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如此,视不如自己的人家为草芥,这也是难免的,可真因为这点难免,我更不能让敏儿嫁他,至于以后,端看缘分吧。”廖老爷得到王夫人这话,转而淡然地说。

侯府的嫡出公子,祖母爹娘疼爱,才学也有,难免会养成骄傲自大而不是谦虚宽厚的性子。王夫人在心里下着判断就道:“那么,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

“自然,夫人,你我相识多年,侯爷也多有帮助,哪会因这事而存下芥蒂。”

廖老爷这话让王夫人点头:“既然如此,我就往里面探探敏儿。”廖老爷说声请字,唤来婆子领王夫人进去,等王夫人走后,廖老爷才轻轻一叹,夫人也老了,开始牵挂起孩子来了,若是原先,她怎会要为了女儿的将来,对侯府如此?而只会笑着说,儿女自有儿女福,纵多方谋划,谁知道将来如何。

想着廖老爷微微摇头一笑,其实自己对敏儿也是如此,或许,该对她适当放手了。

“夫人请坐。”榛子得知王夫人前来,早带了人在院门口等候,见了她就行礼下去,请她进屋坐下,又端上茶,这才在一边陪坐。

王夫人细细看了看榛子,今儿和廖老爷已经谈过话,自然也能瞧出榛子和原先的不同,不由轻叹一声道:“枉我自认识人无算,可是竟对你看走了眼。”

此事榛子已经和廖老爷完全分析过,甚至连王夫人的反应都已经说过,此时听王夫人这样说,榛子只微微一笑:“舅舅常和我说,做女子,要以夫人为榜样,不能做那种只晓得夫妻恩爱、后宅事务的女子,所以我平日多琢磨了些。至于对夫人。”

榛子已经站起身对王夫人行礼下去:“夫人于我,是十分尊重并且向往的人物,尊重多了,未免失了些亲近,还望夫人休要着恼。”

这几句话一说,王夫人已经在心里点头,顺势把榛子扶起,拉着她的手仔细瞧了瞧才道:“你舅舅教你教的很好,做女子的,如果眼只局限在后宅之中,虽是妇人家的本分,可难免会失了一些东西。”

榛子侧头细听,王夫人瞧见她这样,这么一个好女儿,可惜自己没有儿子,若有儿子,也该为儿子求为媳才对,毕竟论起教导孩子,王夫人完全可以肯定自己会教的比哥哥好的,可惜了。

王夫人在榛子这里坐了一会儿也就告辞,没有回府而是径直去定北侯府寻定北侯说了话。定北侯听完妹妹说的话,摸着胡子久久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道:“妹妹,你说,是不是天要亡我定北侯府?”

世子不争气,二儿子四儿子平庸,本以为三儿子是个尖儿,可是经过了这事,完全暴露了他的骄傲自大。至于那几个侄儿,可堪造就的也不多。

王夫人能听出兄长话里的沮丧伤心,轻声安慰道:“哥哥也不必如此,你今年也不过五十,世子无能,总还有侄孙们呢,敦哥儿今年也才两岁,把他带到你身边好好教着,免得…”

免得又长于妇人之手,坏了根本。定北侯府在心里把妹妹的话补齐才点头:“我也是这样想,只是我这些年未免有些耽于酒色,只怕…”

“哥哥你说什么呢?这些话未免太丧气了,能干的人,十五六就能撑起一个家了,想我未出阁时,也是有主意的人。”

“若你是个男儿,我也不必如此忧心,只是有句话,妹夫那里,也有四五房妾,怎的到现在一个儿子都没有?”这个问题,王夫人自然回答不出来,只是无奈一笑。

定北侯哎呀了一声就道:“这事也不能怪你,两个甥女也要出阁了,你放心,娘亲舅大,我定北侯的外甥女,岂能被人欺负了去。”王夫人又是一笑,也就进去里面见过定北侯太夫人和几位嫂嫂,告辞回家。

等王夫人一走,定北侯夫人就有些抱怨地道:“小姑历来聪明,这回是怎么了?那么一个商户女儿,也值得我们这样相待?”定北侯太夫人活的时候比儿媳多了不少,况且这几日定北侯把这件事是掰细了揉碎了讲,此时听儿媳这样埋怨就开口道:“你既知道你小姑比你聪明,也就晓得她的用意是你不明白的,听着就是,横竖她是定北侯府的女儿,现在又没有个儿子傍身,不会害我们的。”

