日出门的时候是怀着什么心思,只觉得时间约莫是可以了。

冥冥之中就是有这样的预感。

白玉为骨,扇面雪白,画的更是红梅报春图,那一点一点的冷红,刺着顾瑶芳的眼睛。

芳姐儿已经许久没见到过这样颜色的扇子了,她还看见了扇面上题着的字,只是有些辨认不清楚,此刻她的眼睛跟随着头脑而混乱,整个人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于是,顾怀袖一翻扇面,轻笑道:“必是我走的时候匆忙,竟然给题错了诗,原想着题陆放翁的《咏梅》,未料想一个手抖,题了《五丈原》,正是个……天清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照渭滨!”

顾瑶芳在看到那字的瞬间,滔天的恨意便已经涌了出来!

带着狂气的字,一笔一划,铁画银钩,扎得人心底淌血!

顾瑶芳一下跌坐在地,恶狠狠地瞪着她,像是已经被逼到了极致。

她不甘心!

为什么输的是她?

四阿哥呢!

四阿哥呢!

顾瑶芳像是被逼急了终于要跳墙一样,垂死之际的挣扎更触目惊心,她整个人忽然有了力气,一下朝着顾怀袖扑去,想要拿走顾怀袖的扇子。

只可惜,碧秀见机很快,满洲姑娘习过武艺,上前去直接一脚将顾瑶芳给踹下去。

顾瑶芳被这一脚踹得面朝下趴着,膝盖一下砸在了水磨石的地面上,一下就红了一片。

她眼底含着泪,不要……

她不要……

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她甚至马上就能到了四爷的后院,等着废了太子之后,她就是帮助四爷登上皇位的最大功臣!

即便无法母仪天下,她顾瑶芳也跟寻常的女人不一样!

对四阿哥来说,她一定是不一样的!

“该死的贱蹄子,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然敢踢我——”

只要一想到四皇子,顾瑶芳的心就渐渐活络起来了,她不再被顾怀袖给吓着,而是连滚带爬地撑起了身子,朝着外面跑:“四皇子救我!四皇子!快来杀了这个贱妇!她是张廷玉的妻子,张廷玉阴谋要害您,张廷玉是太子的人,真的,妾身亲眼所见!四皇子……”

顾怀袖就这么带着轻嘲,看着她跑了出去,然后立刻被两边的侍卫给抓住,揪住了头发,任由着顾瑶芳踢打,铜墙铁壁一样将人给拦住了。

这种感觉,让顾瑶芳一下想到自己死了弘晋小阿哥那一天。

弘晋……

她的儿子,都是被他们给害死的!

顾瑶芳狠狠地一口咬在了侍卫的手臂上,换来凶狠的一巴掌!

“啪!”

脸颊都高高肿了起来,紧接着她就被人摔在了台阶下面,狼狈地滚了好多下。

顾瑶芳太恨了,她太恨了!

她是恶鬼,知道她幼时做过的一切亏心事,她几次三番要将顾怀袖置于死地,可不能够,直到如今,终于惹来了杀身之祸!

顾瑶芳撞得头晕眼花,然后就看见了那今日穿得格外明丽的女人一步步走了出来,手里还捏着那一把画扇。

而阴影角落里,还站着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站在她面前过的四阿哥!

那是四皇子!

他一直在外面听着!

顾瑶芳终于惨笑出声:“你们联手起来算计我!你们联手起来算计我!如此天打雷劈之事,你们迟早会遭报应的!”

“天很晚了,这个笑话好好笑啊……”

顾怀袖低声地叹着气,胤禛一直没声音,就站在旁边看着。

这一次,胤禛的的确确是个真实的看客。

在所有人看来,这是一对亲姐妹,可是她们相残。

顾怀袖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台阶,两边的侍卫不敢直视她,只埋头按住了顾瑶芳。

她挣扎着,哭喊着,像是已经完全绝望,又像是不甘心,她要爬起来,剜去顾怀袖这一双眼,划花她的脸,将她挫骨扬灰!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贱人——”

听着这些苍白无力的话,顾怀袖只是缓缓地伸出了自己漂亮的月白色绣着银线的绣鞋,状似无意地踩在了顾瑶芳的手上,一个人的重量,加在一个人的手上,十指连心……

顾瑶芳一下惨叫了起来。

可是侍卫们是不会让她发出任何声音的,立刻有人上去堵她嘴。

“大姐,天晚了,大家都在休息呢,你声音小一点。”

顾怀袖眼帘一低,瞅着她,带着怜悯。

“二十四年了,你还没响明白吗?之前你能在顾府占着优势来斗我,不过因为顾贞观偏心,还有你娘怕我,你也怕我,因为我是死而复活的人……现在看着自己被恶鬼缠身了,高兴吗?你担心了这么多年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真好。”

真好。

顾怀袖笑颜明媚,然后道:“你装病这么多年,一直央求太子弄死我,可背地里保我的爷不就在那儿吗?可怜你啊,儿子丧命于夫君的手里,还不自量力跑去喊雨……你说弘晋小阿哥一直那么聪明伶俐,听你的话,怎么忽然跑去喊雨了呢?”

