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这般给人难堪!

锦月只是侍女,锦月说什么做什么,不都听他的意思么?素来知他不喜女子聒噪,是以江婉仪轻易不去叨扰他,他却、他却这般瞧不起人!

江婉仪疾走,哭得喘不上气,恨不得立时回家,不要再呆在陆家受辱了。她走得急,半道上撞上一个从拐角处同样匆忙走来的人。江婉仪慌张擦泪,不愿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

这位郎君却是认出了她,问:“江表妹,你有没有见过罗表妹?你知道她在何处?”

泪眼婆娑地抬头,江婉仪看到是陆二郎。陆二郎陆显看到她哭成这样,也是怔了一下,微有后悔。陆显正要谨慎问她为何哭,就被江婉仪哀伤的眼睛盯着。江婉仪喃喃轻语:“又是罗表妹为何你们男的,都喜欢找她?她在你们眼中,就那般好看么?”

陆显:“罗表妹是好看没错,但是”

江婉仪没听下去,眼中的泪更多了:“是呀。你们才不在乎别的东西,只要女郎漂亮,金山银山算什么,身世地位有何惧,刀山火海你们都愿为她走下去。只要好看到她那般地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过得差”

江婉仪失魂一般,趔趄着走了。

身后被说得莫名其妙的陆显无奈极了:“哎!”

罗表妹是又怎么着江表妹了?

不错,时到今日,就是陆二郎陆显,都说服不了自己认为罗表妹是清白无辜、世人皆害她的雪白莲花了。

雪白莲花不可能嫁得了衡阳王,勾得住陆三郎,还让陆老夫人等长辈不喜她、却也不恼她,还愿收留她。

贵族女郎就是好面子。罗令妤自己好面子,她更深知其他女郎,有过之无不及。小小摆江婉仪一道,希望江婉仪迎难而退。这是公平竞争,江婉仪技不如她,当避。

被锦月亲自迎进院子,这是陆家那些倾慕陆昀的表小姐们从无有过的待遇,罗令妤又有些飘飘然。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莫要得意过头。

陆昀确实不在府上,锦月也确实不知郎君什么时候回来。锦月忧愁:“许是我们到丹阳来避暑,家太远了些,郎君回来的越来越晚,很多时候都不回来,直接睡在陈王府上了。听说北方打仗,我们郎君那边调人什么的挺忙的。我却也不懂,不能为郎君分忧。只知道即便郎君回来,也挑灯夜读。他每次都带回来许多卷宗,郎君近来清瘦了许多”

锦月期盼地望着罗令妤:“娘子,你劝劝三郎吧。我们都是奴婢,不能在郎君面前多话。三郎也许能听进去你的劝说呢。”

罗令妤撇嘴,心想我若是说话管用,我现在就是你们的三夫人了。

她却是心中微动,问锦月:“他在忙着干什么?我能去他书房一观么?”

罗令妤柔柔弱弱地哀叹:“他确实瘦了好多,我也很担心他。”

锦月犹豫了一下,想到这位说不定是未来的三夫人,自己该努力讨好。锦月当即愿意领表小姐去陆三郎的书房一趟,让识文断字的表小姐自己看。初到陆昀书房,罗令妤心中激荡,甚有怯意。她竟来到了他的书房一个郎君的书房,最能展现这个郎君的心里秘密,真实一面。

他爱什么样的书,他平时在看什么书。他把玩什么,他又研究什么。

陆三郎藏着掖着的心事,都会在书房暴露。

罗令妤郑重其事地在书房坐下,坐在摆的半人高的卷宗后,她拿起了案头上没看完的书,一页页翻开。尽是多年来的战事报表罗令妤瞥一眼,意识到自己不该多看,连忙合上。

又翻开了别的书,这次倒是能看了。这书是地域图册,画的是北国的地域,风土人情,植物土地

罗令妤拧起了眉。

她一言不发,再次翻开别的书。这一次,是几个偏北地方的语言风俗

罗令妤默默地翻着书,锦月紧张地等着她给出答案,却见罗女郎一本又一本地看,越看脸色越沉,越是抿着嘴不说话。锦月着急,连声问陆三郎到底在看什么。罗令妤心中沉沉,如压大石。

她想,原来如此。

陆昀从未死心。

他二哥训斥他,不让他去边关;但陆昀书房的这些书册,告诉罗令妤,陆昀就是想去。始终不曾死心,始终在积攒力量,为去边关做准备。且他书案上的书这么多,可见他这打算已不是一两日了。甚至罗令妤猜测,陆昀就快能实现他的抱负了。

锦月催促:“表小姐,如何如何?我们郎君到底在想什么?”

