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膳毕,丫鬟将餐具收拾走,初夏留在书房内侍奉,见公子不复先时严肃模样,便小声道:“公子,现下……你可有闲暇么?”

“怎么?”

“公子若有闲暇……不妨和奴婢说话解闷。”

公子夜安睨她一眼,道:“我看你不是要替我解闷,是自己心中好奇吧?”

初夏被说中心事,讷讷道:“公子……奴婢是好奇。”

公子抿了口茶,却并不答话,初夏便不敢再多言,只立在一旁静静研墨。

过了一盏热茶时间,窗外忽然传来轻轻的一声“坷扣”声响,大约是野猫窜过。

公子搁笔,吩咐初夏:“这里不用伺候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初夏“哎”了一声,小小的打个哈欠,正欲离开,却听公子吩咐:“将我的大氅披上再走。”

初夏本就有些困了,“哦”了一声,转身便走了。

待到她的脚步声远离,窗外又是“坷扣“一声。

“进来吧。”

窗外翻进一条人影,穿着暗夜行走服,面部轮廓亦隐在黑影中。

来人躬身向公子行礼,沉声道:“公子,玄武奉召前来。”

“想不到你竟是第一个到的。”公子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想必这几日就在沧州城中?”

“是。”玄武应道,“公子着豹卫前来,是为了无门镖局代人送礼之事吧?”

公子忽而一笑:“若我没有猜错,你该当已经收集了这神秘送礼人的情报了吧?”

“是,不需公子吩咐,玄武在无人镖局第一日进沧州城之时,便以吩咐门下诸人收集线索。”

“如何?”

玄武顿了顿,显是有些丧气:“丝毫没有线索。”

公子却是了然一笑:“很好。玄武,不需丧气,这本身便是最好的线索了。”

“公子……”

公子却摆了摆手,示意他莫要开口,缓缓道:“我且问你,假若这神秘人却是我君家故交,为了某些情谊而相赠三份大礼。那么,玄武,若你是这送礼人,你会做得这般大张旗鼓么?”

“可能会。需知这般大张旗鼓,可是给君府大大长脸啊。”

“那这人为何要送礼呢?”

“是为了……维系情谊。”

“那么,这便是第一个矛盾。既要维系情谊,为何不留下丝毫线索?”公子顿了顿,目中寒意一闪而过,“至于这第二点……你可知,这送礼人真正要送的,是什么?”

“美人,裘衣,《山水谣》。”

“都不是。送礼人为何要遣无人镖局吴仞清亲自押镖?皆是因为吴仞清与我交情不浅,他亲自出马,我便不好拒绝。至于美人与裘衣,更是幌子。”公子漆黑的眸中滑过刀锋般的锐光,“这两件东西,只是用作吸引全城的目光,吊足了胃口,人人挤破了头想看第三件东西。”

“是以第三日《山水谣》进了我君府,这江湖上,该知道的人,不该知道的人,便都知晓了。”公子浅浅一笑:“所以说,那送礼人,送来的是一个大麻烦。”

“照公子分析,这……竟是一个大阴谋?”玄武一怔,“可是公子,既然你早就看明白,为何不拒绝那三份厚礼?”

公子夜安笑了笑:“树欲静而风不止。该缠上来的麻烦,再怎么躲,还是会来。更何况……我若不收这三份大礼,又怎能知晓对方下一步会做什么呢?”

“公子是要……后发制人?”

公子夜安站起来,在窗边踱了数步,吩咐道:“这几日怕要辛苦你们了。所有进出沧州的消息,你们一概拦截,若是有异样,立时上报。”

玄武凛然道:“是。”

玄武正欲离去之时,公子夜安倏而一笑:“青龙,躲在窗外听得可够了?”

窗外亦是轻轻一声嗤笑,跟着一道人影闪进,竟是个十七八岁、极俊俏的少年,神色懒懒道:“公子好不啰嗦。说了这半日,却又不说最要紧的事。”

他又侧身瞄了玄武一眼:“我说玄武,公子说话,你听了半日却不敢问半个问题,当真拘谨。”

公子夜安微笑:“你想问什么?”

青龙揉了揉鼻子:“公子,那《山水谣》究竟是何物?”

玄武亦抬起头来,显是也极为好奇。

公子失笑,瞧着这怠惫少年道:“此刻我尚不能断定。”

“公子不知,我却知道。”青龙极得意的笑了笑,有意瞄了瞄玄武,“那《山水谣》是——”

玄武忍不住道:“是什么?”

青龙洋洋得意道:“是件珍宝。”

玄武忍不住翻了白眼,只是四豹卫中,青龙年纪最小,公子又偏爱他些,素来也不与他计较。

公子却极有耐心道:“你如何得知?”

