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点慢点,这句读可有问题……”

“那你自己读!”

“哎呦,哎呦!胸口的伤口好像裂了!”

“哎,我读,我读就是了。”

公子推开门去,却见到初夏搬了凳子,坐在床边,手中拿着一本书,一字一句的念着。因听到动静,便转头看了看门口的方向。

见是公子,她立刻神采飞扬起来,站起来唤了一声“公子”。苏风华也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公子拦住了,淡淡道:“你躺着吧,小心伤口。”

苏秀才此刻却没有露出酸儒的神情,只是仔细审量公子,开口道:“昨晚太过仓促,君公子,小生失礼了。”

公子微微颔首:“无妨。”

却见苏秀才正色道:“公子行善惩恶,小生早有耳闻,心下钦佩不已。原该替这黎民苍生向公子行一礼,只是身负重伤,不能起身,还请君公子原宥。”

君夜安一怔,微笑道:“江湖中人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苏先生客气了。”

初夏见公子并不厌烦这秀才大套大套的道理,心下倒是松了口气,哪知苏秀才打蛇棍跟上,又摇头晃脑道:“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唉,如今公平正义,却要靠着江湖游侠扶持,让人情何以堪啊。”

公子抿了抿唇,不接话。

洋洋洒洒说了小半盏茶的时间,苏秀才终于歇了口气,悲愤欲绝的总结道:“……君公子,须知有句话叫做‘武以侠犯禁’,以暴易暴,不知其非啊。”

初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公子依然面无表情,只淡淡说了句:“受教了。”

“好说好说。”苏秀才点头。

“有一件事,还想问问苏先生。”公子沉吟了片刻,“之前是何人追杀你?下手为何这般狠厉?”

“我本以为是追债的。”想起昨日的情形,苏秀才脸都白了,“后来那小姐开口便问我说……初夏姑娘他二人找我何事,我便照实说了,她不信,下手就是一剑。”

直到此刻,这酸秀才还呆呆的在叫人家小姐,初夏听得无语,只转开了脸。

公子静静听完,也没再说什么,只道:“你且安心在此处休息吧。”

“公子,你不生气吗?”初夏很高兴公子将自己叫了出去,免去了一桩读书的苦差事。

“什么?”公子抬眸望向她,却见她眉间花钿未消,忍不住便伸手去轻轻抚摸。

“苏秀才说以暴制暴啦,武以侠犯禁啦,你不生气吗?”初夏觉得有些痒,却没有闪避,笑嘻嘻道。

“他说得没错。”公子却低低叹了口气,微微错开目光,“昔年桃花岛主黄药师,性格极为怪癖,却独能礼遇忠臣孝子。这苏秀才虽然不会武功,却心怀天下,这样的人,这世上,是太少了。”

初夏怔怔的看着他,似乎头一次,在公子脸上,竟找到了寞落之色。

“公子,其实你很希望这江湖太太平平,然后你什么都不用管吧?”

公子只是微笑,良久,才道:“若有那一日,我便带你去看江南烟雨,大漠鹰飞。”

初夏尚有些孩子气,一双水晶翦瞳中全是向往之色:“你可不许骗我。”

她伸出手来:“拉钩。”

他笑了笑,凤眸微眯,认真的与她拉钩。直到拇指轻轻摁住,他没有即刻松开她的手,反手握着,轻道:“初夏,这几日,你陪我出去一趟吧?”

第二十七章(上)

“去哪里?”初夏一愣。

公子不答,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初夏双眉轻轻一皱:“你不是要我陪你去君——”

她十分谨慎的没有将那个地名说出来,却见公子并未反驳,心下便是一凉。

公子淡淡道:“不错,我想带你一起去。”

初夏沉默了一会儿,抽出手来:“我不想去。”

不错,她不想去。她怕这一去,就像青龙说的,“被卖了还在帮人数钱”。若论起心机深沉,初夏冷笑了一声,她自知绝对比不过公子——而如今,哪怕公子喜欢自己,她……也不敢完完全全的放心。

公子深深看她一眼,伸手揉了揉眉心,语气中带了倦涩:“丫头,我带你去,绝不是为了利用你。”

初夏扭开了脸。

他便伸出手去,不轻不重的扣住她的下颌,掰过来,耐心道:“我不能放心将你留在这里。”

初夏不得不与他对视,语气丝毫不退让:“天罡被你灭了,我留在这里,怎么不能让你安心了?”