定北侯夫人听了婆婆这话,不由微微一愣,太夫人并没理她:“好了,你服侍我也辛苦了,我想斗会儿牌,你去把素老姨娘请来吧。”素老姨娘就是王夫人的生母,这些年王尚书仕途顺利,素老姨娘的体面也越来越大。听到要让自己亲自去请素老姨娘,定北侯夫人张了张嘴,但还是不敢反对婆婆径自去了。

定北侯太夫人叹了叹,等过两日,定北侯的决定下来,只怕儿媳妇还要说呢,可现在除了这个法子没有别的法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定北侯府,就这样烂在自己孙子手上。若是,定北侯太夫人又叹了口气,可惜这天下,总是没有后悔药吃的。

因绿丫有孕,朱老爷家乡的习俗,有孕妇人是不能去喜宴上的,绿丫也只然辛婆子送了份礼过去,自己并没亲身过去。辛婆子回来后就把今儿喜宴如何一五一十说了,还说朱太太和柳太太都很欢喜。

结亲必然是双方欢喜才好,绿丫也知道廖老爷回绝了秦家亲事,问榛子时,榛子只说,结亲必要双方欢喜,那时自己还觉得奇怪,可在回来路上仔细想了想,却觉出有些不对来,榛子她,只怕是顺意而为,不然她不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想到这,绿丫心里竟不知该怎么说榛子,是佩服她呢还是觉得她太大胆,但不管是哪一种想法,绿丫心里都没有对榛子隐瞒自己的不满。毕竟,和榛子比起来,自己实在是太藏不住心事,到时说不定还会坏了榛子的事,那才糟糕呢。不过,以后自己一定要和榛子多学学,多能藏得住事,还有,要有自己的主意。

小柳条走进来:“奶奶,小姐那边派人送东西来了。”榛子派人送东西来也是常事,绿丫并没起身:“你这样慌张是为什么?”

“因为是我亲自来了!”榛子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绿丫忙让小柳条扶自己起身,刚走出两步榛子已走进来,笑着说:“你可怀着我侄儿呢,别起来了。”说话时候,藕荷已经带人把东西搬进来,绿丫刚让小柳条去倒茶,瞧见这些东西啊了一声:“你这是怎么了,送了这一车的东西来?这些东西,别说我还不到生的时候,就算再生两个三个都够了。”

衣料首饰药材,七八箱子东西呢。榛子接了茶喝了一口就放下:“这些也不光是给你的,还有给兰花姐的。绿丫姐姐,我要走了,别说赶不上你生孩子,就算你生两三个,我只怕都赶不上了。”

要走?绿丫几乎是扯住榛子:“你要去哪里?山东那边,不是王大人已经进京了?”

“舅舅在杭州西湖边上有座小别墅,两进的宅子,种满了桃花,推开窗就能看见西湖景致,我要去那里住几年,好避避风头。”避避风头?绿丫想反对,甚至想说秦家不是求亲了吗?但念头在心里转了七八次,终究话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轻声道:“榛子,你现在懂的比我多,看的比我远,你想做什么,连东家都不拦着你,我也不能拦,只是榛子,等你回来,千万别嫌弃我变成一个无知妇人。”

“不会的,绿丫姐姐,你也很聪明的,看人还很准,只是你一直藏在心里,而且我往前走,你也要追上我啊,不能落后我太多,不然以后,我怎么和你说话?”

榛子的话让绿丫眼中登时有了泪水,是的,榛子在前面走,已经远远地抛下自己一大截,自己一定也要快步跟上,走路跟不上就用跑的,绝不能落后的太多。而且谆哥哥现在也比原先走的快多了,也不能落下他,要和他肩并肩一起走。

看着绿丫点头,榛子伸手抱住绿丫:“绿丫姐姐,我知道,你是个答应了就一定能做到的人,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你。”绿丫把眼里的泪擦掉就吩咐小柳条:“去把兰花姐请回来,今儿我们给榛子践行。”

小柳条应是就急忙跑出去,绿丫握住榛子的手:“你好久没吃我做的饭了,自从有了喜,我也懒得动,今儿啊,我就下回厨,让你吃了就记得这个味道,不然你在杭州逍遥着,哪还记得我们?”

