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算是给了慕容祺大大的面子,不少人目光中流露出倾羡之意。慕容祺正了正身,掩嘴咳了咳,借梯上墙道:“那就恕在下斗胆,托个大了。既是兄长,那我好奇打听一件事,妹子可否直言相告。公主方才与我那不驯表弟延之说了甚么,这小子如今还摆着个臭脸,谁去都不搭理。”

闻言,平阳面似娇羞地垂下螓首,飞霞晕颊,半晌攥帕绞指不吭声,蓦地扭身觑瞥了眼,做羞恼状道:“是他不好,我只说了句:‘整日摆着个脸,好似恶面罗刹鬼’。谁知,他便恼了,当即理都不理我,怎说那脸就像上了黑墨,脾气更是坏得要死,比那臭石头还硬。哼!该的。”

与桌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怔愣住了,嫡出公主与蜀州节度使独子,这等好戏他们居然愣没瞧出来。还只当是祁延之怪脾气发作,早就习惯了这点。可张嘴规劝,貌似又不合理,恼怒的一头可是尊贵不比的金枝玉叶,另一头亦不好招惹。索性闭嘴,继续围观看戏。

慕容祺抽了抽嘴角,彻底无语。这平阳公主还真会逮狠地方刺,那可是延之最易为之暴怒的软肋之一。恶面罗刹鬼,噗,形容的还真贴切。

想了会,开口道:“这,呵呵,纵是如此。总不好叫他一人边上傻坐着,公主可否卖我个薄面,那个…”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来。

“主动认个软,是嘛?小肚鸡肠,呿,那我就卖兄长个脸,且取酒於他赔个不是。如此,可好?”

慕容祺赶紧笑眯眼点头,自是好得。若任由其不管,非最终拿他出气不可。练武场上被当成沙包来练的经验,实在太深刻了。

平阳端起酒盏,走过去撇了撇唇,将酒递至祁暮清面前,说道:“喏,我赔不是来了。且吃了这杯酒,最多我是那女夜叉。可好得?”

“扑哧”长宁毫不客气地笑了出声,几步上前来,接过平阳手里的酒盏,硬塞给祁暮清,说道:“唉,都是丑鬼,即使是赔不是,亦没有这番作贱自己的说法。要我说,你们一个是那艳魅罗刹女,一个是那玉面修罗王。如此这般,岂不圆满了。”

平阳愣了下,倏地脸羞臊得酡红,怒嗔道:“你个拙嘴笨腮的丫头,哪里学来的浑话。整日没个正经,今日非好好训诫你一番。让你以后还瞎说,臭丫头…”

长宁赶紧围着紫鹃等人逃避开,一阵银铃笑语后,祁暮清总算饮下这杯酒,面色回缓了些许。

紫鹃被闹得没则,与冬梅合力一人拉住一位,说道:“团圆节庆的,提甚么阴司晦气之物。你们俩都不对,若再不休闹,我便找姚嬷嬷去。问她平日里是怎么教导二位主子的。”

长宁赶紧狗腿地去抱紫鹃的胳膊,讨好道:“嗯,知错了。千万别,我可是怕死了姚嬷嬷。”

这厢,平阳伸手拽了拽祁暮清的衣袖,轻语笑道:“走,入座吃些东西去。我都被念叨要受罚了,莫再生气了。”

瞧到这场景,席上众人大约可以笃定了。平阳公主的佳婿约莫已然敲定了,麒德殿上皇上对蜀州节度使祁道泠那两三句莫名的发问,也有了合理的解释。今晚确不须此行呀,这等大八卦明天非哄动全城不可。

若此揣测是真的,那祁、慕容两家的势力将更强了,呵呵,难道皇上真想让已然是封疆大吏权势独霸一方的外官再进京担任殿堂高位?而联想到最近的庆山王党内讧,这个中玄妙呀。只怕过了这中秋,朝中的势力就要重新洗牌一番了。

慕容祺端起茶盏徐徐吹了吹,低首抿了口,噙着那抹温润的浅弧笑睨着周遭,等祁暮清一落座到他身边,淡淡挑眉瞬间又打回原形,凑近腆着厚颜讪笑道:“喂,小子,可要记我一功呀。”

祁暮清自是没好气,但也不好像往常般摆脸色,将到嘴边的酒盏举起示意了下,算是感谢,便兀自吃酒起来。一瞬间,慕容祺面皮差点瘫了,默默腹诽了几句便扭首瞧别处的热闹去了。

一番做戏下来,目的总算达到。平阳这才微微松下一口气来,方察觉与不同道者虚与委蛇亦非易事,交往酬酢跻身融入其中更是难上加难。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思谋再三,慎之又慎。

