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夜安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手边是一大封杜康酒。刚刚沐浴过后,他的黑发散在身后,许是因为未擦净的缘故,有水滴缓缓落下来,落在青石铺成的地上,洇成圆圆一块块深色水痕。

深蓝色的夜幕中,一只雪白的信鸽扑棱着翅膀落下来,停在他的手侧,橘红色的喙啄了啄身上的羽毛。君夜安伸手将它腿上的一张纸条取了下来,那鸽子转瞬便离开了。他尚未来得及展开,便听见东厢房中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公子在喝酒么?”初雪脂粉不施,在君夜安身边坐下,柔声道,“可需初雪陪饮一杯?”

君夜安伸手排开酒坛的封泥,笑道:“这酒太烈,女孩子还是少喝吧。”

“公子有所不知,初雪以前遇到的客人,却是希望越醉越好……”初雪的眸色中似是有晶亮之色在隐约闪动,只是她很快便掩饰起这丝感伤,轻声道,“公子,我替您抚一首曲子助兴吧?”

君夜安点了点头,酒劲自喉间落下,又仿佛在胸腹间灼烧起来。他微微仰头望着天边一轮明月,心下却是一片空落落的,似是这一颗心,亦随着酒醉之意,不知漂浮去了何处。

初雪抱着琴坐下,问道:“公子,你想听什么?”

“傍晚之时,你弹的那曲吧。”

初雪许是想起自己在狄府中弹错的那一幕,有些脸红,只应了一声“好”。

琴声这样近,清透如水,仿佛凭空的在眼前现出了一汪湖水。

一曲弹完,君夜安身边一大坛酒亦见了底,他顿了顿,又欲拿起另一坛,初雪却伸手拦了下来,轻声道:“够了。”

她微微歪着头,一动不动瞧着他,有些胆怯,却又毫不退让。

“丫头,此刻三月已过,江南烟雨已不可得……我们去大漠外吧?”君夜安喃喃道,神情微醺。月色皎皎,他的一双凤眸含着笑意,柔得似能滴下水来。他专注的看着她——看的是她巴掌大小的脸,却又仿佛不是——黑潭般的双眸蓦然泛起了涟漪,原本放在酒坛壁上的手倏然抬起,放在她那一截极为优美的后颈弧度上,迫得她靠向自己。

初雪的唇是淡淡的粉色,月光下似是润着诱人光泽,她有些慌乱的闭上眼睛,静候着温暖的气息不断向靠近。

她的气息急促起来,他抿唇,低低道:“别怕……”他又伸出手去,搂住了她的腰,隔着薄薄的衣料,几乎能感触到少女微微颤抖的身子……他的唇角忽然勾出一丝眷恋的笑来,却终究什么都没做,只是垂头,与她的额头相贴。

而怀中的少女许是因为紧张,左手抬起,轻轻拂过了一根琴弦。

峥的一声清响。

君夜安的手依然抚在初雪的后颈处一动不动——那是人体最最脆弱的地方,轻轻用力一扭,便能悄无声息的将一个人杀死。

他的动作温柔依旧,嘴角的笑容却凝固住了,良久,方慢慢道:“死士?”

初雪抬起头,唇角抿成一条直直的线,漂亮的小脸上,笑意亦僵固住,她艰难的点头,道:“是。”

君夜安缓缓的放开她,低头去看自己胸口处插着的那枚银色长针。

那是借着古琴琴弦处极巧妙的机关弹射出的暗器,不偏不倚,插在君夜安的左胸处,泛着诡异至极的黑光,想是涂着剧毒。

他的两指按压在银针上下,内力轻吐,顷刻间银针便激飞而出,没入了深褐色的泥土之中。初雪显是一惊,后退了半步,颤声道:“你……为何还能运内力?”

君夜安淡淡笑了笑,道:“若是你知道我所练的武功心法不惧任何剧毒,只怕就不会这样惊讶了。”

初雪咬了咬唇,借着月色,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俊美的轮廓,颤声道:“我骗了你……你刚刚为何不杀了我?”