公子依然心平气和的凝视她,却不再解释,只道:“你答应过我一件事。”

初夏微微张大了嘴巴,有些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你应允过我一件事,如今我让随你一道出去。”公子面无表情道。

初夏脸色更冷,咬牙道,“君夜安,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

公子放开她,负手而立,他的衣角被风撩拨起,他的眸色沉沉,却只安然道:“我们再过几日启程,不需再准备什么了。”

他不再说什么,转身要走,初夏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喊住他:“公子……我真的不想去。”

公子停驻下脚步,转身看着她,原本面无表情,却在对上她的目光时倏然一怔。

她的目光里没有倔强和别扭,只是这样看着他,柔软而透明,却又似是哀凉。

“初夏……”他心下忽然一软,几乎忍住答应她。

初夏却已经收敛起那一刻的眼神,只是侧过头,不叫他看见自己的表情:“公子,我只是很不安……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山水谣什么的,我们不要去管了,好不好?”

公子抿了抿唇,静静的看着她,柔声道:“丫头,我并非是为了山水谣而去。只是山水谣这件事,又非解决不可。”他一步步走近她,轻柔的抚着她的发丝,慢慢道,“有些事,我不去管,它也会自己找上门来。所以……还不如先发制人。”

初夏仰头看着他,他的语气这样温柔诚恳,叫她不得不信他——可她也信自己的直觉,那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她无法消弭心中的不安:“可我总有不好的感觉……假若这一趟去了,你或者我……都会后悔的。”

公子将她揽进怀里,勾起唇角笑了:“不会……丫头,我说了不会,就是不会。”他的下颌轻轻擦过她顶心的发丝,软软痒痒的,“山水谣的事情一了,我们便去江南,去漠北,你想看什么,就去看什么,好么?”

初夏埋首在公子怀里,如同过往的每一夜,但凡自己梦靥了,就是这种淡淡萦绕的气息将自己包围起来。

她忽然答非所问道:“公子,是你么?我做噩梦的时候,那个人……是你么?”

这是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第一次,公子避而不答,而这一次,她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的等着他开口,最终听到一句低沉肯定的“是我”。

她的手不自觉的抓紧他的衣襟,仰头看着他的脸。

深深的庭院中,光线穿过树影,零落映在公子清隽的轮廓上,他的目光带着爱怜,又慢慢俯身去亲吻她的脸颊。

初夏并没有避开,只是喃喃的说:“公子……我还是害怕。”

公子的动作顿了顿,忽然笑道:“初夏,不要再叫我公子——我记得你叫过我的名字。”

“君夜安?”初夏唤了一声,又觉得有些不妥……自己似乎只有在动怒的时候,才会这样喊他的名字。

“就叫夜安吧。”公子轻描淡写道。

初夏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可最终要开口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无力。

“公子——”

公子淡淡看她一眼。

“嗯,夜安?”初夏的语气有些弱,似乎并不那么肯定。

公子却笑了,笑得那样真切,忍不住评价道:“还要多叫几次,才能习惯。”

身后有人轻轻咳嗽一声,初夏连忙后退了一步,见到白雪似笑非笑的站着,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她有些脸红,匆忙招呼了一声,转身就走。公子并不拦她,只是看着一身短打装扮的朱雀使:“准备好了?”

白雪点了点头,又嫣然一笑:“公子,你让青龙跟我一道去?”

公子微微挑眉:“怎么?你不愿?”

“千愿百愿,我自然会好好照看他。”白雪眼神中的笑意慢慢淡去,“只是公子,你和初夏两个人,这一路上会不会有事?”

