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掏出了火折,点燃之后,才发现这是一片密林。月明星稀,少有光线能透过丛林落下来,只有夏虫愀鸣,窸窸窣窣的不知什么野兽从脚边窜过。

初夏疑惑道:“这里有人么?”

公子薄唇抿得很紧,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却抚着腰间悬挂的渔阳剑。

空气似乎渐渐的在变潮湿,有露水不轻不重的落下,恰好触到初夏的鼻尖,微凉。

“你果然来了。”

像是已经在剑鞘中生锈的长剑,又被人拔了出来;又仿佛是腐朽的黄木被人践碎的声响——丛林之中,一道陌生而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

第二十八章

那道声音陌生而苍老,初夏停在耳中,心中莫名一动——它是人声不假,可又不像人声,像是这密密丛林中一棵老树在说话,又像是一只鸟的鸣叫声。那声音与这自然是融为一体的,说不出到底在哪里,却又无处不在。

公子将手从渔阳剑上放下,轻轻握住初夏的手,似是安慰的用力握了握,方沉声道:“前辈,还请现身。”

“有形无形,有相无相,一切皆空。如此说话便好。”那声音道,“君公子,令尊可好?”

“家父早已去世。夜安此趟夤夜前来,亦是为了此事。有些困惑,还请大师赐教。”

那声音静默下来,风声却呼呼的更响了。

初夏打了个寒噤,拉拉公子的衣袖道:“是……鬼么?”

公子抚慰般对她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十数年不见人,连话都不会说了。”那声音轻轻一声叹息,“今日又有女客,诸多不便,君公子,老衲还是这般与你说说话吧。”

公子抿了抿唇,恭谨道:“贸然请大师现身,倒是晚辈唐突了。”

那声音尚未开口,初夏却低声道:“原来是位大和尚啊!这般鬼鬼祟祟的吓人……”

公子原本要阻止她,最后见她微嗔的神情甚是可爱,倒也不便开口,只是一笑。

初夏见公子不说话,胆子愈发大了一些,续道:“大和尚,我觉得你刚才的话有些不对——女客怎么了?你自己也说了,有形无形,一切皆空。男女之防是对世人而言,得道高僧眼中,难道不是万物生灵,一切平等么?”

风声变得柔缓,低低呜咽似是倾诉。

良久,那道苍老的声音又道:“是,是老衲执着了。”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泥草抖落的动静,自西南方传来。

公子微微踏上半步,拦在初夏身前。

一个枯槁的人影,如同一截朽木,慢慢的从一株树下站了起来。

他离他们这样近,而以公子夜安的深厚内力,竟没有察觉出他竟在左近,离自己不过丈许距离。公子眸色蓦然变得深暗,望着那道人影,一言不发。

“老衲独自在此处修行十数年,竟被一个小姑娘提点,实在惭愧。”那人影慢慢走出,身上窸窸窣窣的落下黑泥、青苔、枯叶,他抬眸望向君夜安,道,“故人之子,我初见你,不过是个婴儿。时光转瞬呐。”

初夏这才看清,这是个极瘦的老人。须发皆白,身上的衣衫已经尽破,像是麻袋般挂在身上,而指甲间甚至还长着青苔,不知在此处静修多久了,或许长到……不知今夕何夕。那分明是人影,却又仿佛不是——像是一株树,一棵草,又或者是一粒泥,与这一片天地,皆融在了一处,叫人无迹可寻。

君夜安躬身谨然行礼:“图风大师。”

老人微微抬手,极为平和道:“若老衲猜得不错,君公子此刻必然在衡量老衲的武功。”

公子脸色未变,只淡淡道:“不敢。”

“老衲原本是有些武艺的,只是闭关十多年,全都忘了。”图风大师一笑,“你未察觉出我的吐纳,是因为我习的是印度传来中土的吐纳之法。与天地同息,与万物同灵。我即万物,万物即我。”

公子沉默了一会儿,掩去眼神中亮色,语气却是轻松了不少:“大师过谦了。”

初夏见这老者瘦得肋骨尽显,有些迟疑的看了公子一眼,小声道:“你不是要和他动手吧?他……这么瘦,不是你对手的。”

公子看着她一脸担忧的表情,忍不住微弯起唇角。

“小姑娘心地甚好。”图风大师微笑,顿了顿,又转向公子,“不知公子是有何困惑,要老衲解惑呢?”