“骗了我?”君夜安唇角的笑愈发深了些,却愈加的薄凉,他仿佛是喟叹,低低道,“小丫头,这个世上,曾有人伤我一次。在那之后,我便觉得,旁人的欺骗也好,诚意也罢,都毋需介怀了。”

初雪看着他一双微扬的凤眸,哪怕此刻自己危在旦夕,心下却泛起酸涩……不知是什么人,能让这样的男人心灰意冷至此。

君夜安忽然道,“你不会武功,适才那一下,也不过是险中求胜。此刻失败了,再无机会。”

“不错。”初雪扬起了脖颈,低低道,“公子……你杀了我吧。”

“有苦衷么?”君夜安倒笑了,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雪白的小脸,轻声问道。

“有,我妹妹——被人挟持了。”

君夜安凝视她良久,表情终于重为淡漠,道:“你走吧。”

“你……不杀我么?”

君夜安摇了摇头。

“你不问我是谁派来的么?”

君夜安指尖捻着那张薄薄的纸条,反问道:“一个死士会知道这么多么?”

初雪用力的咬着唇,眸色变幻不定,良久,方颓然道:“是……我的确不知道。”

月上中天,底下的树影花痕,如荇草般纵横。

初雪已经离开了这座小宅,君夜安仰首,轻声道:“出来吧。”

后院的小门被推开了,一道人影立在藤蔓之后,纤瘦,单薄。

“我只是想给初雪姑娘……送一把古琴。”白卉走出数步,在离君夜安数丈距离外停下了,嘴角的笑叫人琢磨不出含义。

君夜安转身,漠然道:“你来做什么?”

“自然不是有意来看你与旁人花前月下的。”白卉唇角轻轻一翘,双眸似笑非笑道,“这是大圣遗音琴,银海收着很久了,让我转赠给初雪姑娘,也作为她觅得良人的贺礼。”

君夜安依旧背对她,挺拔的身形在夜色中一动不动。

白卉等了片刻,见他并不答话,转身便要离开,忽见他以手撑住了石桌,动作虽极细微,却仿佛是在极力忍耐。

白卉皱了皱眉,迟疑片刻,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君夜安一尘不染的雪白长衫上,胸口有一点黑红色的血迹,脸上也蒙上一层淡淡的青色。他抬眸,静静的望着她——这是他两年后,头一次这样毫不避讳的看着她的脸庞……一模一样的容颜,却已经褪去了青涩,与自己对视之时,依旧不自知的美丽,几乎能让人意动神摇。

“你——”她蹙眉,跨上半步,大约是想仔细的看他的胸口,“谁能伤了你?”

他的眸色依然如深邃的海般平静,却勾起唇角,淡淡的笑了:“初夏,你不是在等这一刻么?”

“我不叫初夏。”她脚步停下来,秀长的眉皱得更深,下意识的反驳他,“我叫白卉。”

君夜安看着她的神情莫名带了几分悲悯,许久,英俊的脸上青色更深,他终于道:“丫头……你还想要什么?”

“我还想要什么……”白卉喃喃重复了一遍,舌尖泛起了苦涩之意。

“阿卉,你不好意思开口,那么我替你说罢。”后院大开的门后又走来一个人,是个瘦高男子,手中持了折扇,“公子,许久不见了。”

“苏公子开口,想必能说得更清楚些。”君夜安冷冷一笑道。

苏风华脾气甚好,笑道:“好说好说。君府家大业大,听闻君天佑在世之时,更是收罗了不少当世武林秘籍——既然阿卉是你的妹妹,想来公子也不在意……这个妹妹认祖归宗吧?”

君夜安听完,眉梢微挑,望向身旁少女,轻声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他的声音柔和,安宁,并未有一丝起伏……而那一刹那,白卉的眸中滑过了怨怼,又或是怨恨,她不自觉的伸手,抚在自己颈侧,指尖触到了凉凉的物事。

“不错,哥哥,你给是不给?”她恢复平静,冷冷的看着眼前这个……自己魂牵梦萦的男子。

第三十九章(上)

“他若是不给,我自然有办法。”苏风华将折扇一收,跨上了半步,冷冷道。

白卉转身站在君夜安身前,眉梢微扬:“你想做什么?”

“他已中了蚁噬之毒,我想做什么都行。”苏风华淡淡笑了笑,“公子,你按着我说的做,还能免些痛苦。”

白卉双眉轻轻一蹙,低声道:“你别乱来。他吃软不吃硬。莫要适得其反。”

“你想怎样?”