公子大约是觉得这个问句有些匪夷所思,一时间倒不知道怎么回答。

“公子,有情无情,差之一字……可其中的涵义,却天差地别。之前你一人纵横江湖,自然无牵无挂,无畏无惧。如今心里多了一人——公子,你扪心自问,此刻你与初夏两情相悦,还舍不舍得如当初一般,以她为饵扔给天罡?”

公子默然不语,白雪便轻轻叹了口气:“总之,公子,请一切小心。”

苏秀才的伤势眼见一日日的好起来,精力也好得多了。这秀才颇有些死脑筋,每日除了养伤、看书外,便是捧着账本,从头至尾的翻阅,若是遇上看不懂的,拉着人便问。初夏有时觉得他未免太过辛苦,不免劝上几句,苏秀才却摇头晃脑道:“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既然答应了做账房,自然要好好的做。”

初夏见他有些笨拙的拨弄着算盘,噼噼啪啪一阵乱响,那珠子却又乱了。她有些无语的站起身:“我再去给你拿些书吧。明日我要出府一趟,十天半月才能回来呢。”

秀才愕然:“你去哪里?”

初夏却不答,只看了看天色道:“今日看起来,是要下暴雨了。”

苏秀才挣扎着坐起来:“你既要出行,我便帮你算上一卦,以卜吉凶吧。”

初夏停下脚步,微微好奇道:“你会算卦?”

苏风华得意道:“那是自然。”

“那你怎的没算出自己家道中落、又被人追杀呢?”初夏问得甚是诚挚,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的望着苏秀才道。

“这……”苏风华有些尴尬的咳嗽一声,“算卦者不自算。”

“好罢,那你便替我算算。”

这日的午后厚实的云层像是棉被一样重重压下,闷得人坐立难安。初夏打开窗,空气潮湿得能滴下水来,可就是一丝风也无。苏秀才摆弄了半天,额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面色凝重。

远处一道闪电撕开云层,触目惊心,闷雷滚滚而来,仿佛无尽山峦,层层逼近。

初夏皱了眉:“卦象怎么说?”

“卦象为兑,易遭口舌,遭折毁。”苏风华喃喃道,“大凶啊……大凶。”

第二十七章(下)

数日后,公子与初夏星夜出发,出了沧州城,一路南行。

天气已是薄夏了,闷热难言。幸而是夜间行路凉爽得多,两匹马驰在官道上,四蹄翻飞,敲出清脆的声响。

初夏闷头骑了一阵,微微气喘,勒住了马头,放缓了速度道:“我们……这是去哪里?方向好像不对啊。”

公子亦勒住马,抬头辨了辨方向,方道:“没错。”

“此行不是去洞庭么?”初夏有些迷惘。

“先去嵩山。”

初夏略略抬起眉眼,看了他一眼,抿唇淡淡道:“好。”

她清叱一声,正欲催马前行,公子却伸出手,不轻不重的勒住她的缰绳。

初夏有些诧异的看他一眼:“怎么?”

公子无奈一笑:“你不快活了?”

初夏沉默。

“你以为我又在骗你?”公子带着笑意看着她,仿佛看穿了她心中的想法,微微叹气道,“去嵩山是拜访长辈,走前临时决定的。你别多心。”

初夏的表情微微有些古怪,她侧头看了公子一会儿,才道:“我没有多心。”

公子微笑道:“没有多心便好。”他抬头看看天色,又向她伸出手道,“夜间行路可觉得累?你坐我身前,在马上睡一会儿罢?”

初夏对他嫣然一笑:“不用。我们天亮就能赶到一个镇甸吧,到时候再休息吧。”

赶到嵩山脚下的镇甸之时,已是两日后的清晨了。

正是赶早集的时候,晨曦微露,遥望少室山山头,烟云缭绕,佛家气象万千。仿佛能叫人静下心来,连山脚下的小镇也比寻常的地方清凉上许多。

初夏牵着马,小心的在人群中穿梭,直到在一家小客栈门前停下,小二甚是热情的迎上道:“两位打尖吗?”