罗令妤怔忡不吭气,低头摸着书目。她心情复杂,一会儿想他去边关也好,她虽然自私利已,但她看得出陆昀和其他醉生梦死的世家郎君不同,他心有抱负。何况罗令妤心中其实一直对当年汝阳灭门耿耿于怀,对于愿意去边关的郎君,她心里甚为感激。

然另一方面,她想到他若是走了,短期内都不会回来了。那她嫁给谁啊?

而且刀剑无眼,他若是回不来她又怎么办?

“表妹,你在这里!”想得出神时,听到陆二郎松了口气的声音。

罗令妤扭头,看到陆二郎被侍女领到了书房门口。挥手让锦月等侍女出去,陆显几步跨来,到罗令妤身边。端坐的罗令妤仰头诧异看他,见这位二表哥忽地蹲下来,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罗令妤茫然。

看陆二郎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表妹,你和我三弟感情如何了?”

罗令妤:“”

被郎君直接问出这般话,罗令妤扭了脸,微羞涩。她心小,疑心陆二郎在试探自己,要阻拦自己的婚事。所以女郎推脱道:“什么如何?我听不甚懂。寻常兄妹,哪来的感情如何?二表哥不要想多了。”

陆二郎:“”

陆二郎想自己莫非看着很像傻子?什么叫他想多了呢?

三弟敷衍他,从不正面答他罗令妤如何。

罗表妹也应付他,从不承认自己和陆三郎有什么。

以前那两人不承认,现在这两人还不承认。就愿意默默相爱,彼此依偎。他们再心知肚明,看得分明,陆昀和罗令妤就是不说。

——为什么这两人就是不承认!你们都在祖母那里谈婚论嫁了,祖母说你们小孩子胡闹,你们就真的当自己是小孩子胡闹么?

你们是打算一直瞒着,等到要成婚那一日,才宣布你二人情意甚笃?!

心中万马奔腾,颇为理解衡阳王平日面对自己时的崩溃感。然陆二郎不能崩溃,他的梦太乱了,他看不清未来的线到底是哪一条,他只能判断两个梦不同的地方,来将未来导去好的一面。

而未来最好的一面,便是——“罗表妹,嫁人吧!”

罗令妤眸子睁大,震惊道:“二表哥,你”

她手背陆显紧握住,听郎君非常诚恳的:“嫁吧!”

“嫁吧!不能再拖了!”

他鼓励着罗令妤,因脑子不断浮现梦境,使他思绪混乱。陆显好似有许多话要说,但千言万语,到口边只剩下一个“嫁”字。想她嫁给三弟,或许惨烈的那个梦就不会发生。两个梦截然不同,却全都模糊,当是说命运再一次站在了节骨眼上,不同的选择导向全然相反的未来。

陆显抓着垂坐的表妹的瘦肩:“嫁吧嫁吧嫁吧!”

竹帘外,陆昀刚回来,被锦月告知屋中有谁后,他就来到了自己的书房。站在书房帘子外,眼见陆二郎不断地恳求罗令妤嫁人,陆昀目光黯黯,心口沉压:莫非二哥,真的喜欢罗令妤?喜欢罗令妤至此?!

陆昀脸色难看。

其实他一直怀疑二哥喜欢罗令妤罗令妤这般美,二哥见罗令妤第一次的时候,就为她训他。之后每一次,二哥都因为罗令妤而脸红,不断地因为罗令妤说他如何不好。

似她这样风流的女郎,喜欢她的郎君确实很多。只她眼光高,自负美貌,非豪门不嫁。

若是二哥与他同时喜欢她二哥的出身、地位实则远好过他。二哥若要与他争罗令妤陆昀脸色黑可滴墨,他不让锦月多说话,转头就走了。

陆昀直接去了祖母那里,将祖母逗笑后,他漫不经心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可能就是想娶罗表妹。”

陆老夫人:“”

陆老夫人头很痛:“你怎么又来了!娶妻哪是那般容易的。”

陆昀叹道:“怕夜长梦多啊。有人怎么就那般招人喜欢?明明浑身是毛病怎么一个个都眼瞎了,看不到呢?”