公子收敛起唇角的笑意,深深作揖道:“二十年前,先父与惠风大师、图风大师交好,往来甚密。后来惠风大师为天罡所害,先父临终前,命我灭天罡。夜安在数月前,所幸不辜家父遗愿,歼灭天罡战甲,只是尚有一些未明情况,还请大师指点。”

图风大师枯干如同老树皮的脸上,终于微微动容:“你已灭了战甲?”

公子点头道:“是。只是天罡大首领临死前,说了一句话。”

图风大师沉默良久,道:“什么?”

“他问我可清楚父亲的死因。”公子一字一句答,“后来我听闻,先父的心疾,是在惠风大师过世后染上的。二十年前,他曾来此处找大师你长谈——不知那一次长谈,先父与大师聊了些什么?”

图风大师垂眸,雪白长眉垂直肩处,叹气道:“二十多年前的事,老衲静修多年,连人名都忘了。”

风声怪异的呼啸而过。

初夏忽然有些不悦道:“大师,这可是你的不是了。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不想说就不说,何必用不记得这样的幌子来推脱?”

老僧人闻言一怔,默默转身,又回到先前那棵树下,盘膝坐下。

“大师若觉得不妥,夜安也不勉强。只是天罡欲孽恐未拔出干净,近日江湖上又频传凶案。夜安慢慢查,也就是了。”君夜安轻叹一声,“打扰大师清修,见谅。”

他欲转身,携初夏离开,却听身后老僧道:“且慢,你只这一个问题?”

公子眸色沉沉,黑得如同一汪黑玉,道:“还有一个疑问,不知大师是否知晓。”

“不妨一说。”

“《山水谣》究竟是什么?”

图风大师轻轻叹了口气,丛林中落叶纷飞,他垂手在身侧,闭目道:“你要问的事,并非老衲不愿说……而是不可说。其中涉及昔年一桩大过错,数位故友名誉亦牵涉其中——老衲虽已勘破红尘,只是他们却未必。”他这句话虽平淡,旁人听着,却又能察觉出图风大师说的,是江湖中一件惊天动地的往事。

公子眸色中掠过一丝失望,却不再多说,道:“如此,夜安也不敢令大师为难。”

“君小友……你可知令尊他曾为……”老僧咳嗽了数声,却又踌躇停下,良久之后,方道,“这样罢,明日你再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公子点头道:“好,多谢。”他不再多言,转身携了初夏离开。

初夏却站在原地未动,眸色闪动间,她侧头看看公子,又看看地上的老人:“大师,出家人不说诳语。你要说话算话。”

图风大师微笑看着初夏良久,应了一声:“是。”

下山的时候,两人绕回前山。暗夜中谁都没有开口,似乎各有各的心事。只是一路上公子紧紧牵着初夏的手,一直不曾放开。

不知走了多久,看到山路中央一棵数人合抱的大树。初夏眯起眼睛,低声道:“那是客栈的伙计说的那棵柏树么?”

公子微笑道:“咱们去看看。”

走近一看,果然是棵柏树,枝繁叶茂,上边挂下一条条的深红色丝绦,树枝上挂下许多铜锁。

蓝绒般的夜空下,星子一把把散落着。初夏一直仰着头,直到身后公子的声音很柔和的传来:“小丫头,你不是在数这里挂了多少铜锁吧?”

初夏收回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怎么知道?”

他摸摸她的脸颊,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唇角微勾:“我们也试试。”

他的掌心静静躺着一把小巧的银锁。

初夏一怔,慢慢抬头看着他的双眼:“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公子却不答,只是专注的看着她的神情。

“你信这个么?”她很是欢喜的从他手中接过来,放在自己掌心轻轻摩挲着。

银锁上还带着他手掌中的余温,她连忙将手指阖上,仿佛是怕这丝温暖逸散出去了。

“小姑娘比较会信吧……”公子看着她孩子气的小动作,忍不住将笑意加深了。

“你不信么?”初夏有些气馁的望着他。

“你信我就信。”公子淡淡的望着她,眸中滑过一丝错综复杂的神色。

初夏静静的将视线别开了,微笑道:“那我们挂上去吧?”