榛子也起身,把外面蹙金线绣的衣衫脱掉:“那我来擀面吧,你要晓得,我做的面条很好吃。”藕荷不敢上前拦榛子,只是在旁边相帮着,等兰花带了孩子来了,听说榛子要离开,也忍不住叹息几声,也做了个拿手的菜,三人边吃边聊,聊过去聊未来,日子,总是要踏踏实实一步步地过。

张谆虽然早就下工,但并没进家门,而是在魏家等着,魏娘子听着那边院子传来的笑声,叹了几声:“小姐这么好一个人,偏偏就遇到这么个薄情郎,现在还搅的满城风雨,只能去杭州避避,还不晓得东家心里怎么苦呢。”

张谆只是听绿丫说了几句,觉得这事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但他现在早不是当初的毛头小伙,自然没有辩解,只是说了句:“去杭州也好,东家的生意,总是要交给小姐的。”

“交给小姐?”魏账房的眉皱起:“怎么说小姐也是个女儿家,这么大的生意,怎么就交给小姐,况且小姐毕竟是一个没出阁的闺女。”

“怎么不能交给没出阁的闺女了?今年过年的时候,你爹不是还说,黄大户前年没了,儿子才三岁,还是他那十七岁的女儿撑起家的,黄大户虽比不上东家,可也有五六间铺子上千亩的地呢,他们族里,哪个不是眼睛瞪的火红,就想等这姑娘出阁后把黄家的产业吞了,这姑娘不也是立誓不嫁为弟弟看产业?所以说,你们男人别看不起女人。”

魏娘子这话让魏账房笑了笑:“嗯,你说的有道理,可是你也说了,黄家是有个小儿子,东家可是到现在,都没孩子。”魏娘子嘴一撇:“那也一样,要我说,若嫁了个不好的,等东家一没了,就把产业吞了,把小姐磨折死了再娶新的,还不如一个人过呢。”

张谆听着魏家两口子的闲聊,思绪已经飘远,或许,榛子就是打了这个主意,才这样做吧?

小柳条过来说榛子已经走了,张谆这才和魏家夫妻告辞,回到自己家中见绿丫正在收拾那些东西,上前问道:“榛子她真去杭州了?”绿丫嗯了一声,转头对丈夫道:“你不晓得,我现在对榛子真是五味杂陈,又佩服又…”

“这是难免的,毕竟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总是会让人有别的想法。”绿丫坐在丈夫身边:“是啊,榛子以后一定会很辛苦,可是说不定也会很快乐。”

能够不嫁人,不受上头那个夫主的约束,过自己清清静静的日子,外人的非议是少不了的,可是就算外人非议又如何呢?绿丫觉得想的有些头疼,用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张谆顺势把妻子的手握在手心:“别想了,这些事,本不是你该想的。”这话让绿丫抬头,接着很认真地问张谆:“谆哥哥,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张谆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绿丫,别说你现在怀着孩子呢,就算没怀着孩子,你嫁了我,是我的妻子,就该我为你抗起一切。”绿丫点头,接着又摇头:“若是原先我听了这话会觉得很开心,可是现在又不同了。”

不同?张谆的眉轻轻一挑,绿丫瞧着丈夫认真地说:“谆哥哥,榛子已经往前面走了,她不再是那个在屈家后院,和我们一起吃苦的那个小姑娘了,同样你也一样,你现在是绸缎庄的掌柜,每日出入的货物银两,也是成百上千的,你们都往前走了,那我不能停在原地,等待着你们。谆哥哥,我追不上榛子是肯定的,可我不愿意追不上你,我是你的妻子,和你是一样的,我们该一起走。”

这话说的有些凌乱,张谆在脑中想了好几次才算把绿丫这话想清楚明白,看着妻子认真的眼,张谆笑了:“原来,我们小绿丫也在往前走,可我,竟然还不晓得呢,我一直以为…”

“谆哥哥,我们是夫妻,夫妻就该祸福与共,一起努力,你想让我过上好日子,舍不得我一点辛苦,我知道你的用心,可是你辛苦我也会心疼,而且,我也不愿做只晓得后宅那么一小块天的人。就像曾大嫂和王大娘一样,为了七八十年前的宿怨还在吵架。却不知道那点东西,对有些人来说,是不屑一顾的。我不愿意有一天成为那样的人。”

张谆把妻子抱在怀里:“绿丫,我明白,我明白。所以以后我会和你说的,我在外头遇到的事,要怎么处置,或者,怎样处置会更好一些。”丈夫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这让绿丫十分高兴,她摸摸自己的肚子:“等我们的孩子出来,我也要这样告诉他,要有远见,要开阔些,而不是只知道自家一亩三分地的事。”