“只因我半个时辰前回到舒园,已经遭遇了四批前来窥测此物的人马。”青龙撇撇嘴道,“不过公子放心,都已解决了。”

青龙还是孩子性情,公子夸奖了几句,方正色道:“青龙,四豹卫中你主守卫。如今因这《山水谣》,不速之客只会越来越多。自今日起,你便率你门下暗卫,专司君府护卫之责。若是出了差错,你这豹卫,便也不用做了。”

青龙玄武各自领命,也不再多说,翻身便出去了。

是夜,公子夜安歇在临江阁。

他踏入临江阁之时,初夏早就睡下了。

到得丑时,公子夜安倒自觉地醒了,过了片刻,果然听到外间有些轻微的动静。

想是……初夏又梦靥了。

他披了衣衫起来,如往常般在她床边坐下,伸手正要触到她的肩膀,忽听屋外叮咚一声。

公子眸色微凉,却不惊醒初夏,只站了起来,负手面向琉璃窗户。

窗外月色黯淡,浓厚的云层遮住了一切光亮。

又是叮咚一声。

一支极细的短箭自屋外射来,不偏不倚,直冲公子眉心而来。

来势极锐,却是公子夜安见所未见的无匹之速,不过须臾,竟至鼻尖处。

公子指尖一弹,那支短箭便悄然落在地上。

短箭既已撞落,公子神色却并未放松,果然,数枝短箭接踵而至,皆是不同角度射入,让人避无可避。

公子正欲动作,忽听身后初夏惊叫了一声,很是惨厉,显是噩梦愈发的严重了。

他心神一动,也不顾其他,转身查看。短箭只来得及打落三支,剩余一支,他俯身,揽住了初夏,而暗器恰恰从耳边擦过,叮得一声,射在墙上,箭尾犹自颤动。

“初夏……是在做梦……”公子对上她张开的双目,轻声安慰道,“别怕,是在做梦。”

窗外并无暗器再来,初夏懵懂间与公子对视了一会儿,大约是真以为在做梦,又乖乖将双目闭上了。

如此,直等到她气息渐缓,公子才放下她,推门出了阁外。

临江阁屋檐之上翻下一道黑影,却见青龙立在暗夜之中,语气很是懊恼:“公子。”

“这就是你的布防?”公子夜安冷声道,“刚才我若是不醒来,这君府就又要枉死一人。”

青龙垂头,低声道:“公子……青龙手下最后一批暗卫寅时方至。本来我想这阖府之中,最是安全的,自然是你周围,便想着先将防卫落实在他处……哪知,哪知……你这阁内还住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丫头,竟连探哨箭都避不开……”

“我责罚你一句,你便辩解十句。”公子揉了揉眉心,低声道,“今后不可再这般疏忽。”

“若再有宵小侵入至此,我便不叫青龙。”青龙愈发觉得失了面子,发狠说完,人影便不见了。

“青龙——”公子静静唤道。

青龙果然又从屋檐上倒挂下半个身子,轻道:“公子,还有什么事?”

公子将手中一根极细微的丝线与一串铃铛掷给他,平静道:“你瞧瞧这次的对手。”

天边开始落雪,凉凉几片落在青龙脸上,他心中一凛,脱口而出:“天罡?”

风雪猎猎,带起公子衣袖翩拂,他漠然望向远方,低低道:“是。”

第八章

初夏清晨转醒之时,被窗外漫天雪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她一时兴奋,披上外衣,趴在床边往外张望。

临江阁下,沧江自西向东,奔腾而去。手掌大的雪花如撒絮般,自天边落下。茫茫天地间,便只一孤舟自上而下,独钓这寒江风雪。

初夏看得入神,不妨身后有人道:“看雪景便雪景吧,怎得不将衣服穿好?”

公子的声音就在身后,初夏回头,脱口而出:“公子,昨晚我做了个好生奇怪的梦。”

“什么梦?”公子懒懒道。

“唔,我梦到……”初夏忽然凑近琉璃窗,咦了一声,指着数个比指甲盖还小的圆孔道,“这是什么?”

“琉璃密不透风,上边留些小孔透气用。”公子信口便道。

初夏还半信半疑,却见公子已出门了。想到侍奉公子至今,日日便是公子比自己起得还早,她倒有些羞愧,跟着便起来了。

后日便是除夕了,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

因公子与门客在前厅议事,初夏便无事可做。前些日子君府的田庄送来一批野味杂粮,她便跟着厨娘忙前忙后,就当是置办年货。

“田庄上送来的玉米棒子,这粒儿,就是筋道。”大娘一边刮玉米粒一边道,“咱沧州市面上可买不到。”

初夏正在串辣椒,满手红彤彤的,一抬头,门口竟来了人。

白雪手中拢着暖炉,笑盈盈的望向厨房内忙碌的仆役们。她的风帽边是一圈软软的貉子毛,衬着巴掌大的小脸,整个人都似散着柔光。

“白雪姑娘,你怎么来这里?”初夏忙站起来,“可是要找什么东西?”

