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夜安淡淡一笑:“请便。”

狄银海大喜:“如此,多谢了。明日我便请人将她接来。”

三月的天气,这洛阳城中天气最是明朗温暖不过,牡丹花开,柳絮纷飞,因着牡丹花会,外地客商、踏青行人将数条大道都挤得满满实实。

小轿从玉春楼出来,径自进了一座深宅小院,初雪从轿中下来,一个小侍婢领着她穿过前院,有些歉意道:“我家姑娘去白马寺了,下午即回,初雪姑娘请先在这里歇一歇。”

初雪一笑:“无妨,我答应了狄公子,会在此处住上几日。”

几是与此同时,小宅的侧门打开了,一个衣着甚是普通的少女脚步轻快的出来,并未坐轿骑马,只是一路向城东走去。

白马寺是洛阳最著名的寺院了,因“白马驮经”而得名,自古至今,高僧辈出,且香火极盛。由官道转小径,是颇能省一些路的,少女似是对这些路极为熟悉,三绕两绕,便进去了。田间风景如画,碧草如丝,空气亦是带着微润的清新感,间或还有几名农夫在农作,而遥遥望去,白马寺中佛烟袅袅,只是望见,心中便有几分安详之感。

走了小半个时辰,少女与几个香客一道,径直入了大殿,恭恭敬敬的在佛祖前的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原本她走得鼻尖冒汗,此刻大殿中清亮沉郁,那些汗水便悄无声息的被蒸发似的,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殿的中央是灵山会说法像,有布衣僧侣敲着木鱼,笃笃声不绝于耳。少女祷告已毕,站起身来,悄无声息的往后走去。她的身形很是纤瘦,细细一条影子拖在身后,若是忽略那张颇有些平平无奇的脸,背影却是极叫人爱怜的。

白马寺曾是皇家寺院,格局极大,穿过大殿便是配殿、僧房,四处皆是古柏金桂,极为清幽。寺中的清凉台中供奉着供灯,每一盏下边都写着名字,不过寥寥数盏而已,可见不是寻常资助人便能在此处置下的。

少女走到左手案桌边,凝眸看着那盏不灭油灯,亲手添上油,又跪下良久,薄薄的唇轻轻动了动,似乎喃喃的说了些什么,才起身出门。

她甫一踏出门槛外,便觉得身边疾风一卷,似是有什么动静擦身而过。疑虑间回头一探,却又什么都没有,少女有些困惑的收回目光,出了白马寺。

她并不知道,此刻一道黑影正静静立在清凉台中,望向那座没有名字标识的油灯,目光沉然。

走出白马寺的时候,少女的脸色便不复先时的轻松,似是忆起了什么往事,郁郁的,脚步也缓了下来。这一回她依旧走的田间小道,此刻日头落到西边,暮色淡淡席卷而来,田间农夫们皆收了活计,四下甚是寂寥。

她走出几步,疑惑的向后望了望,微一咬唇,加快了脚步。

几道黑影窜了出来,甚至没等她呼喊一声,其中一人便一掌切在她后颈处,顺手将她一扛,便向远处掠去了。

原野上依然空无一人,只在一棵桑树后,一道人影慢慢踏上半步。那是个英挺的年轻男子,身形挺拔,暮影落在他侧脸上,轮廓峻然。

君夜安。

他望着那几人消失的方向,心中却有片刻的茫然。去追么?此刻去追,定然能追上。

可他为何要去追?狄府别院的惊鸿一瞥,他只瞧见背影,便不由跟了过来——是她么?瞧那背影,是有几分相像的。若真的是她……她怎会屈身在狄府做个丫鬟?但若不是……那便当做给狄银海卖个人情了。

他心中拿定了主意,当下不急不缓的跟着那几个人,往洛阳城外的邙山行去。

是夜,邙山外一家破落小庙中。

少女犹然未醒,一个黑衣男子借着一豆颤颤巍巍的烛光细细瞧了她数眼,犹疑道:“老大,咱没劫错人吧?”

少女的鼻梁微微有些塌,嘴巴显得有些大,瞧这容貌,实在是平平无奇。

“她这幅样子,如何会被狄银海看上?”又有人不解道,“狄银海那样的人家,什么美人没见过?况且,狄府将来的少夫人,出门怎么会连个随从都不带?”

“呵,先时我也不信。后来跟了半年,才发现这将来的狄夫人有个习惯,那便是去白马寺上香之时,从不带人。长得普通,穿得也寻常,扔在街上也没人多看几眼,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也说的是。”

“信给狄府送去了么?”