想到这点,心里对前世的暮郎越发憎恨了几分。她活着的时候,那男人几乎每时每刻都将她泡在蜜罐里呵护,捧在手心里宠爱,以那虚假的柔情体贴为她编织了世上最‘温柔’的地狱陷阱。杀她无所谓,若父皇当真欠他祁家一条命,要她以命抵命偿还,她可以接受甚至原谅。毕竟她活着时,这男人不曾薄待她。纵使做了冤死鬼,亦不会有太多怨恨。

但他不该连洛儿他们都不放过,三个孩子不仅仅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亦是他祁家的骨血。纵使易子而食亦毒不过他的冷眼旁观,可见他何其冷血无人性。

蓦地,一只温暖的大手适时在桌下握住了她阵阵发凉的手,平阳吓得身子倏地一僵,懵了下,待抬眼看清人是谁时,赶紧垂下螓首掩饰适时的惊愕,微微挣扎想甩脱开来,却被握得更紧。

终还是面子薄,无法再违心做出适时的回应,又怕外人察觉出甚么异常来,空着的手赶紧举箸随意夹了块菜,低首闷头吃着。

捏了捏手里的柔夷,祁暮清眉眼舒展开,嘴角弯了弯,端起酒盏有一口没一口的品着。不时瞥一眼那微泛红晕的秀颜,趁众人行酒令笑闹成一团之际,适时凑过来耳语道:“还说我小气。方才那脸色,一副要啃我肉食我血的凶样。睚眦必报的小夜叉!左肩刚咬伤,这次换右肩,可好?”

平阳先是一怔,暗骂自己的大意,待下面的话出来,顿时酡红了脸颊,抬首毫不客气地一个狠瞪,顺势甩开手,扭身平复自己惊吓得怦怦乱跳的心。果然还是心细如发丝,虽还未有日后的能耐,亦不远矣。

长宁双手抱着茶盏歪首默默看着,呃,这个甚么祁公子,是不是上回母后与父皇闲话家聊时提起的那个呀。嗯,是长得还不错。可性子她不喜欢,一张棺材板的脸,与二皇姐该还没有多熟悉吧,便伸手揩油。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正经样,好像这东西已然是他般,好生狂妄!!

呸,呸呸!自己想甚么了,二皇姐才不是东西!!啊,算了,她还是别想了,郁闷地抓起个枣泥月饼发泄般连连咬了好几口,哼!总之,她不喜欢二皇姐属于别人的感觉。

嗯,好想大皇姐!呵呵,想着又笑眯了眼,谁让二皇姐方才欺负她来着,不告诉她大皇姐已然回来的事情。哼!绽开眉眼,起身跑去别处与秋月她们玩起了投壶罚酒。

李从让见边上位置空了,便往这边挪坐了个位,平阳顿时如坐针毡,心里连连埋怨长宁这没脑丫头,算是害惨了她。现在她左边是祁暮清、挨着是慕容祺,右侧是李从让,挨着坐的是齐笑煜,瞬间像是被置于火上慢慢煎烤起来,她却只能咬牙默默忍耐着。

李从让先是眉眼挑了挑,揶揄暧昧地瞟了眼祁暮清,低首执壶斟满两杯酒,一杯置于平阳面前,凑耳悄语了句:“妹子,我们一切照旧。”

而后正身端起酒盏,站起扬声笑道:“明后三天上林苑例行的皇家狩猎,趁此机会,我就先向诸位下战帖了。文不行武不就,但起码打猎,本公子却是个中好手。诸位,且饮最后一杯,曲终人散意犹在。”

众人愣了下,亦站起举杯饮之。

这算是结场嘛?也好,平阳赶紧招呼紫鹃命人放烟火,少时,璀璨绚烂的烟花绽开夜幕,一轮明月高悬,众人皆仰首观望,水色美景间彩灯摇曳尽是欢言笑语,俨然一个不夜天。

趁众人不察之时,祁暮清俯身蜻蜓点水般地飞啄了下平阳的脸颊,在对方惊愣瞪眼捂脸发怔像及受惊的小动物时,伸手勾住柔夷揉捏了把,脸容却甚是倘然自若,正色道:“方才池边你借位拿我演戏给外人瞧,现下我讨要个真的。理所应当!”