“能娶到你,我很高兴。”张谆看着妻子声音温柔语气和缓。

绿丫的脸忍不住微微一红,接着把丈夫搂紧一些:“能嫁了你,我也很高兴,谆哥哥,我想,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一定会的,张谆现在的笑容更加轻松,能和妻子一起肩并肩地走,努力去奋斗所有该得到的东西,想想都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美妙了。

榛子的离开远没有秦三公子离开京城那么轰动,但不管再怎样轰动,随着两个当事人的离开和赵二小姐和陈尚书幼子的订婚,随即在次年赵陈两家完了婚事,当初这桩沸沸扬扬的事情很快就被人遗忘。

而春去春来,转眼就过去了三年,张家又搬家了,这回搬家是因张谆这些年的出色表现,被廖老爷提拔为专管京城这些商铺的二掌柜。做了二掌柜,当然也就不能继续住在原先的地方。

廖老爷宅邸附近有一座三进宅子,就是预备给二掌柜全家住的,原先那个二掌柜回乡养老后,这座宅子就空了出来。张谆全家也就住进去。

绿丫怀里抱了孩子,指挥小柳条和辛婆子收拾东西,在这住了四年,原先不觉得东西多,可这一收拾才发现东西是越收拾越多的,家具不算外,各种衣料摆设也收拾了十来箱,还瞧着没完,再不是那个当初两人各背一个包袱,让人扛了个箱子就能搬走的时候。

“娘,我要下去。”瞧了半日,觉得没什么好玩,小孩子哪耐的住,在绿丫怀里挣扎。

“别乱跑!”这样收拾只怕收拾到黑都不成,绿丫决定亲自上阵,把孩子往地上一放就叮嘱他。

小孩子已经两岁多了,正是能跑能跳,各种爱说话的时候,听到绿丫的叮嘱就哎了一声:“我去魏大娘家找弟弟玩。”就在绿丫生下儿子后没两个月,魏娘子也有了喜,给魏账房添了个小儿子,那小儿子比绿丫儿子小了一岁,绿丫儿子成天想去寻他玩。

虽然就是两隔壁,跨过去就到,但绿丫还是在背后喊了声:“你别瞎跑,我抱你过去。”小孩子哪肯听,摇头晃脑就要爬过门槛。

“哎呀,小全哥还在爬门槛呢?”就在绿丫想出去把儿子抱过魏家时,魏家的丫鬟来了,见全哥要爬过门槛,顺手一拎就把孩子拎起来,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小柳条:“我家奶奶说,张奶奶家今儿只怕不得闲做饭,特地让我送来的。小全哥我也给抱过去,我们奶奶还说,等收拾完了她再过来。”

“你们奶奶嘴里说的好,也不见她过来帮我收拾。”绿丫佯装抱怨,这丫鬟已经笑了:“我们奶奶也想过来呢,可是小武哥吵着要吃奶,总不好把他带来,这话啊,我去和我们奶奶说。”

丫鬟说着就把小全哥抱在怀里,逗弄着走了。绿丫瞧了那些东西,先吃饭,吃完继续收拾。

等到天色擦黑,那些东西总算都归置入箱,张谆也从新宅那边回来,告诉绿丫那些家具什物也摆整齐了,瞧着堂屋里叠起来的那十七八个箱子,张谆不由摇头:“怎么就有这么多东西,那明儿的车,少说也要拉三趟才够。”

绿丫收拾东西的时候也顺便盘算了下家当,这几年铺子里的生意好,分红也不少,虽然人情往来出了不少银子,可还是又多攒了一千银子。

现在自己家的家私,少说也有三千银子。三千银子,这个数目让绿丫都吓了一跳,足足可以买上五百绿丫了,难怪魏娘子一直让绿丫再买两个人回来服侍,不是用不起啊。

听绿丫说完自家的家当,张谆唔了一声就道:“做了二掌柜,一年你猜多少两?”绿丫决定往大处猜:“你在这里做掌柜,一年连分红带平日的,也有三四百两,那做了二掌柜,少说也要翻个番,起码六百两。”

“六百两都是少的。”张谆笑了:“二掌柜光一年的薪俸就有一千两,再加上分红,一年两千两是很轻松的。难怪这个位置,许多人盯着。”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古代因为母弱弟幼,于是留在家里支撑家业不嫁的女子,并不是孤例,而且这样的女子,是上得列女传的。因为在古人看来,女子不嫁是失掉了一辈子的幸福,那么牺牲一辈子的幸福为自己家做这样的事,是值得表彰的。