陆老夫人望着他:“你在说谁呢?你是不是眼瞎?”

她也想拿这话问孙儿好久了呢。

陆昀:“我怕我争不过别人。”

陆老夫人乜他:“谁能争得过你?”

陆昀一怔后,然后低头,微微轻笑,眉目间风华轻荡。陆老夫人被他笑得奇怪,问他:“你便那样喜欢她,非要娶她不可?”

陆昀沉默了良久。

他慢声,说了实话:“其实我不想娶妻。无论是谁,我都不想。如果婚姻以我父母的结局收场,我情何以堪。我又怎能现在说,我会比他们做得好?若我不十分确定,若我自己一直不信——既不信人与人之间的爱,也不信婚姻的保证。我追溯不到源头,我不知爱从何而起,如何能源源不断永不止息我为什么要耽误别人?”

陆老夫人怔住,她看向这个孙儿。老人家活了这么大岁数,陆昀的话也许年轻孩子听不懂,陆老夫人却一下子听出了陆昀的心结。她苍老的面容与清俊的孙儿面对面,她知道陆昀清高至极,但她不知陆昀居然一直是这么想的。

——该是何等的不安,才能对情爱、对婚姻如此悲观?

世上喜欢陆三郎的女郎那么多,竟不能让他觉得心安,反而一直让他自我怀疑?他竟一直是缺了这么多爱?

陆老夫人满目颤颤,喃声:“当年,我就该将你养到身边,不该让你一个人住到二房去”那时觉得陆三郎沉稳,见他一个小孩子也那般镇定,又怕大房这边欺负了老二的独子,怕人说大房贪了二房,怕陆昀长大后闹得生分是以一开始做的决定,便是让陆昀独居“清院”。

却不想、不想让陆三郎心中不安至今。

陆老夫人潸然落泪:“是我误了你么”

陆昀一愣,眸子一动,猜到陆老夫人在想什么了。他心中轻轻一笑,情是真,祖母的愧疚,他也要。陆昀低头,作失魂落魄状,叹道:

“我是不愿娶妻生子的。但如果日后我一定要娶妻生子我唯一能想象到的,便是罗表妹了。”

“祖母,你便帮我,成全我吧。”

可怜的陆二郎,哪知道他三弟那般心机,去利用一个老人家的愧疚心。虽然陆二郎也希望陆三郎和罗表妹成就好事,但中间事情偏向,总是走向奇奇怪怪的地方。

尤其是这两日见到陆三郎,陆显每次想和弟弟讨论下婚事,都被陆昀岔开了话。

非但如此,陆昀还对他,格外的好?

言听计从,二哥说什么就是什么,还会主动来问二哥需不需要帮忙。

这种听话讨好,带着几分愧疚,补偿感?

陆显深深的茫然了。

尤其是七夕那日晚。

陆显将自己的梦想了许久后,陆三郎不肯听他谈论婚事,陆显只好找别的法子。七夕夜,陆三郎当值,不在家中;家中的表小姐们在葡萄棚架下许愿乞巧。设宴求姻缘。

罗令妤在心中许愿:一,要嫁权贵;二,若是命运待她好些,她要嫁给喜爱的权贵。

夏夜花开,女郎们在葡萄架下许愿,陆三郎与府衙告了假,提前回家。他翻了墙,踩过墙头的花枝树叶。俊美的郎君蹲在墙头,倾听了罗令妤的心愿。他挑眉,心想自己真是一次又一次地听到她那殷切的想嫁豪门的愿望。

陆昀目中含笑,低头看着女郎中最独特的那一个。花香阵阵,夜雾弥漫,他在她看不到的高处,专注而安静地看着她,等着她。

而陆显寻到了女眷那边,专程让陆老夫人和自己的母亲陆夫人留下听自己祈求。

陆显沉声:“我求二位的,是一桩婚事。”

陆夫人当即心喜:什么?她儿子终于开窍,要与宁平公主提亲了么?

陆显第二句话:“是、是罗表妹的婚事。”

陆夫人变了脸,脸色煞白:什么?罗令妤那个小妖精果然勾走了儿子的魂?

陆老夫人也是脸白了:二郎和三郎争同一女?还是个身有婚约、退亲不方便的女郎?