如此轻薄了下,却依旧脸不红面不臊,一副气定神闲地潇洒从容样子。像是没发生般,背手立身仰首继续看烟火。平阳怔吓得无所适从,低首咬唇,袖中双手握拳指甲掐到肉里,亦没有痛感。

不巧,这一切都被慕容祺瞧去了。啧啧,延之表弟真是深藏不露,第一次发现呀。居然能以一副正人君子的面皮,坦荡荡地行言语举止轻薄之事。事后,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看这二公主小脸气得,噗,嗯!不愧是秦蜀好男儿,哪有被个黄毛小丫头耍得团团转的道理。想之,顿时心头大快,拉着已然酒意微醺的李从让连灌了好几盏,才作罢。

一场临时起意的晚宴,就这样,在表面上风平浪静、暗里却是波涛汹涌的人语笑闹间草草收了尾音。

二一回 秋狝

“春蒐夏苗,秋獮冬狩,皆于农隙以讲武事”崇文亦尚武,虽如今的大夏朝已渐渐日薄西山,四季逢农闲畋猎的传统从未改变过。意在:“春搜免其怀孕,夏苗取其害谷,秋獮冬狩,所害诚多。”

而后,开国高祖更订下规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今四海扰攘之时,正当借田猎以讲武。”由帝王御领兵马摆阵狩猎四时恰令军演操练,使疆域内从上而下始终有长期居安思危之心,崇文御权术亦不可忘记当初尚武金戈铁马得江山。但至今已过十几朝,四季狩猎早已成了圈地为苑游狩劳民伤财耗时的游戏形式了。

因此圣献帝登基后,以其元配吴皇后甚是仁德为由,下诏书:因觉四季皆猎杀过于残酷血腥,当前四海该以休养生息为主。特诏改之为:春留其生孕之期,夏给其茁长之期。冬百木凋零,予其存活休养之期,故而只留秋狝为汰劣存良期。

中秋后的秋狝就显得尤为重要了,毕竟一年才这么一次。早朝后众臣聚至凌霄门等候,皇帝御辇华盖张行,旌旗蔽日。羽林军铠甲铮亮,刀剑耀眼。列队整齐地驱策着胯`下的西域高头骏马,甚是威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上林苑而去,一年一度的畋猎正式开始。

京城郊外祁家别院后宅的练武场上,一青一玄的身影树下正持剑格斗交缠着,你来我往丝毫不相让,剑刃相撞激起的铿锵声不绝於耳,两人斗得正酣,却不想蓦地一个窈窕的紫衣身影掠过持剑飞身进来,亦欲加入战局。

慕容棠怔了下,赶紧一个急步刹住,剑惯力地插入地面,堪堪稳住了身形。抬眼很不客气地怒瞪了眼,刚想张口喝叱。

却不想紫衣身影先行发威,一个使力的跺足,将手里的剑‘哐当’一声扔到地上,撇唇怒嗔道:“慕容棠,你比是不是?莫不是瞧不起我。今日再不与我比,我便奏请父皇休了你。”

“噗…”远处亭子里的慕容祺赶紧收扇闭嘴忍笑,好泼辣的嫂子呀,唉唉,可怜的兄长!当年叱咤风云令敌人闻风丧胆而逃的慕容少将军,居然也沦落到如今这地步。回首看来,也就四年不到的时间。唉,美人窝英雄冢。

一阵摇头叹气,还没来及张嘴发感慨。一把锋利的剑横在了脖颈上,呃,他又成了替罪羊了嘛?苦命…

“慕容祺,你这浑小子,又想什么了?告诉你,别以为我怀了慕容家的孩子,就该规规矩矩的老实睡床上。不干,慕容棠,你倒是陪不陪我练剑?不陪,我这就去上林苑狩猎。”

慕容棠无奈地掐了掐阵阵发疼的太阳穴,俊朗棱角分明的脸努力噙起抹淡笑,回道:“娘子,你已六个月的生孕,还是安心养胎的好。等孩子出生你休养好后,我必奉陪。”

闻言,东平公主挺了挺半隆起的小腹,眼一红,怒道:“你就是歧视我,对不对?”

剑一晃,慕容祺吓得身子赶紧往后缩了缩,一脸要哭出来的感觉。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嫂子东平公主手里这向来不长眼的剑,这位祖宗简直是皇家的奇葩。诗词歌赋一律不通,针线女工一概不会,烹饪裁剪一窍不通,琴棋书画…那简直是人间惨剧!