、第71章算账

两千两,绿丫在心里算了下才道,“难怪东家把你提拔上去,我都听到有人说酸话。”

“被说两句酸话是难免的,毕竟和那些个掌柜比起来,我不但年纪最轻,而且资历也是最浅的,东家倒把我提了上去,他们心里有不满也是常事。”

绿丫又是一笑,“你要能这样想就好,亏我还在心里打点了许多的话,要如何劝解你,还有,要怎样让你戒骄戒躁,免得升的太快,难免轻浮。”张谆伸手捏妻子下巴一下:“家有贤妻,难道我还不能做个良夫,你放心,这些我都想过了,等搬了家,我总还要私房请几位同事去酒楼坐坐,把话都说开了。”

“酒楼?不是听说,还有人去花楼的?”绿丫话里的故意张谆也听出来了,哈哈一笑:“你放心,我绝不去喝什么花酒。”绿丫又是一笑,张谆说了半响才张望一下:“我还以为咱们儿子睡着了,怎么说了这么半会的话,他还没醒?”

“你这当爹的,我还以为你忘记了?他在隔壁跟小武哥玩呢,我瞧这会儿还不送过来,只怕就睡到隔壁了。”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敲门,听到小柳条去开门的声音,接着小柳条走进来,笑着道:“魏奶奶让人来说,小全哥和小武哥两人玩了半响,这会儿都睡着了,天有些凉,也不抱过来了。”

绿丫对丈夫瞧了一眼:“瞧,我说的怎样?”张谆摸下下巴:“这小子,真是贪玩。”这收拾了一日的东西,两人都累了,儿子既然不回来,也就收拾睡觉。

躺下过了好一会儿,张谆叫绿丫,绿丫唔了一声,听她声音迷迷糊糊的,张谆这才小心翼翼地道:“那边的宅子比这边大许多,家里这几个人过去,难免有些空旷了。”

绿丫睁开眼,突然捏丈夫耳朵一下,张谆吃痛,但晓得妻子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并不敢说让绿丫放手。绿丫听到丈夫嘶嘶叫痛这才把手放开:“你啊,当我是那样不讲道理的人吗?水涨船高的道理,我还是晓得的。”

一步步往上,这家里就不会再有小两口和孩子,会有下人,下人会越来越多,交往的人也越来越复杂。夫妻所面临的一切,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会成倍成倍地涨。可既然选了他,就要和他一起面对,而不是希望他和自己一样,只关在小院子里过着自己的小日子。那样自己的心是安定了,可是他的心,未必安定。而他的心不安定,那自己的心又怎会真正安定?

张谆伸手把妻子搂紧一些,闻着她发上头油的淡淡香气,一时心中百转千回,有许多的话想说出来,但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口。绿丫的声音很轻:“谆哥哥,你要知道,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答应和你一起往前走,那么再困难我都不会停下来。”

张谆往下,握住妻子的小手,这手上的茧在这些年已经慢慢消失,但右手拇指上依旧有一块很厚的茧消失不了,这是常年握菜刀留下的。张谆摩挲着这块厚厚的茧,天下再没有这双手给自己带来的鼓励和帮助更大了。

绿丫觉得丈夫握住自己的手越来越紧,身上也越来越热,一切都尽在不言中,只有月光知道一切。

第二天绿丫和张谆刚起,就听到魏娘子敲门的声音,小柳条急忙去开门。魏娘子一手抱了小武哥,一手牵了小全哥,嘴里抱怨地道:“这小全哥,刚醒来就要过来,小武哥也是,也要跟他哥哥过来,我说这两孩子,以后难得见面了,还不晓得怎么吵呢。”绿丫接过儿子,又让魏娘子坐。

魏娘子瞧了瞧他们屋里屋外那些东西就摇头:“你们忙,我也不坐了。早饭还没做吧,我让人给你们做几个包子送过来。以后啊,就难得见到了。”

魏娘子的热情爽朗,让绿丫在这些年里学到很多,此时听到魏娘子这样说就笑了:“不会的,魏嫂子,以后我还是会经常来的。”魏娘子拍下手:“经常来也不好,瞧见这院子又住进新人,难免会有些叫什么,前儿我儿子还和我说,我怎么又忘了。到时我去瞧你就好。”