“过两日送进去,得等咱们躲进邙山之后。”

那为首之人点点头,沉思了片刻,道:“老子也不信狄银海就娶这么个女人。江湖上有人会变脸的,咱们试试,这女的易容没有。”

“怎么试法?”

“有水么?”

“水倒没有。”一人笑得露出黄黄的牙齿,极是粗俗道,“尿倒是有。”

为首之人想了想,却没再问下去,手掌一翻,掌心中握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伸手便是往那少女脸颊上一划。

这一划,力道却掌握得极好。

围观的数人惊呼道:“没血!果然是易容了的。”

那人弃了匕首,胡乱的使蛮力撸了数下,那面皮之后,却露出一张截然不同的脸来。

“咕咕……”

有人咽了咽口水,双目登现痴迷之色,喃喃道:“他娘的,这娘们长得这么俊。”

第三十七章(上)

少女悠悠转醒了。她的一双眸子清亮如水,衬着半张耷拉下的脸皮,说不出的古怪。她的视线渐渐从模糊到清晰,双眸中亦没有多少慌乱或惧色,只定定的看着为首那人,冷静道:“你们莫要伤害我,想要什么,狄府自然会给。”

那男人咧开嘴笑了笑:“果然不是普通女人。”

少女重又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忽然腰间被人狠狠的捏了一把,她的长睫轻轻颤了颤,想往旁边缩起身子,却又被重重扣住了。

“大哥,先让我玩玩……”那男子垂涎道,“没人会知道的。”

为首的男子沉默下来,那人见他似是有些动心,忙道:“要不大哥你先——”

少女猛的睁开眼睛,气息微颤道:“你们不要碰我,要多少银子,狄家都会给!”

“银子好弄,美人却难找啊。”那男子笑得颇有些猥亵,伸手抚弄了下少女的脸颊,温腻柔软,他心下又是大动,颇有些难耐的望向首领。

那首领心中也是犹豫不决,尚未开口,忽然破庙外一阵疾风刮来,将火把吹灭了。

“什么人?”

外边窸窣一声动静,那首领喝道:“什么人?”他一振手中长刀,回头道:“老三留在这里,余人跟我出来!”

几道黑影迅速的没入寺庙外,待到半柱香时分,方才又摸索着回来,口中道:“娘的,是只老鸦。”

甫一进寺门,却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那几人一惊,却见地上赫然一条断臂,而老三被点了哑穴,只能痛得滚来滚去。

为首之人忙上前解开他哑穴,惊怒交集:“谁?谁干的?”

老三留了一身冷汗,忍着剧痛,目光中却显出恐惧之色:“那人的功夫……不是人,不是人!一定是鬼!”

那少女一路上都被人用手提着往前疾奔,昏昏沉沉间,又一次被放到地上。她深吸了口气,强忍着浑身不适望向身前那个男人,哑着声音道:“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那人静静坐了下来,隔了许久,才道:“不是。我带你回去狄府领赏。”

借着星光望去,这是个个子颇高的年轻人,像是寻常行走江湖的汉子。少女见他并不靠近自己,心下微定,忍不住轻声道:“你能先放开我么?”

那年轻男人并未答话,身子靠着树干,仿佛忽然间就睡着了。

少女动了动身体,似是极为难熬,又隔了一会儿,小声道:“喂,你能不能先解开我……我不会逃跑的,回到洛阳,赏金不会少给你。”

那男子侧了侧身,依然沉默。

刚才差点被人□,她都一直要紧牙关,此刻,却带了哭腔道:“我要小解……”

那男子依旧闭着眼睛,手中掂了掂一块小碎石,也不见如何动作,却听破空之声传来,少女手腕顿时一松。她忙不迭的去解脚上的绳索,跟着一头钻进了稻田之中。

待到悉悉索索的声音远离了,君夜安方才睁开双眸,望向暗色中,清锐无限。

再过得片刻,少女又回来了,她向君夜安笑了笑,抱膝坐下道:“大侠,多谢你救我。”

他只淡淡“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少女一眼就看出他戴了一张极精巧的人皮面具,大约是不欲露出真面目,她也不勉强,只道:“是银海让你跟着我的么?”

他不置可否。

少女悄悄瞅他数眼,却见他依然面无表情,甚是清冷的模样,心中却莫名的安定下来,仿佛知道他并不会伤害自己。

“那些是什么人?”