估计与行伍粗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勉强识得些字,至少不是个睁眼瞎。与之相反的是:刀枪棍棒无一不精,斧钺钩叉无一不能,十八般武器十八般武艺,七八丈的虬胡彪壮铁血大汉能被她揍的是哭爹喊娘,讨饶呼救命。

偏偏生得窈窕身姿,娇俏容颜,顾盼回眸之间媚态万千。可这一切都要在这祖宗不提刀持鞭的情况,才可以撑得住场子骗得了人。

大概三年半前,当时的秦州节度使慕容彻得胜归来,少年将军名扬天下的慕容棠也随行进京面圣。朝堂上,圣献帝一看就瞧上了眼,不由分说地就像转移“嫁祸”一般,迅速拟旨将这个另类到家的大公主连塞带送的打包诓骗给了慕容棠。

向来桀骜气盛的慕容棠自是千百个不愿意,行伍多年,怎样也不愿娶个娇滴滴走路都要人搀扶的金枝玉叶。当即决定洞房花烛夜要给新娘子好看,给她一个下马威,至少令其乖乖听话遵守妇道即使受冷落亦不可惹事。

慕容祺自然被拉去撑场子,还有慕容棠一些军中同僚,哪知道还未进得新房,跟着来看热闹的众人就后悔得肠青。东平公主领着一众身穿铠甲手持利剑的宫婢,看到来人提剑便来追杀,触不及防手无寸铁的众男子被一顿好揍,纷纷狼狈四散而逃。只留下着新郎红衣分外错愕的慕容棠,无比意外怔惊。

至于后戏,慕容祺就不知道了。据说他英武非凡的兄长慕容棠与东平公主在新房前是一场“恶战”,结果东平公主果不意外地输了。从此,就开始了他们夫妻你来我往至今未能结束的比武。三年多年来,东平公主几乎没堂堂正正地胜过一次。追着打着,夫妻感情倒是越来越好,这不,今春总算有了孩子。

奈何这嫂子实在不安分,唉,苦了他老哥啰。现下他可怎么办,锋利的剑刃脖颈边横着,真是城墙失火殃及池鱼。真要找个神算占一卦,为何自己总是那受气的包子命。

“呃,大皇姐,你做甚么了?我是不是该先回避一下?”

突然的问话,众人一愣,撇头看向来声处。

长宁头戴锦绣浑脱帽,身穿翻领窄袖绯色袍下着条纹小口裤,脚上蹬着双透空软锦鞋。背手歪脑俏皮地打量着东平,黑眸滴溜溜地转着,一副惦记碗里鱼的馋猫样。

东平愣了下,像是甩烫手山芋般将剑扔到地上,双手胡乱地在裙摆上擦了擦,正身站好理了理发鬓,收去暴戾,弯唇浅笑顿时娇态尽显。雍容雅行几步牵住长宁的手,笑道:“你个妮子,何时来的?”

危机解除,慕容祺摸了摸脖颈,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翻脸快于翻书的能耐,他嫂子称第二,怕这天下无人敢称第一。

“嗯,自然是来接皇姐去上林苑看打猎。慕容将军可使得?放心,只是坐在后面高台上观望。”

听到这话,东平瞬间垮了脸,这样还不如不去了。慕容棠浅笑着颔首,表示万分赞同。揶揄地瞟了几眼娇妻,收剑入鞘道:“好,且容我等退下换身衣衫同去。”

东平眼一瞪火了,连观礼都要看着嘛?上前几步,将隆起的大肚子横住了慕容棠的去路,手往前一伸,瞥眼嗔道:“我累了,想回屋休息。你陪我…”

“是吗,那就进宫吧。皇后娘娘正好想你。因身子也不方便,索性与之做个伴吧。姚嬷嬷去帮大公主收拾一下。”

东平倏地将手缩回来,恼羞地回头想看看谁这么大胆。等瞧清来人时,不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母后?!她不是仙逝了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发觉眼前的女子年轻得很,额上的莲花纹花钿甚是惹眼,手指伸出去颤了颤,吃惊地问道:“平…阳?是冉儿嘛?”

平阳挑了挑眉,抿嘴笑着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啊,天啦,才几年。呜,我错过太多了。一个个长大得我都不敢认了。我离京的时候,你才这么点高,那么小。见个人都害羞得要命的小妮子一转眼成了个大姑娘。啊,我真的老了,老了。岁月无情,真真的一把杀猪刀。”

东平拉着平阳的手,上下左右地打量着,不时还比划着。激动地无以复加,恨不得立刻拉到一边谈上个三天三夜,好好说说属于姊妹间的私密话。

平阳只浅浅笑着不吭声,待东平喳呼够了伸臂准备扑上来个大熊抱时,赶紧往后退几步说道:“皇姐,你小心些。如今这般,哪里可以这样随性!莫能再如此了,不过皇姐倒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的…呵呵,远远地听声就认出来了。”

东平愣了下,会意后顿时酡红了半张脸,十八个弯弯绕,话都不愿意直着说。四年不到的光景,小时候爱跟前跟后的弟妹们都已然长大了。各种不适应却无可奈何,撇了撇嘴笑道:“是呀,我还是老样子。比不得我那名扬天下的贤女妹妹,聪慧绝伦端庄貌美,琴棋书画针线女工样样精,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出身尊贵放眼天下,无人可与之媲美。芳名远播到外邦,我这粗陋形姿的姐姐,哪里还在她眼里放着啰!”