“将他交给我。十日之内,我必然与他一道回君府,到时候你心愿亦能达成。”

苏风华借着月色,细细打量着此刻依然镇定自若的少女,忽而一笑:“我自然相信你。”他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处,似是在暗示着什么,大笑道,“你们兄妹情深,我便不打扰了。阿卉,十日后,依然在此处见。”

苏风华说走便走,这小院中只剩下两人。白卉看着君夜安,伸手递给他一粒丸药,依旧冷声道:“你先吞下吧。”

君夜安接过来,并未细看,仰头吞下了。

“你不怕是更毒的毒药?”

“还能毒到哪里去?”他微微一笑,周身针刺般的感觉倏然好了许多。

白卉咬着唇,定定看着他许久,方道:“走吧。”

“去哪里?”君夜安闲然往石椅上一坐,“若是我不想去呢?”

“你连命都不要了?”白卉微微抬起小巧的下颌,“不去看大漠鹰飞?也不去看江南烟雨了么?”

君夜安深深看她一眼,目光中泛起微澜,轻声道:“你是在挑衅我的忍耐力么?”

“不……我是有求于你啊公子。”白卉的眼神很是无辜,“你随我一起去么?”

“不怕我杀了你?”

“你若忍心杀我,我便不会活到现在。”白卉微笑道,“何况如今你中了毒,也无法运起内力吧?”

君夜安抿唇看着她,低声道:“你真想要……我便给你。”

少女在月色下,容颜有瞬间的苍白,她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面无表情:“那么,我要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天亮之时,早已出了洛阳界。

白卉按下辔头,回身看着君夜安,道:“打尖么?”

君夜安脸色颇有些苍白,却摇头道:“不用。”

“蚁噬之毒会渐渐将人之肌肉蚕食,你不用硬撑……”她策马行至他身侧,语气亦温和了许多,“下马休息一下吧。”

路边是一棵颇大的野枣树,她径直坐下了,以马鞭撑着自己的下颌,时不时看他数眼,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他却坦然的靠着树干,淡淡问道。

“你……恨我么?”她的一只手轻轻拨弄着项间的银链子,有些难以克制的问道。

“小丫头,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呢?”他闭上眼睛,“有恨,必然有爱。而你我之间……还有爱么?”

白卉的手指缠绕在银链上,重重的顿了顿,良久,才轻声道:“这两年,你去了哪里?”

君夜安默然不语,勾了勾唇角道:“你们找我很久了吧?”

白卉侧头,直直的看着他,勾出一抹清浅的笑来:“不错,找你很久了。”

他站起身来,不再看她一眼,异常平静道:“走吧,你要去哪里?莫要再路上耽搁时间了。”

一路往南,路径却是越来越熟,君夜安皆是沉默着,只是跟着白卉,不再多说一个字。

待到走进山谷之中,已是三日之后。

“怎么?故地重游么?”君夜安若有所思的看着周遭的景致,以及身侧同他一样,安静得不可思议的少女。

白卉却没说什么,她立在灌丛之中,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远处密林间传来极大的动静,一道黑影由远及近,猛然向两人扑来。君夜安此刻身重剧毒,无法再催动内力,脸色微微一变,脚步往前一跨,下意识的拦在白卉身前。

那道黑影身形巨大,待到扑至眼前,却是一头皮毛雪白的豹子,身形线条流畅至极,此刻见到两人,微微后退半步,呲得亮出了尖锐的牙齿。

“是我……”白卉从君夜安身后钻出来,踏上半步,伸手抚摸豹子的头,“是我,别伤人。”

当年那只小小的豹子,此刻竟长得这般大了,雄壮威武,如同百兽之王一般。

“你受伤了?”白卉惊讶得看着豹子右腿上那道剑痕,惊道,“谁伤了你?”

白豹低低嘶吼了一声,蹭着白卉的手臂,慢慢的匍匐下来。

白卉从衣衫上撕下布条,替它包扎好,再站起之时,她虽竭力镇定,只是双眸已带了忧虑之色。

“你带我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君夜安面色亦凝重起来,沉声道。

她却不答,伸手抚了抚白豹的头,低声道:“带我去那里看看。”

白豹呜咽了一声,站起来,当先往前走去。

两人一豹,在丛林中穿梭。直到眼前出现了小镜湖,那豹子停下脚步,侧首望着她,低低嘶吼了一声。

湖边有一间小小的草庐,君夜安之前并未见过,亦不知如今住着什么人。白卉脚步加快,索性拉起裙角,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了草庐之中。

门敞开着,她四处翻寻,却始终找不到人影。

君夜安缓步踏入,查看桌上器皿用具,慢慢道:“这里住着一个女子?”