顾瑶芳两眼里都流出血泪来,她疯了一样朝着顾怀袖伸手,五指成爪,似乎想要将顾怀袖拖下来。

两边的侍卫一直狠狠地拽着她,时不时踹上一脚,只骂她不老实。

顾瑶芳真的疯了……

弘晋的事情一直很蹊跷,可现在顾怀袖竟然说弘晋喊雨这件事乃是他们算计的!

四皇子跟顾怀袖才是一伙儿的!

她为胤禛卖命这么多年,甚至不惜在自己口脂和别的房事用药里下慢毒,导致了太子的狂疾,她满心以为四皇子愿意帮助自己,一面是觉得有她有用,一面也是怜惜自己。

就像是十七年前她进宫时候那样,用那种佛一样慈悲的眼神望着自己,所以她才来帮助四皇子的啊!

“我恨你,顾怀袖——”

哭喊着的顾瑶芳,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起来。

弘晋是她的命,现在竟然才知道,她一直为自己的杀子仇人卖命!

顾瑶芳死死地瞪着一旁一直没走出来过的四皇子,用拳打,用脚踢,用牙齿咬,可没有任何办法能使她挣脱侍卫们的控制,她不甘心,好不甘心!

为什么她这么蠢,被人害了儿子,害了夫君,还一心以为自己能得到荣华富贵?

弘晋,她的弘晋……

垂死挣扎的场面,总是格外地惨烈,似乎地面上都淌着血一样。

顾怀袖用扇子戳着她的脸,有些用力,甚至扇面上都沾了血:“在你把张家大公子盗走密信的消息,告诉了太子爷的时候,就该给自己备着棺材了。”

顾瑶芳狠狠地一颤,她惊恐地望着顾怀袖,又看了一眼四皇子。

她这件事做得极其隐秘,连碧秀都不知道!

不可能!

那一日在知道太子密信失踪之后,她就立刻支开了碧秀,将自己怀疑的对象告诉了太子。

可是同时,她不敢透露四皇子的事情,因为若是胤禛暴露,接着暴露的就是自己。

一则顾瑶芳不能让太子倒下,二则不能让四皇子倒下,任何一个人出事,都会牵连到她。

她妄图脚踩着两条船,可没想到……

早在她说出去的时候,这两条船都齐齐地对她翻了脸……

如今竟然是因为这件事?

她一直以为……没人知道的……

眼看着顾瑶芳恍惚了起来,顾怀袖心底的厌恶和杀意,终于攀升到了极致。

若没这个女人,张廷瓒又怎可能一夜之间殒身?!

那噩梦一样的一个晚上,是张家多少人刻在心底的仇恨?

顾怀袖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她摆了摆手,让两个侍卫退开。

这里是练功房外面,有一片巨大的莲池,只是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没有莲花开,只有满池的残荷。莲池当中一条笔直的池上道是用块石架空搭起来的,细细长长……

顾瑶芳早已经挣扎得没有了力气。

她只看着顾怀袖,看着她朝着自己逼近,惊恐地朝着后面退。

手指已经被磨破了皮,指甲也断裂了,可顾瑶芳感觉不到疼痛。

她一身体面的衣裳早就已经狼狈肮脏,像是她整个人一样。

“不……你不能杀我,我是太子的侧妃……你不能杀我……你以为自己是谁!我是太子的侧妃!你不过就是一个奴才!放开我,否则像是射死张廷瓒一样!哈哈哈……”

顾瑶芳疯了一样地喊着,她狞笑,忽然想起什么来,又生出一种即将报复成功的快感:“你想知道长大公子是怎么死的吗?想知道他怎么离开了宫,又怎么被人一箭射中背心吗?你知道吗……哈哈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也跟我一样是个傻子!被人算计的傻子!”

站在后面的胤禛,轻轻地将佛珠戴在了腕上,上好的紫檀木镂花佛珠相撞,声音很沉。

侍卫似乎是见着顾瑶芳又开始发疯,索性上去一阵拳打脚踢,立刻痛得顾瑶芳哀喊起来,恸哭着,又想起她的弘晋来,于是喊着:“弘晋……额娘的弘晋……顾怀袖,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顾怀袖恍若未闻,她抿着唇,那是一道冷艳的弧度。

她躬身,拽住了顾瑶芳后面乱糟糟的头发,带着一种温柔的爱怜:“大姐,我送你上路吧。黄泉路上,跟三妹好好叙叙旧,记得替我问声好……”

她是鬼。

顾瑶芳终于反应了过来,她想要逃,可是身上已经没有了力气,两手伸出去抓着顾怀袖的手臂,在她手背上留下一道断裂指甲的刮痕!

可惜顾怀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也似乎根本不将这样的疼痛放在眼底。

她很享受这种成功者的喜悦。

顾怀袖甚至微微地笑着,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让她心里生出了无尽的满足和快意。

她就那么伸手狠狠拽着顾瑶芳的头发,接着猛地朝着桥边水里一按,把她整个头都按进了水里。

脸埋进水里,池水透着一种奇异的泥土水藻的腥气,混杂起来,全部冲进她的七窍之中。

顾瑶芳挣扎不已,甚至蹬着腿,却感觉到自己的腿立刻被人狠狠踩住了,似乎听见了脚腕骨碎裂的声音。

她挣扎不动,恍惚之间已经化作了当年的那个小女孩,那个被她狠狠按进水里的三妹!

不,不要!

她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