他揽着她的腰肢,轻轻一跃,便坐在了柏树枝头。

初夏选了一根不粗不细的树枝,卡擦一声,将银锁轻轻扣上,又细细的看着锁身上的两个名字,忍不住莞尔。

公子轻轻揽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向自己。夜风徐来,她的发丝拂过他的颈侧,微痒,柔和。

“明晚图风大师要告诉你的,一定是很要紧的事。”初夏忽然开口道。

公子淡淡一笑:“或许吧。”

初夏似是想了一会儿,有些怔怔道:“会是好事么?”

公子揽紧了她的腰,阖上双眼,将下颌靠在她的发间,却不答话。

凉风渐急,又是在山上,初夏微微瑟缩一下,公子在她耳畔低声道:“冷么?”

她恰好回头,脸颊便与他的唇撞在一起。

两人皆是一愣。

初夏慌忙侧头,而他微微笑着,伸手不轻不重的扣住她的下颌,慢慢将她的脸转向自己。

莫名的慌乱渐渐的消退了……空气中只剩下难以言说的情愫,与一丝丝甜甜的香氛。

初夏被他迫着,微微仰头,眼睁睁的看着公子的薄唇贴近,男子的气息亦渐渐迫近,让她觉得慌乱,却又有着飞蛾扑火般的吸引。

她闭上眼睛,将触未触之时,山顶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钟声。

初夏连忙睁开眼睛,山顶已经亮起了火光,遥遥可以想见那里的兵荒马乱。

公子亦侧开脸,凝神听那钟声,皱眉道:“似是山上出了什么事。”

初夏心中隐隐起了很不好的预感,她只望向公子,却听公子果断道:“我们先下山。”

他抱着初夏,跃下柏树。两人走出不过半柱香时分,山上那条火龙已渐渐蔓延至山腰。初夏有些惶然道:“那是什么?”

公子此刻,反倒显得极为悠然,他放缓脚步,微微一笑道:“想是有不速之客,少林弟子追下来了。”

初夏心中更为不安:“不速之客?”

公子眸色铮亮,摸摸她的头发,语气却分外温和:“别怕,有我在。”

第二十九章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有人疾奔而来,大声呼喝道:“何人夜闯少林?”

初夏借着火把晃动的光亮望去,却是一群少林武僧,人人手中持着褐色僧棍,人如龙,动如风,转瞬便将自己二人围了起来。

那为首的武僧身材极为高大,往小径中央一立,立时便有渊渟岳峙的气势,一身虬结的肌肉极是吓人,一眼看去便知是外家高手。

那武僧沉声道:“兀那男子,放下兵刃,与我一道去见主持。”

公子负手立着,只淡淡一笑:“如今夜游嵩山,难道也要被送入少林寺的戒律院了?”

那武僧冷笑一声:“少室山乃少林所辖之地,岂容你们闲杂人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公子回头,看到初夏有些发白的脸色,叹道:“他们要留我们下来,你说可怎么办?”

火光中看到公子的微笑,初夏忽然便轻松下来,她下颌微扬,有意大声道:“如今和尚怎么和劫道的匪徒差不多?拿着长棍吓唬人,还动不动人要人留下。”

初夏本就口齿伶俐,吐字干脆,那武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得重重哼了一声。

夜风忽急,吹起公子衣袍,墨蓝色的衫角猎猎扬起,而他负手立着,只淡淡一笑,对初夏道:“此刻下山,到山下之时,恰好天亮。”

那群武僧愈围愈近,微潮的空气中,仿佛有锐利刀锋隐匿其中,迫得人无法呼吸。公子缓声道:“你们这些人,留不下我。还是不要动手为好。”

话音未落,另一条小径上又是一条绵延而来的火龙,有人急奔而来,大声喝道:“拦下他们!他们杀了图风师叔祖!”

此言一出,恍若惊雷。

初夏几乎站立不稳,心知自己二人必然陷入了某个极可怕的陷阱中。她一颗心跳得怦怦直响,一低头,看到公子的右手已顺势扶在渔阳剑上,之前闲然的神情已经褪去了,双眉斜飞入鬓,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那群武僧惊疑不定,互望数眼,为首之人方道:“你慢慢说,图风师叔祖怎么了?“

那奔来的少年僧人气喘吁吁道:“他们杀了图风大师,逃走不及……你们拦下他们!”

初夏忍不住道:“图风大师分明好好的——谁说我们杀了图风大师?”