陆老夫人深深疑惑:是否罗女郎身上有什么美好品质,自己一直没发现,但家里的郎君们都发现了?

陆显自知罗表妹的婚事不好求,他抬头,想认真地盯着两位长辈的眼睛,说出劝言。却见祖母和母亲的脸色都很奇怪,于是陆显也迷茫了——我说什么了?她们怎么这副吃了苍蝇般的表情?

陆显第三句话便带着不确定感了:“是罗表妹和三弟的婚事”

陆老夫人:“”

陆夫人:“”

说话不要大喘气!

第81章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救天毕,载施之行。

说的便是七夕。

陆老夫人与陆夫人坐于堂上,听陆二郎陆显还在侃侃而谈:“实则罗表妹出身也并非那般差。她也是士族女,贵女该学该懂的,她都会。再者,汝阳罗氏没了,却是因不愿开城门向北国军队屈从之故。当日若是汝阳罗氏投了北国,那汝阳撑不到援兵赶到,汝阳今日也会并入北国的地盘。汝阳罗氏满门忠烈,对我南国作出这般大的贡献,何以他们家的后辈到了建业,反而被人瞧不上呢?”

“建业这些士族、世家,有几个比得上当年的汝阳罗氏?但是汝阳罗氏又可曾得到公正?没了便是没了,无人照拂他们子女。旁人与我们无关,然我陆氏既和罗氏是姻亲,岂有不照顾之理?”

“我认为三弟和罗表妹是十分相配的。祖母不该以门第偏见,阻拦他们。”

陆夫人用怪异眼神看她儿子。她不懂陆显为何那般关照陆三郎的婚姻,七夕乞巧,陆显不去寻宁平公主,巴拉巴拉地要说别人家的婚事陆夫人对他真是失望。难怪陆三郎桃花满天飞,自己儿子却未婚至今。

陆老夫人则沉吟:“这话,是三郎让你找我说的?他怎么自己不来?”

陆显连忙道:“不不不,三弟并未寻我说这些。这是我自己甘愿说的。”

陆老夫人不相信他:“他既然没寻过你,你凭什么认定他想娶罗娘子?”毕竟观陆昀语气,他自己是一直排斥婚姻。

陆夫人同样不可思议:“是。你为什么说别人?”

陆显一愣后,郑重其事:“因我看着三弟和罗表妹在一起,便觉极配。祖母,你就答应吧。”

陆老夫人:“我答不答应其实不是特别要紧,多的是时间让我考虑。我还要与你祖父去信,问问你祖父的意思。二郎,我才觉得,你是否已经忘了,罗娘子并非自由身,她是有婚约的人?哪怕陆家这边松了口,南阳范氏,观之前范郎对罗娘子的在意,他会轻易松口么?”

陆二郎彻底呆住了:“”

糟糕,他忘了范郎这个人物的存在了。

因在梦中,范郎忙着南阳的战乱,衡阳王与罗令妤定了亲后,南阳范氏根本没心思找衡阳王要说法。之后错过了时机,衡阳王登帝,范家更不可能与陛下抢女人,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哑巴亏。

但在现实中,因为陆显自己的努力,南阳虽然也发生了战乱,但没有梦中那般严重,那般闹得民不聊生。范清辰回去南阳,然他并非全然没心思理会自己和罗令妤的婚约。陆家在建业,范家在南阳,地头蛇何以压?难道是指望着范家在南阳战事中败落么?陆显的努力在这时候起了不利于陆昀娶妻的反效果。而陆显心中为难,他不愿任何一个世家衰落,再削南国的国力。

真是左右为难。

陆显只好道:“一码归一码。总之祖母这边松了口,那边才有可能。我想双管齐下”

陆夫人听得渐不耐烦,撇过了脸。只陆二郎无知无觉,还在缠着两位长辈哀求。

恐他的三弟和表妹,都没他这般对婚姻上心。

葡萄棚架下,设坐具,摆上瓜果、酒炙,以拜牛郎、织女双星。香烟升空,夜空如洗,隔着院墙,隐听到隔壁院子侍女们传来的说笑声。灯烛辉煌下,默默祷祝一遍,众位女郎又拿了五色丝线,取出九孔针来穿针引线,以向星君乞巧姻缘;还有的手巧,拿着剪子裁剪牛郎织女之像,剪纸被贴在木架上,照着灯笼,映着水井。只看到影影绰绰,光影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