“嗯,自没放着。姚嬷嬷来,恭请东平公主移驾。”

几位老嬷嬷一起上前走几步,一副要架起人强拖走的架势,吓得东平赶紧闪身躲到慕容棠后面,露出个脑袋娇嗔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们事先算计好来的。过分,怎可以这样!”

慕容棠展开手臂意在相拦,无奈地回首笑了笑,说道:“你又诬赖我了。我与平阳公主、皇后娘娘她们并不熟悉。”

闻言,众人皆笑开。平阳又往前走几步,笑道:“我可不敢,就算我有这胆子,姐姐的剑可向来不长眼。郎君的背可宽敞?”

“啊,平阳,你个臭丫头。”

东平烫手般地缩回手,将慕容棠推搡到一边,过来就上下挠平阳的痒痒,两人笑闹成一团。急得嬷嬷们赶紧外面搀扶着,唯恐伤了谁摔了谁。

长宁一边捂嘴笑着,二皇姐学她说话。噗,学的还挺好。想了想,笑道:“别闹了,嗯,两位姐姐,一起去吧。远远瞧上两三天,过过眼瘾。”

东平停住手扶上平阳的肩膀,歪脑想了会,回道:“嗯,也好,总比关在屋里强。我去…”

这厢,三姊妹手拉手地回房谈私密话,顺便收拾行囊。

慕容祺瞟了眼离去的背影,弹了弹衣摆,走到祁暮清身边,拍了拍对方的肩笑道:“怎么不主动说话?”

祁暮清低首丝绢擦拭着剑身,抬首淡瞥了眼,说道:“这样不挺好。”

慕容祺翻了翻眼,无奈地叹口气,将祁暮清扯到一边,待到偏僻处才松开手,双掌相互拍了拍,唇角勾了勾,笑道:“来吧,跟表兄说说。你这小子一向藏不住事情的,说吧。”

祁暮清面色黑了黑,将剑收回鞘,推开一副热心大哥实则只是好事八卦的慕容祺,冷声道:“不必你管,忙自己的去。”

“呵呵,不愿意说是嘛?那好,我来说,你听着。”说着,慕容祺倏地转了脸色,正色道:“如今的大夏朝可以说是四分五裂,各地藩主虽每年进京来朝,可早已日薄西山。

当朝的圣献帝确实算是难得的一个好君主,可惜…仁慈有余,腕力不足呀。虽除去了前朝宦官的势力,却过于倚重旁支皇亲,而使大权岌岌可危。你我两家更被看作肱骨之臣。

常言道: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虽现下权倾四野,皇帝也甚是倚重。难保他日…总之,若能结上嫡出公主这门亲,对我们亦没有坏处。更何况你本对平阳公主就有那点意思。不管昨日她出于甚么目的与你套近乎,你就该顺坡上路。

识相的好些,至于平阳公主袒护的那个花统领,根本不足为虑。且不说别的,怕是皇帝轻易也过不去。出于政治考量,这三五年平阳公主也嫁不得人。突厥遣使求亲的这一茬刚完,圣献帝不是呆子。能有这么个佳名远播的闺女,值此皇朝日渐倾颓时,哪有随随便便说嫁就嫁的道理,怎可能由得那毛丫头自己做主。

所以兄弟你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是你的跑不了。姑父昨日刚受到嘉誉,据说过一阵子咱们就不必住在郊外了。得搬到东城去,那里正修着一座华宅。说是於姑父养老用的。呵呵,有意思呀。无比耐人寻味…

延之,你我快活的日子没几天了。得逍遥时且逍遥吧。”说道这,停了停,伸手拍了拍祁暮清的肩膀,眉宇微蹙,面色正经。与平日里放荡不羁的慕容二少完全不同,一脸的沉重忧虑。

祁暮清讶异地挑了挑眉,抬首看了会远处池塘里的残荷,淡笑道:“这样的表兄,还是少见到的好些。我心里有数,不然昨日也不会当众出格越矩了。”

“啊,你这小子,我还当你是游侠心性不拘江湖小节了。啊,太坏了。啧啧,可怜的平阳毛丫头可真逢上敌手了。嗯,为兄将继续静观其变,借机为你摇旗助威。”