此言一出,众僧表情皆是怪异,而那少年僧人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似是看到了极为骇人之事,连说话都不利索起来:“你……你是女子!就是你!就是你!”

初夏尚未说话,却见那为首的武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出一掌,那隔空掌力扑向初夏,公子微微踏上半步,也不见如何动手,便将那掌风化解开去。只是尚有几丝从掌侧遗漏,初夏头上布巾被刮落下来,落下如瀑青丝。

“果然是女子。”那武僧喝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就是这股香气!”少年僧人忍不住大哭起来,“师叔祖遇害之处,也有这样淡淡的花香,就是你身上的味道!”

初夏抬起袖子,轻轻闻了闻,有些茫然道:“什么香气?”

公子心下却是一凛,他知道初夏身上确是带着一股兰花般的幽香,只是她不自知,他便也没有说起。他又跨上半步,将初夏拦在自己身后,正色道:“我二人之前确是去找过图风大师,但是离开之时,大师安然无恙,并与我约定明日再见。大师他……真的圆寂了?”

少年僧人擦了擦眼泪道,“师叔祖是被杀死的!你们这两个贼人,我亲眼看到凶手是一个女子的背影,这山上如今只你一个女人,还要狡辩!”

话音未落,武僧声音如暴雷般响起:“结阵,先拿下这两人。”

公子一手托在初夏腰间,掌力柔和吞吐,将她送至柏树小径旁崖壁上站着,另一只手拨开渔阳剑剑鞘,露出如雪般的剑锋。那武僧们的阵势尚未展开,却见眼前光芒一闪,棍头便已被削下大半。须知那木棍是以铁桦树制成,外边用铜片包裹,坚硬不下金石。而眼前这年轻人动作快如魅影,轻而易举的将一片长棍削断,这份功力,当真惊世骇俗。

公子一击之后立时后退,气运丹田,沉声道:“沧州君夜安,求见少林空风大师。”

连说三遍,声音远远送出去,此处至少室山头,人人耳中皆是一震。

为首武僧手中握着半截僧棍,目露震惊之色,道:“你……你是公子夜安?”

公子淡淡颔首,收剑入鞘,只浅浅道:“诸位,适才得罪了。”

一时间无人再敢上前动手,不多时,一行人身着灰色僧袍,衣袂飘飘至上而下行来,为首的高僧面容清癯,身材高瘦,正是少林方丈空风大师。

武僧们让开一条小道,空风大师手持念珠,缓步上前。

君夜安执后辈礼:“夤夜造访少林,多有不敬,望大师原宥。”

空风大师右臂微伸,做了免礼之势,一股圆润清和的内力将君夜安托起:“君公子不必多礼。”

公子与空风大师对视,低声道:“这位小师傅说图风大师被人所害……夜安不知此事是否当真?”

空风大师闭目长叹道:“不错,图风师弟已然过世。一刀划破喉咙,须发皆落,确是被人所害。”

山壁上低低一声惊叹,接着一道黑影坠了下来,公子纵身跃起,接住初夏的身子,将她放回地上,借着火光打量她的神色。

初夏脸色煞白,双唇褪去了血色,喃喃道:“图风大师……又是这般的死状?”

公子眸色间亦是沉沉,语气却极为镇定柔和,轻声抚慰道:“别怕,有我在。”

空风大师道:“这位姑娘为何说又是这般死状?”

公子将望云夫人以及绿柳巷凶案述说一遍,初夏在他说完后,颤声道:“那凶手应该是跟着我们,来找图风大师的。或许,这一路上……他一直跟着我们。”

“你胡说!”先前那小师傅插口道,“你便是凶手!我们师兄弟数人都看见你的背影,还有这股香味!”

空风大师微微摆手,道:“你们去见过图风师弟?”

公子坦然应道:“不错。”

“图风师弟近二十年来,所习者为印度密宗传来佛家心法,是以在少室山后密林中静修。不知君公子找他何事?”

“先父与图风大师交好,近日夜安听闻一些往事,特向图风大师前来询问一二。只是大师尚不及相告,便遭歹人毒手。”

“至于凶手是谁,或许便与这往事相关。”公子顿了顿,“这位小师父指认我身边这姑娘为凶手,想必是误会一场。图风大师武艺高强,又岂是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杀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