白卉双手微微颤抖着,推开窗,四下张望。

“这里究竟住的是什么人?”

“白雪!”她终于低声道,声音轻微的带着颤意,“没有她……谁能给你解这蚁噬之毒?”

君夜安有片刻的愕然,唇角紧紧的抿成一道直线。

“她不在此处……定然是被人掠去了。”白卉脸上渐渐露出焦灼的神色,“没人知道她在这里的,会是谁呢?”

“你要替我解毒?”君夜安却只是笑了笑,“为什么?不怕我的内力恢复么?”

“你中的是蚁噬之毒!一个月内不能解开,便是有了解药都没用了。”她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君夜安,我要你活着!哪怕你是我哥哥,我也要你活着!”

“所以你这两年来,将白雪囚禁在此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替我解毒?”他淡淡看她一眼。

“不,是她一意要杀我,我将她困在此处,也是迫不得已。”她别开了眼神,“可我现下……还不能死。”

“那么,蚁噬之毒并不是你下的?”君夜安忽然道,神色之间竟隐隐有着喜悦之色,仿佛此刻自己不曾身中剧毒。

“我不想与你说这些。”她慢慢的坐下来,似是疲倦已极的揉了揉眉心。

四下沉寂下来,只有白豹沉重的呼吸声,春虫悄鸣,烂漫山花开遍山谷。君夜安眯起眼睛,望向窗外,恍然记得他们头一次来此处,亦是这个时光,早春之行。

他的神色蓦然间显出几丝温柔,在白卉身边坐下,轻声道:“初夏……这两年,你又在做些什么?”

白卉并未答话,却听屋外一道男声朗朗一笑道:“她在做什么?她甚是辛苦啊……忙着复仇,忙着寻你,忙着四处找寻你们是否是兄妹的证据。倒是你,公子,可清闲得很呐!”

第三十九章(下)

白卉倏然站起来,望向屋外。

却见苏风华摇着折扇,缓步来到此处,冲着白卉点了点头,轻叹道:“自从老门主死后,你果然不将门中戒律放在眼里了。”

白卉轻轻咬牙:“苏风华,白雪人呢?”

“你万万没有想到,白雪还有个妹妹吧?”苏风华轻笑,眼梢却望向君夜安,“公子可曾想到?”

“原来你们是以白雪要挟初雪,以她为死士,这才伤了我。”君夜安顿时了然,倏然间,一些前因后果都明了了,“两年前在君山,与其说是我放过你们,不如说是你们放过我——那时你们惧怕我的武功,这丫头又不愿害我,于是只能期冀我退隐江湖,对么?”

“不错。”苏风华击节赞赏道,“这样也不亏了阿卉死心塌地的对你。”

白卉一直不曾说话,直到此刻,忽然望向君夜安道:“你信我……不愿害你?”

君夜安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微笑道:“那晚在君山,你让我替青龙报仇的时候,我便知道了。”

她怔怔的后退半步,脸上的神情悲喜难辨。

“公子……你真的信我?”她喃喃道,“信我从开始就不曾骗你,信我……心中一直难过?”

君夜安收敛起笑意,极郑重的点了点头。

白卉唇边绽开极为欢喜的微笑,她转而对苏风华道:“你若要杀我们,也不急在这一刻吧?我有许多许多话,要对他说,说完之后,一切请便。”

苏风华淡淡一笑:“我知当日在君山,你忍下一切罪责……便是为了今日这一刻。你我同门之谊,我自然不急在一时。”

白卉冲他一笑,转头对君夜安,认真道:“公子,我生在浣纱门中,老门主对我很好。是她告诉我说,我的未婚夫在沧州,并嘱咐我来沧州寻亲。”

她顿了顿,有些歉然的一笑:“我曾说过,我不曾骗过你……那是假话。因为……那时我便知道,你便是我的未婚夫。老门主对我说,我应当先悄悄潜进君府,然后她会替我送上两份大礼,美女与裘衣,她说看一个男人,便要看他对财富与女子的态度。你若真正是君子,自然会有一份极佳的气度。那时,便能安安心心嫁给你了。”

君夜安凝神听着,蓦然一笑:“那么我当时的反应,你可觉得满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