说着,握拳目光看向远方,一副从容慷慨赴战的大义凛然样。嘴角却透露出一丝笑意,再次打回耍宝的无赖样。

二二回 狩猎

祁暮清回屋沐浴换了套衣衫,依旧是一袭青衫。背手站立着远远地在府外马车边候着,平阳与两姊妹笑着相互挽着胳膊,款步姗姗而来。

一头乌发梳成垂云髻,斜插支素净玉簪。石榴红撒花百褶襦裙,上着紧袖素色长衫,外穿圆领缠枝莲半臂襦,足蹬小蛮靴。甚是娇俏可人,瞧得祁暮清心头一漾,掩唇咳了下,转身背手继续装淡漠。

慕容祺自是不会错过撮合两人的好机会,藉口马车车厢空间太窄,且嫂子身怀六甲正娇贵着,三人挤一车不合适,将平阳安排到后面的那辆翠盖珠缨八宝车上。顺道拽走祁暮清手里的马缰绳,推了他一把,翻身上了马暧昧地挤了挤眼,踢了踢蹬脚,骏马乖乖地撒开蹄子开跑。

祁暮清弯了弯唇,衣袍一撩弯身进了车厢,吓得甫未坐稳的平阳惊了下,急急掀起纱帘往外瞅了瞅,终忍下闪人躲避的冲动,小心地往边上挪了挪,贴到厢壁角落才作罢。身体蜷缩起来抱膝坐着,眼眸警惕地瞄了几眼对方,埋首近膝装假歇。

待一切准备好,慕容棠这才挥手示意前行。三辆马车、两骑一行人很快往上林苑而去。

别院门口,姚嬷嬷领着一众奴婢内监福身行了礼,待车影远离,赶紧忙活着将东平公主的大箱小包搬上后面的马车上,准备先行送回宫去。

骏马拉着车在官道上驰骋着,车厢左右轻微晃着。祁暮清斜倚着一边的靠框,侧肘托腮专注的眸光定定地瞅着平阳,嘴角勾起抹浅笑,甚是悠闲自在。

埋首於膝的平阳感到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却只能咬唇忍着,下意识地又往厢壁上贴了贴。却不巧马车蓦地一个左右晃荡,怕是行进中磕碰到了甚么碎子石块,平阳一个不稳整个人摔扑了过去。跌进了个宽敞的怀抱,熟悉而又可怕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祁暮清赶紧伸臂揽抱住柔馥的娇躯,又是一阵剧烈的颠簸,平阳想立刻撑爬脱离开,亦不方便。贴耳听到那沉稳熟悉的心跳声,不由心惊了下。顿时甚么也不顾地奋力挣开,缩身到另一边角落,蜷成一团。

心里不断暗骂自己的不争气,亦震惊于祁暮清对自己依旧存在着的可怕影响力。想到这,一刻也不愿多待。顾不得仪态赶紧手脚并用地爬坐过去,掀开布帘就想出去。却不想后面一个拉力,将她拽跌回了那个怀抱。

“唔…”惊呼还未出口,一只略带薄茧的大手适时封住了她的嘴。暧昧温热的气息吹拂着耳廓,后背直抵着对方结实的胸膛,车厢内的气氛变得氤氲迷蒙起来。

祁暮清弯了弯唇角,凑耳笃定地低笑道:“你怕我!”

平阳惊了惊,咬唇不敢吭声。努力压制自己快崩塌的情绪,吸吸鼻子,眼圈红了红,扭首怨怒地瞋了对方一眼,嗫嚅道:“我不喜人靠得这么近。”

“是吗?你更恨我。我的直觉向来不会有错。昨晚那一口,你差点活活咬下我一块肉。快见骨的齿印,只是因为我的一时不识时务嘛?不,我没那么傻。说吧,那人哪里好?值得你不惜名节逢场笑闹与我纠缠,我可不是别人轻易可以利用的。”

“谁?你说谁?先放开我,可以嘛?”

闻言,祁暮清揽抱得更紧,微微使力将平阳打横抱到膝上,逼迫螓首倚靠着他肩膀。伸手抓住柔夷到手里,大力地揉捏了几把,无视於对方的挣扎,微微使力压制着,还不忘开口笑道:“怎,为何不呼唤救命?快说,否则我就不是这么尊重了。”

平阳身子怔了怔,蓦地疯一般挣扎开,扭身跨上腰一顿粉拳乱捶,脸上挂着泪,发丝微洒,玉簪歪斜,襦裙衣衫褶皱。撇唇吼道:“我要你管。来呀,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不尊重。谁知道你说得谁?我不与你猜那些哑谜,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祁暮清赶紧伸手将胡乱捶打的粉拳抓握住,等察觉两人现下的姿势,暧昧地弯了弯唇,浅笑着松开双手举至双耳侧,回道:“嗯,我放手了。还请公主尊驾挪移一下。”

平阳懵了下,惊觉过来后四肢并用地躲闪到一边,扭头红眼含泪不做理会。祁暮清整了整衣襟,勾身近脸瞅了会平阳,弯唇低笑道:“小夜叉,这次且饶了你。”