绿丫应了,又和魏娘子说了会儿话,魏家那边送来二十个肉包子,一家子将就着吃了早饭,车也来了,先把要紧的东西搬上车,辛婆子押着那些东西,绿丫和张谆在后坐着车慢慢来,小柳条留在这里看着剩下的,也就离开这里,往新家去。

新宅子那边,已有人在等着,是酒楼赵掌柜荐来的,一对兄妹,哥哥叫虎头,十五了,妹妹叫小荷,十三。这两兄妹没了爹娘,和赵掌柜家的管家有点远亲,原本是想留在赵掌柜家的。但赵掌柜自从经了千面娇娘那事,称病半个月没有出门,好容易又去和管事的说,总算保住了差事,自然不敢像原先一般大手大脚花钱,见张谆这边将要搬新宅总是要添人的,也就把这对兄妹荐过来。

绿丫使了两日,见这对兄妹也还老实,也就把人收下,定了三年的约,吃穿另算外,每年兄妹俩合起来是十两银子。等满了约,只要不乱花钱,到时瞧瞧可能再去寻个伙计的事,这三十两,也足够他们兄妹暂时安顿下来。

张谆和绿丫到了新宅门口,刚下车虎头就放了鞭炮,绿丫已把小全哥的耳朵给蒙起来。小荷上前接了绿丫:“奶奶您快进来瞧瞧,这些东西要怎么归置。”

辛婆子见绿丫和张谆走进来,也上前给他们夫妻行礼,绿丫见还有一个眼生的小厮,不由瞧向张谆,张谆忙道:“这是吴兄那边送过来的,说难免事忙,就先送个人来帮忙。”

吴二爷就是朱小姐的丈夫,两人成婚这三年,夫妻恩爱和顺,朱小姐生的头生子,比小全哥就小了三个月。现在朱小姐肚子里又怀上了,足足七个月。想到这,绿丫忍不住摸一下自己的肚子,小全哥现在都两岁半了,也该给他添个弟弟妹妹了,不过这事,急不得。

那小厮心里晓得,虽说是送过来帮忙,今后只怕要长留这家,已经跪倒给绿丫两口子磕头,口称爷奶奶。绿丫让他起来后也就往里面去。

这宅子分东西两路,东路是待客的大厅、男主人的书房还有一间客院,为的是家里若来了什么单身客人好这。西路比东路就要大许多,上房、内书房、小花园都在这里。至于下人们的屋子,就在花园内的后门里走出去,一拐弯十来间小屋子,预备给已经成家的下人们住的。

绿丫原先虽已来看过,但那时尚未打扫的十分干净,东西也没搬进来,只是粗略看看,现在这宅子已经打扫干净,家具全都摆好,就等把那些平常动用的家伙都摆进去,看着就和原先不一样,整个宅子有一种从睡梦中醒来的感觉。

辛婆子已经带着虎头兄妹把那些箱子抬进来,等箱子一放好,辛婆子就对虎头道:“现在搬到这里,和原先那小宅子就不一样了,以后可是要分内外的,你妹妹在内宅服侍,你在外头跟着爷,要寻你妹妹有什么事,就到二门处告诉我,我再和你妹妹说,可不许再像从前一样。”

虎头哎了一声,小荷的眉就皱起来:“辛妈妈,那我以后岂不是不能和哥哥见面?”绿丫把原本还兴奋,这会儿有些发困的小全哥放到床上,小全哥翻个身就睡着了,听小荷这样说绿丫就笑了:“你以后啊,就和辛妈妈一起住,让她好好教教你,傻丫头,你辛妈妈啊,是把你当女儿看才教你这些呢。”

真的?小荷的眼都亮了,绿丫对小荷说完才对辛婆子道:“辛妈妈,这宅子既然分了内外,那以后你就是这内宅的管事了,这月钱吗?”

绿丫原先给辛婆子的月钱是一个月一吊钱,这和廖家打杂的婆子是一样的。现在既搬了过来,又分内外,当然也要立起个章法来,不然就不像话。可是廖家的管家们,那月钱不少,自己拿不出来。

辛婆子倒主动开口了:“管家娘子们,也就每月二两银子,可那边做的事多,这边事少,我啊,一年十八两银子就好了。”辛婆子虽主动开口只要十八两,绿丫也不好亏了她,也就照数月月给二两。

辛婆子做了管事,小柳条自然是贴身大丫鬟,月钱也从一吊钱涨到一月一两,小荷每个月也多了五百钱。内宅安排定了,外头的事就是张谆安排了,虎头留在家里应对,朱家那边送来的小厮跟了张谆出去。