“邙山多匪。”他缓缓道,“狄家被盯上许久了。”

“哦……”她还想再说,却见他脸色微微一变,对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跟着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地面上。

“有人。”他低声道,伸出右手,一推一送,将她送到了路边树上,自己却伏低身子,静静候着。

此刻无星无月,黑暗中五指难辨,少女却怔怔坐在树上,连掌心被碎木刺得鲜血淋漓都不自知。

——他不愿负着自己疾奔,他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他的一推一扔……她紧紧咬住下唇,其实甫一开始,从他跃进破庙里救了自己,那时便在怀疑了。却又不敢相信,不愿意相信,他离自己这么近,近到自己还没准备好,他就回来了。

君夜安忽然长舒一口气,身子一纵,将她接回地面,道:“是狄府上的人。”

他触手只觉得粘腻湿滑,皱了皱眉道:“你受伤了?”

她只将手掌藏在身后,一言不发的摇头。

君夜安微微勾起唇角:“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狄家的人已经来了。”

“怎么?你不要领赏了?”她微扬了声音,下意识道。

君夜安脚步一顿,却听身后少女声音微颤道:“你为什么一直不看我的脸?是不认得……还是不愿?”

他并不回头,唇角的弧度有些淡漠:“你我素不相识,姑娘怕是认错人了。”

马蹄声急,火把的光胡乱的晃动着,有人从马背上翻下来,口中大声喊着:“姑娘在这里!”

周遭这样嘈杂,他们却只是这样静静立着,仿佛外界的一切与他们无关。

“阿卉,你没事吧?”狄家公子亲自赶来了,一把扯住少女的胳膊,急匆匆道。

“没事。”她抚慰般向他一笑,又指了指君夜安道,“多亏了这位大侠相救。”

狄银海却认了出来,他见他不愿转过身来,心下自是了然,简单道了声多谢,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道:“回去再好好谢你。”

君夜安依旧背对着众人,只浅浅点了点头。

“会骑马么?”狄银海低声问阿卉,却未等她回答,将她抱上了自己的马鞍上,跟着翻身上来,将她揽在身前道,低斥道,“以后切不可独自出门了。”

他的声音虽轻,语气却是极亲昵的。她有些不自在的往前靠了靠,余光掠向身侧——他却早就走了,只余下空空落落一片原野,甚是孤寂。

第三十七章(下)

凌晨之时,马蹄声急急敲响了这座尚在沉睡的城池,狄府管家带着人候在别院门口,一见到飞驰而来的众人,忙迎上道:“公子,找到白姑娘了么?”

狄银海一言不发的下马,正要伸手去扶白卉,她却轻快的从马背上跃了下来,对他嫣然一笑:“我自己就可以。”

狄银海回头瞪她一眼,脸色铁青,袖袍一拂,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白卉有些不明所以,管家忙跟上了道:“公子快急疯了,整个洛阳城都被翻了好几遍,幸好姑娘你没事。”

她看着狄银海的身影迅速的消失在游廊间,怔了一怔,低声道:“我去瞧瞧他。”

她随着他走进书房中,看着他在椅上坐下,面色沉沉对自己道:“你将东西理一理,今日便随我一道,搬进狄府中去。”

白卉浅浅笑了笑,低声道:“可这不成话啊……”

“我看谁敢说不成话!”狄银海怒道,“你是想让我再担惊受怕一次么?!”

白卉亦沉默下来,隔了许久,方道:“我听你的话,以后不再独自去白马寺了。”

狄银海的脸色并未见得有些好转,凝视她良久,方冷冷笑了笑道:“你还是不愿住到我身边,是么?”

少女并不曾答话,纤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木椅扶手,唇角有些倔强的抿着,意志甚是坚定。

窗外第一丝光线从窗漏间落进来,红木椅扶手镶嵌着的白玉上带出了淡淡的血迹,狄银海快步走至白卉面前,一把翻开她的手掌,怒道:“受了伤为何不早说?”

“你并未给我机会说。”白卉淡淡道,又不着痕迹的将手抽了出来,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银海,你莫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近一日一夜的奔波让素来骄生惯养、又颇有些颐指气使的狄家公子脸色并不如何好看,他重重的哼了一声,道:“我没忘,你也一样。”

白卉浅浅一笑:“阿卉自然是记得的。”

“对了,今日救你之人……”

“是他。”白卉接口,只是微微侧过头,“我知道。”

又一次说出这个人的时候,她垂下了眼睑,半明半昧中叫人瞧不清表情,只是扶手上那丝血痕却蓦然浓艳了许多。

狄银海望向她的眼神颇有几分复杂,定定看了她数秒,方轻叹道:“好,我信你。”他站起身来,返身出门,将要踏出门槛之时,又回头道:“你留在这里,大夫马上就来。”