说着,抬首眯眼瞅了瞅发髻上歪斜的玉簪,下意识地伸手拿下来,拈在手里正反看了看,蓦地收入怀中。再在自己身上瞅了瞅,半晌,将腰带上的玉佩卸下来,丢到平阳膝上。

“这个给你,你的玉簪,我收了。”

平阳正想开口拒绝,等看清膝上甚么物件时,瞬间熄了声。洛儿死前都一直捏在手心里的玉佩,这该是前世的婆婆慕容老太最珍惜的物件之一。洛儿满月时,慕容老太很是开心,特意从妆奁里翻出这么个平安双鱼玉佩给洛儿挂上。

记得那时慕容老太还夸耀说:这是她早年进宫,从那时的戚太后那强行哄骗好容易讹来的。平时舍不得挂的,都是用丝帕几层裹着放在妆奁最底层里收着。谁要都不给,只想到时拿出来瞅几眼便又会收回去。可如今这东西,现下怎会出现在祁暮清身上?

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将玉佩拿到手里翻看了会,确实是洛儿的那块。眼眶有些发热,低首扭身掩饰去不该有的情绪,伸手抚了抚发鬓,整了整仪容,撩起窗帘凑身过去装作看沿路的风景。只玉佩攥在手心里默默拿指腹轻抚着。

洛儿,能有这玉佩做个念想也不是坏事。平阳适时选择了沈默接受,祁暮清瞥了几眼,唇角勾了勾,从袖里拿出个长方锦盒递了过去,冷声道:“给你,昨日棠表兄替表嫂买时,顺便请他捎带了一支。”

平阳撇头淡瞥了眼锦盒,伸手接过打开,一支素色的银簪子,暗刻的是兰草纹样。只顶端镶着血红的宝石,甚是惹眼。

平阳怔了怔,这款银簪她亦认得,前世该是刘兰芝及笄礼回宫后捎带给她的。说是收了很多礼,中间挑拣了些带回宫分享给众姐妹。这支是特意私留送於她生辰的。当时的自己就因这小小的银簪而搂住对方激动失色,现在想来多么的可笑。

祁暮清见她半日没动静,直接伸手拿过银簪,凑身替平阳插戴好。手法笨拙地调试了好一会,待满意才收回手。斜倚回去眯眼看了会,修长的玉颈,乌发秀鬓配上这镶了红宝石的银簪,确实很是惹眼。衬托得容颜越发娇媚了几分,漂亮。

想着,勾住平阳的一只手,看着那细若葱白的纤指,心头酥了酥,弯唇淡笑道:“如此,我俩算是交换了信物。秋狝结束就离京直接戍边去了。等我两年,及笄后便上京来迎娶你。我父亲与棠表兄都会留在京城。表嫂也在有空时,多走动些。年底,我娘亲会进京与父亲相聚,若是得空,我会回来一趟。

你性子好强,虽表面看着矜漠聪慧,内里却并无太多瓤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切不可义气,由着性子与庆山王党为敌,你那点小九九,我都能看穿。更何况其他那些刁滑之辈…也罢,你将我父亲等一众拖下水来也好。他年纪已高,是不该再到处奔波劳碌了。能在朝堂谋个安稳些的差事,亦不是坏事。

不管你出自何种目的,慕容祺那混蛋要我知会你一声,万事小心些。当心引火烧身,李思谏不是你可以对付的。”

絮絮叨叨地吩咐完,暗惊於自己的饶舌多话,故意冷僵着脸又捏了捏柔夷,便松开往后挪坐个位置,像是方才甚么也没发生般,撇头看窗外的景致。

平阳脸色甚是难看,咬唇手指胡乱绞着。自以为很聪明骗得众人皆不知道。原来大家心里都有数,她就像个跳梁的小丑,在三王面前根本无所遁形。对方的能耐第一次切身体会到,难怪他们能不到二十年便横扫了众割据藩国,一统江山。休养生息后又三载便将因内乱动荡不安而被外邦蛮夷鲸吞的国土一一夺回,令四海诚服、万民归心。

咬唇沁血亦不知,还好自己有些许的自知之明,早早地设计行事借机将祁道泠、慕容棠二人弄进了朝堂里,并未因前世的怨恨而蒙蔽了双眼。若前世慕容祺等人生异心,是因祁道泠、慕容棠皆长年戍守边关抵御外地安内乱,一次大的得胜回撤大军时遇了敌方重兵埋伏围困数月苦等却无援来救,粮草水源皆断绝,终城被攻破仍奋起拼斗厮杀直至力竭战死。亦无一人屈服投降,敌方屠城数日鸡犬不留血流成河。