总共五个下人,绿丫原本觉得已经够使,横竖自己家里也就三个人,可等到安排定了,各自散去,绿丫才觉出不对来,这宅子太大,人瞧着多,这么一散就没了,到处都是空荡荡的。

张谆进来时见绿丫坐在灯下算账呢,小全哥在床上无聊地爬来爬去,瞧见自己爹进来,急忙站起身要扑过去,张谆忙把儿子接住,抱在手上这才走到绿丫身边:“这家里的帐,你昨儿不是算清楚了?还和我说,现在足有三千银子的家事,在这京城不算什么,可要拿到乡下,那可是很好一户人家了。”

绿丫把算盘一推才瞧向张谆:“我就是算这个,这宅子太大,里里外外差不多有四五十间屋子,原本五个下人,我觉得尽够使的,可这会儿瞧了,还真不够。”

原来是这事,张谆也笑着瞧绿丫算账,绿丫屈起手指:“你瞧,原先是辛妈妈和我做饭,可辛妈妈做了管事,总不好再让她下厨,那厨房就要添人,这宅子大,洒扫的也要有人手,我算来算去,最少也要再添五个人才够这家里安排。你一年两千,瞧起来多,可我以后还要生儿育女,难道不为儿女们打算了?所以,我得想想,该寻个什么生钱的法子,好让你不这么辛苦。”

这样坐在灯下,逗着儿子,听妻子算着家计帐,真是一种十分温暖妥帖的日子。张谆唇边含笑,突然道:“还有,要给孩子们置办点田庄铺子,这样就算…”

张谆把万一的话给咽下去,只是笑着说:“他们也好有生计。”绿丫瞪丈夫一眼:“不许说这样丧气话,你我要活到九十九,看着儿孙满堂,那时不光是儿孙,只怕连灰孙都有了。这才手牵手一起死。”

张谆忍不住笑了:“我比你大一岁,怎能一起活到九十九?”

绿丫咦了一声就飞快地说:“虚岁也成。”这让张谆快活地笑起来,绿丫听他笑的快活,伸手锤他几下,两人想着以后儿孙满堂的日子,不由又是一阵欢喜,相视而笑。

“我早和你说过,这银子,能生钱才是好东西,不然的话,放在家里不过白白霉烂。”朱太太听绿丫说了心中打算,不由取笑她。绿丫的脸忍不住微微一红:“我原先不是怕吗?”

“做生意,哪能担不了风险,有一年,连我的首饰都当出去,才算过的年。”提起这个,朱太太不由叹息,虽着现在膝下有女有孙,可朱老爷两年前满了五十,也就回了家乡,到现在,不过逢年过节送封信来。少年夫妻老来伴,原本朱太太不在意这句话的,可现在想到这句话,心都有些疼。

自从朱老爷回乡,朱太太这种黯然就是经常的,绿丫心里明白,用别的话岔开了:“原先住的离这边远,再说那时胆子也小,这会儿搬过来,转个弯就到,再想想您那些话,也是有道理的,我这不是特地来向您请教。”

“算你还有几分可造。”朱太太也取笑了绿丫几句,这才正色把原先和绿丫说过的话都又说了一遍,最后道:“你也晓得的,好的产业十分难寻,况且我们住在京城,这京里别的不多,权贵既多,有那特别好的产业他们自然先买了。但那差的产业,难道我们就白白赔钱?因此只有买权贵眼中鸡肋的产业,虽说在权贵眼里是鸡肋,一年也不过赚百把两银子,可有两个好处,一是买这些花的银子不多,二是不会被人觊觎。”

绿丫深以为然,又请教了朱太太许多,两人足足说了两顿饭的工夫,朱小姐让人来请她们俩去吃午饭才算停了。朱太太不由叹一声:“我那女儿,未免养娇了,她要肯多听听这些话,我现在也无需为她操心。”

绿丫忙安慰朱太太:“都说教子不如教孙,您现在才四十刚出头,好好教养孙子,还能瞧见曾孙子呢。”朱太太也点头,绿丫在这吃了午饭也就回家。

到家后辛婆子迎上来就道:“奶奶,您吩咐请的几个媒婆,都到了。”要买人,总要有个中间人,这些媒婆都是惯做这事的,绿丫嗯了一声就往里面去,那几个媒婆已经迎上来,这个说我晓得哪家的全灶好,那个说全灶难保干净,还是去那些专门去乡下收小姑娘,调|教了两三月的人家家里瞧瞧。