白雪走了进来,笑道:“我有些饿了,想来寻些东西吃。”

“姑娘要吃什么,吩咐下人们做便行,何必亲自过来?”厨娘扔了手下活计站起来道。

“大娘你忙自己的吧。”白雪盈盈一笑,“我自小便爱自己找吃的,这样好似……吃得也分外香甜些。”

“行。姑娘,隔壁是点心间,再隔壁是汤羹,您自己去瞧瞧吧。”

过了一会儿,白雪便要了一碗芙蓉蛋羹,数个精致糕点,与贴身丫鬟一径去了。

大娘压低了声音,对初夏道:“这白雪姑娘长得可真好啊。”

初夏连连点头。

“就是能吃了点。”大娘摇头道,“每日介都会来这里寻些吃的……初夏,你说……这姑娘,是不是有身孕了?”

初夏一愣,手中的活计放慢了些,想了想方道:“大娘说这话可小心。”

大娘反应过来,笑道:“是。是。初夏,大娘嘴快,说顽笑话呢。”

初夏下午去书房当值。

恰好遇到大批门客从前厅鱼贯而出,初夏避让在一旁,耳中却听着有人道:“公子竟迷上画儿了……这可是一掷千金啊……”

她候了一会儿,一抬头,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面生的十七八岁少年,正好奇的打量自己:“你就是初夏?”

“是。”初夏不甘示弱的回瞪这个俊俏的少年,“你是谁?”

“我是公子的小厮。嗯,你就叫我龙哥吧。”小厮洋洋得意的撇了嘴,“公子让你快去书房。”

初夏扑哧一声笑出来:“龙哥?我瞧你还没我大呢!”

“你多大?”

“十六。你呢?”

“十八。”

初夏不屑:“公子也比我大,难不成我要唤公子‘公子哥’?”

小厮自是不服,两人一路斗嘴至书房门口,方才各自收声。

小厮伸手敲了敲房门,收起先时嬉闹神色,道:“公子,初夏到了。”

“进来吧。”

初夏推门而入,小龙却并不进去,只站在了门口。

公子一见初夏怒气冲冲的样子,便莞尔一笑:“怎么了?”

“公子,那新来的小厮真气人!”初夏撅起嘴巴,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有朝一日,我必定要让他喊我姐姐!”

公子浅笑,手指轻抚在下颌处,当真是眉目如画。

“丫头,过来。”他随手展开桌边一幅画卷,“看这幅画。”

初夏上前几步,带着好奇望向桌上。

是一古旧绢画,纵约三尺,横约三尺,却是一幅山水图。

她仔细看了看题款,五字——墨戏,山水谣。

初夏心中一动,望向公子:“这……便是《山水谣》?”

公子并不否认。

初夏又细看,却见那画中崇山峻岭,怪松流泉;岩岫盘郁,云飞水动。千山万壑,寄于笔端,不愧“山水谣”之名。

“这画是谁作的?”初夏边看,边好奇道,“顾恺之,吴道子,还是陆探微、张僧繇?”

公子在一旁道:“丫头,你仅以市值论画,未免狭隘。”

初夏抬头,不服气道:“公子,这《山水谣》是第三件大礼,价值当远在狐裘之上。我想来想去,这世存名画,若非顾吴陆张四人亲笔,何至这般价值连城?”

公子淡淡一笑:“这四人皆是画中国手,用笔特点为后人所研透,这画一看便知绝非四人之笔。再者,《历代名画记》所载,可有这名唤《山水谣》的?”

初夏有些迷惘:“那……这画怎么会如此珍贵?”

公子站在她身边,指点道:“此画精神气骨极妙,山水皆是心中所蕴,稍显不足者,这山峰钩碶利剑,太过森然。你看这笔势一划而成,气脉相连——这作画之人,只怕亦是武林高手。”

初夏皱眉细看,点头道:“公子你一说,这画风,倒和舞剑是一个道理。”

“唐时裴旻将军以金帛赠吴道子,求画一幅。吴先生不受金帛,却只要吴将军舞剑一曲,以壮挥毫。裴将军舞毕,吴先生画成,有如神助。”公子叹道,“画韵与剑气,内里,却是一般无二的。”

初夏点头,轻声道:“奴婢受教了。”

公子微微一笑:“这些都是不相干的。初夏,今日起,你不必再这里当值。我要你做一件事。”

“公子请说。”

“你有过目不忘之能,平日看书,也比旁人快了百倍有余。我若是给你万幅画卷,你一一看过,能否找出与这《山水谣》所绘景致相似之画?”

初夏闻言,一愣之后又重新望向画卷,为难道:“这个……说难不难。可是若是画师取景角度不同,所画者,就是大异。而且公子,中原地大物博,风景秀丽之地枚不胜举。你怎么能肯定,还有旁人会画这同样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