公子要了两间客房,又命小二送了热水与饭菜到屋内。初夏推开窗,却听公子道:“你吃了饭,好好歇息一会儿,傍晚之时,我们上嵩山。”

初夏乖乖应了一声,用完饭,又洗了澡,疲乏已极,便睡了下去。

再醒来之时,霞光满天。床边放着一套薄绸青衫男装,想是公子送来的,初夏穿上,又将长发挽起来,束上布巾,方出门去找公子。

公子换了一身深蓝色长衫,正摆弄着窗台下的一副棋子。初夏知道他的习惯,思索棋局的时候不喜人打扰,便静静在一旁坐下。

棋盘上黑白两子势均力敌,呈胶着状态,公子手中捻着一枚黑子,沉吟了良久。

眼见天色渐渐暗下来,初夏起身点了灯,又站回棋局边,悄声指了指:“这里呢?”

公子凝神想了想,将黑子嵌入那个位置,抚掌笑道:“虽然困住了自己一小片,却少了身后的累赘,不用瞻前顾后——好棋!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略略抬头看着初夏:“怎么从未告诉我你会下棋?”

初夏摇摇头道:“我不会,只是有次在你书房中翻过一本棋谱,便记住了其中一局。”

灯花微颤,公子的表情虽是淡淡的,唇角的笑意很是温柔:“书房中的那些棋谱,连我都未曾读完。难得你记得这么多。”

初夏有些得意的笑笑:“说不准以后,你就不是我对手了呢。”

公子点头,一本正经道:“后生可畏。”他甚是随意的看看窗外天色,将棋局一推,站起道:“走吧,咱们去山上看看。”

初夏从小二手中牵过马匹,却见小二甚是好奇的打量了自己数眼。她有些不自然的往公子身边躲了躲,却听那年轻的伙计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两位……是去山上求姻缘吧?”

初夏一愣,望向公子。

公子微笑道:“这山上可以求姻缘么?”

那小二见两人全不知情的样子,有些讪讪道:“我看这位姑娘改了男装……还以为,以为你们是——”

初夏脸颊微红,脱口而出:“以为什么?我们可不是私奔!”

许是这被这句话唬了一跳,小二说话也结巴起来了:“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公子眼中笑意更浓,温言道:“小哥,有很多人去嵩山上求姻缘?”

“可不是么?你沿着前边山道上去,走到半山腰,会看到一株老柏树,上边系满了同心锁。都说那里结一把锁,就会有月老保佑。不过少室山上的大和尚们不乐意了,常常把人赶下来,如今好多人都趁着夜间没人看见,悄悄的往上赶。”

公子点了点头道:“多谢小哥告知。”

嵩山分为太室山与少室山,此刻暮霭沉沉,初夏也辨不出道路。公子将两匹马拴在山脚下,初夏才问:“这是少室山?”

“少林寺在少室山,嵩山派在太室山,我们自然是去少室山。”公子耐心道,“少林寺不许女客上山,我才要你换了女装。”

初夏“哦”了一声,忍不住问道:“你是要见少林寺的高僧么?”

公子笑了笑,却不答:“见了你便知道了。”

初夏不会武功,夜间行路颇有些困难,公子原本牵着她的手,忽然停下脚步道:“我负你上去吧。”

初夏没有立刻答应,公子便笑道:“你不是说我走得比马还稳?”

想起数月前的光景,当真是恍若隔世。初夏乖乖的趴在了他的背上,又咕哝了一声:“你怎么记得这么牢?”

公子并不回答,只是轻声吩咐说:“环住我的脖子。”因他走的是一条不易察觉的小径,沿途重溪烟霭,飞流危栈,若不是他走得这般如履平地,若是初夏一人,倒真会觉得有些惧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上中天,方到了少室山山后。

公子将初夏放下,四下看了看,又辨了辨方向,低声道:“应是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