事后彻查缘由居然是因朝中有奸诈辈私通敌营主将,事先透露了行军图,再查却不知何人。未免牵扯太多动摇国本,只草草杀了几个蚂蚱般的旁支小人物,便不了了之。

闻得噩耗,东平公主当即殉夫守节明志,留下唯一的幼子没多久亦病夭了。那次恶战还连同着慕容一族的灭亡,只剩远在蜀中的慕容祺与其姑母慕容清云二人无恙。祁家亦损失过半,只剩下些老弱妇孺,青壮丁皆战死,可以说是忠烈孤寡一门。虽事后父皇重赏着祁、慕容两家,却奈何大事已去。

如此思来,祁暮清迁怒於她,勉强是可以接受的。亡国后,李氏一族亦遭了横祸,也算得了报应。可,洛儿他们…平阳攥紧手里的玉佩,咬唇不吭声。

据说那时的祁暮清本很是逍遥自在,常日里四处闲游逛天下结交五湖,是个散仙般的游侠。在一门衰落之际临危接的手,正因为活得如此潇洒俊逸、生得更是朗目星眸气度非凡,御花园的那一瞥才使得自己顿时陷入情网。

这一世,好像很多皆与前世有所出入。她该怎么办?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目前她至少保全了祁道泠、慕容棠,其他的人与她无干。至于顶替父亲去戍边的祁暮清,根本与自己无关。最好也能替他父亲战死,这样,大夏朝可以少一个‘祸害’。

想到这,平阳嘴唇颤了颤,身子不由自主地发抖。祁暮清死,最好不过了。为何她的心会阵阵发痛,自己明明恨透这个男人,难道因为洛儿他们也会跟着消失?罢了,她不想再去想,放河灯那晚自己已然告罪过了。

目前的一切虽有偏差,可现下,祁暮清自动甘愿顶替他父亲去戍边,这不是很好,与她心底暗藏的长远计划根本不谋而合。自己根本不必费力思考怎么再与父皇开口,或是违心使媚於他…

进展得如此顺利,她该开心的。为何笑不出来,平阳兀自生起了闷气,祁暮清偷觑了会,无声叹口气,凑身哑声道:“又胡思乱想甚么?发现你特爱走神。”

“没,我只是…”

祁暮清挑了挑眉,没有回应。半晌,蓦地伸手一把将平阳拽抱到怀里,凑耳笑道:“知道为何今天你我可以同乘一车嘛?可不仅是我那没脸表兄强行掰理凑合的。昨日御宴后皇上在御书房私下又见了我父亲一面。当面许诺了你我的婚事,父亲当夜回来告知於我,说不必戍边立战功亦可马上娶你。

可惜,我不愿平白无故受惠。排除外人,已然用了手段。若是连媳妇还靠背景强娶,岂不是无味。我知道你心里有些莫相干的人,你不愿说我便不再问。

圣旨已然备好本该今早朝就颁布天下的,却被我连夜求见面圣临时压下了。但认定属于我的,岂可让於他人。上林苑就在前头了,现下我再跟你讨要一样东西,纵使战死亦无憾。”

平阳挣扎了下,却被对方禁锢住手脚,掐着适当的力道强抬起下颚,凑身轻轻印了一吻,而后规矩地放手退到一边。

“讨去这个,你到死也别想忘了我。”

说完这句,没等车停,祁暮清便撩起车帘,跃身跳了下去,站定后朝她伸出个手,笑道:“手给我,扶你一把。”

平阳怔了怔,抬眼四下看了看,周围暧昧倾慕各种情绪的人,正拿眼偷瞄着他们。原是这样,父皇到底是帝王。

来不及感受心里瞬间打翻的五味杂陈,由着对方的一个托力揽腰抱,落地后亦垂着首,一时无法消化这雷霆消息。

紫鹃过来替平阳系上披风,凡雁习惯性地过来搀扶住,适时低语提醒了一下明显有些精神恍惚的平阳,祁暮清退几步负手与她并列站着,在外人瞧来就是一双无比登对的妙人。

此刻的平阳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轻抬起螓首,却看到了许久未见的熟人刘兰芝,一身华服细致妆容站在李从让身后,正狠眼怒瞪着她。顿时心头一窒,提醒自己这最该死的还活着,不能失态。

想着,立起身抬首状似娇柔地瞥了眼祁暮清,余光瞄到刘兰芝彻底崩塌碎裂的表情,平阳嘴角瞬时勾起丝若无的笑,该是下手彻底解决这贱人的时候了。

眼神与迎上来腆着一脸不正经笑容的李从让适时交汇了下,两人皆了然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