过不多时,被匆匆喊起的大夫便带着药箱赶了过来。

他手中吃了一枚长针,有些迟疑的看着娇滴滴的少女道:“姑娘,可能会有些疼,你得忍着些。木刺若是留在掌心,化脓了可更难办了……”

白卉微微一笑道:“无妨,你挑吧。”

十指连心,在烛火上被烤炙的银针一下下的刺入肌理间,白卉却并未闭上眼睛,她另一只手抓着颈间的银链子,看着这血肉模糊的场景,只觉得这样的痛楚没有止境。直到天色大明,大夫终于拿药膏敷在她伤口上,又细细的用布条缠好,方道:“这几日需要日日换药,姑娘小心别沾着水。”

她一一答应下来,送走了大夫,不觉有些困倦。却听屋外有女子声音,轻柔道:“白姑娘在么?”

打开了门,才见到初雪站在门口。她穿着天青色的百褶绸裙,当真是素雅美丽,举止又不似寻常青楼女子般轻浮,温柔道:“我听府中侍女言道,昨日姑娘出了些意外……幸而狄公子将姑娘接回来了。”

白卉忙请她坐下,微笑道:“其实没什么事,初雪姑娘,白白让你在这里耽搁了一日,真是对不住。”

“往日姑娘和狄公子照拂着我,初雪很是感激不尽。”

白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淡淡的匀了她数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忽道:“初雪……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呢。”

“是么?”初雪唇角的笑分外柔和,她并不避讳过往,道,“这个名字是夏公子取的。他与我在洛阳初雪之时相会,那时他便唤我这个名字了。”

“洛阳初雪……那是去年的九月了吧?”白卉怔了怔,轻声重复了一遍。

“正是。”

她的手又一次无意识的探至颈间,以指腹轻轻抚着挂坠,轻柔道,“那么,我还没恭喜你……觅得良人。”

初雪脸颊微红,站起道:“白姑娘,你先休息吧。傍晚之时,你若喜欢,我便抚琴给你听。”

狄家虽有洛阳花王之称,只是这别院中,却是不见一朵牡丹,却清清幽幽的种满了凤尾竹。傍晚之时,清风徐来,竹林轻动,甚是雅致。

初雪起弦,她小指轻剔,灵动之声仿佛水滴,跃然可爱,却是一首潇湘水云。白卉指尖捧着一杯君山银针,听到曲声过半,云水深处,遥遥难及,竟不知不自觉的,生出一股怆然之意来。

她因听得入神,并不曾察觉出这后院中突然到来的两人。而初雪却瞧见了,她手下并不曾停顿,只是琴声蓦然起了变化,原本渺天地之苍茫,却转为温柔缠绵之意,直至轻轻“迸”的一声,长弦涩意一起,曲子亦戛然而止。

“人说,曲有误,周郎顾……初雪是有情之人,像是见到了心上人,方才这般错手,脸音律都弄错了吧?”

狄银海的声音甚是爽快,又拍了拍身旁男子的肩膀道:“这般迫不及待的来接人了么?”

初雪忙起身行了礼,方歉然对白卉道:“是初雪手误——”

白卉微微侧身,看清了来人,一双眸子平静无波的盯着那长相极为俊美的年轻人道:“这位是?”

“这位便是初雪姑娘新近觅得的良人了。”狄银海促狭笑道,“整个洛阳城,人人都在打探这人是谁呢。”

初雪敛手站在“夏公子”身边,果然是楚楚动人之至。白卉唇角带着轻笑,望向那年轻人,低声道:“夏公子,有礼了。”

君夜安亦凝眸看着她,忽然觉得这幅场景这般可笑——人人都带着一张假面孔,却又暗暗的揣测着旁人的想法。他点了点头,转而望向初雪道:“我来接你回去。”言罢,向她伸出手去,意态极温柔。

初雪顺从的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二人离开之时,君夜安与白卉擦肩而过,他的脚步却忽然顿了顿了。

她的身上依然带着幽兰般的清香,无处觅得,却只是她的。

他不自禁的抬头向她看去,对上那一双秋水般泠泠的翦瞳,少女极美的唇形轻轻的动了动,无声的说了句话。

君夜安深潭般的瞳孔轻轻一缩,脚步未再停留,径直离去了。

她说的是:“昨晚多谢你,哥哥。”

第三十八章

君夜安在洛阳新置下的别院在城东一条幽长的巷子内。院落并不算大,布局却极佳。小径两旁不可免俗的种满了牡丹,这个时节将放未放之时,花香亦是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