见这个要抢生意,原本说全灶那个,登时眼睛就立起来:“干不干净什么的,只要做饭好吃就好,再说一个全灶,连谢媒钱,不过三十两银子,总好过外面那些生巴巴的,不会做饭。”

“那些全灶,有些极浪|荡,我瞧奶奶家风,定是十分清白严谨的,哪能容得下那样的人进家门?到时坏了家风怎么办?”说全灶不好的那个媒婆的下巴登时一抬,鼻子里面哼出一声。

两人眼瞅着就要打起来,另一个忙道:“我们说了不算,还要奶奶说了算,奶奶,您到底是要买个全灶,再外带两三个丫头呢,还是只买丫头,不买全灶。哎,奶奶,奶奶。”

这人见绿丫眼里满是泪水,登时吓的叫起来,绿丫只觉得心如刀割一样,想辩解竟说不出半个字。辛婆子晓得绿丫底细,忙笑着对那几个媒婆道:“你们太吵,我们奶奶身子弱,心又慈,只怕听了伤心。”那几个媒婆急忙闭嘴,出去外面等着。

辛婆子扶一把绿丫,低声叫声奶奶,绿丫的泪这才滚出眼眶:“她们胡说。”辛婆子眼里也忍不住有泪:“是,我晓得,奶奶,那些事,都过去了。”

就是因为知道过去,才明白有些事无法忘记,绿丫把眼里的泪擦掉,声音有些破碎:“辛妈妈,苦命人为何要欺负苦命人?那些媒婆,难道又是个个好命吗?”这话虽如同从天外飞来的一样,但辛婆子还是懂了,叹一声才道:“奶奶,您该晓得,有些苦命人,是知道自己一辈子挣不出去,于是就作践别人,因为他欺负不了作践他的人。”

“所以那些人,活该一辈子受穷,不,不光是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该受穷。”近乎诅咒地说完这句话,绿丫这才抬起头,眼里的泪已经消失:“就买一个全灶,和两个小丫头,再去雇一个专门洒扫的婆子就够了。人你仔仔细细挑了。”

辛婆子应是,出门去和那些媒婆说了,那些媒婆听了,又说这家好那家好,绿丫任由她们和辛婆子争着,头靠在椅背上,秀儿,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你?若你也知道那些媒婆说的话,是不是当时就要骂出来。秀儿,我没用,辩解的话总是说的不够好。

辛婆子袖里带了相看钱,和那些媒婆跑了两三日,挑了两个全灶和六个小丫鬟来给绿丫瞧瞧。

绿丫瞧着面前一字排开的八个人,小丫鬟的眼里怯生生的,思绪不由飘的很远,飘到当日自己被娘卖掉的那个早晨。算起来,原来已经过了十二年,恰好一个轮回。

八个人都屏息站在那里,等待着绿丫的挑选。绿丫低头,把那些思绪抹去,一一问过她们的名姓,今年多大,也就挑了三个人留下,别人每人赏了二十个大钱让她们回去。

媒婆们进来领了人离开,辛婆子叫小荷把人带下去安置,这才问绿丫:“奶奶,要说这两个全灶里面,您不要的那个手艺还更好一些,为何您偏要另一个?”

绿丫笑了:“眼神,辛妈妈你没发现她们俩的眼神都不一样吗?一个太飘,另一个很镇定,我问到是否被收用过时,有一个略微迟疑,另一个只说,这是难免的。手艺好不好是可以练的,可是这人心好不好,就不能练了。”

原来如此,辛妈妈哦了一声表示了然,也就出去和那些媒婆说立券的事。绿丫坐在椅上,把不知什么时候流出的泪悄悄擦掉。谁也不知道,绿丫说话时候内心有多煎熬,自己只能努力做个好主母罢了。

等张谆回到家中,绿丫不等小柳条她们退下,就上前抱住丈夫的腰。这突然的热情让张谆吓了一跳,接着就把妻子的脸抬起来,看着她满面泪痕,再想到今儿家里添了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张谆轻轻拍着绿丫的背:“这些,都是难免的,你以后只会遇到越来越多。”

绿丫嗯了一声:“我就是晓得这些是难免的,这才找你哭。不然我也就随便了。”张谆唇一弯勾起笑容:“你倒是能找我哭,那我该找谁哭去?”绿丫啐他一口,接着伏在他胸前:“当然是找我哭了。”

张谆捏捏绿丫的下巴:“这下巴都越来越圆了,还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