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女比赛着、说笑着,编制出五彩缕。罗令妤倒是编得又快又漂亮,惹得女郎们羡慕。编完五彩缕,这群贵女们再用轻彩剪花,拿编好的五彩缕系花。将花枝一抛,散于庭中,当下见得夜空下绿杨林中五彩阑珊,光华流动。

女郎们闭目祈愿:愿嫁好儿郎。愿得一心人。

待五彩缕都编的差不多了,花也撒的差不多了,众女彼此望一眼,纷纷寻借口走了。哪怕陆家的表小姐们住到陆家来,是奔着某个人;然乞巧节,那人又不在,她们自将邀请陆家别的郎君来玩了。攒紧手中的五彩缕,有好些女郎神思不属地眺望,和陆家郎君们打听:陆三郎今夜是否会回来?

九孔穿针,五色彩霞。若是不能将编好的五彩缕送于心仪的郎君,那该何等可惜?

玩的时候,突来一阵疾风,旋转着绕过葡萄藤。放在庭院中坐具金盘中的彩帛花、五彩缕被风一吹,飘向空中。有些系在了树梢上,混在一起。众女众郎纷说可惜,便寻来梯子、架子,要将混乱的五彩缕挑出来,莫辜负女郎忙了一晚的心意。

罗令妤自己的五彩缕倒没弄丢,她怎么可能丢掉如此重要的东西。五彩缕好端端地系在手腕上,女郎穿荷花半臂,身形袅娜地端着金盘,帮忙将飘走的五彩缕捡回来。渐走渐偏,渐走渐远离人群。罗令妤走到了庭院偏角,她蹲下身将手中金盘放在地上,将落在草丛里的几根五彩缕捡起来,耐心地分开、挑好。

头顶传来一声咳嗽。

罗令妤仰头,意外而惊喜地发现墙头上屈膝半坐的郎君,顿时眉目流波,横波潋滟生情。

时尚白。陆昀坐在墙头树荫中,穿一身单丝罗白袍,束琅玕冠,眉眼秀致。何等俊美的郎君,他修长的手搭在墙上,人坐在树丛阴影下,却不在黑夜中显暗,反而周却笼着一层微微的、柔和的白光。

有匪公子,如圭如璧。

陆三郎从墙上跳了下来,看罗令妤也目中含喜地向他迎去。

盛着许多五彩丝线的金盘被扔在地上,罗令妤起身迎向乍然出现、其他女郎都在找的陆三郎。她到他身边,左手按住自己系了五彩缕的右手手腕。女郎动作轻快地将手上的五彩缕扯下来,拉住陆昀的手,就给他系了上去。

陆昀挑眉:她反应可真是快。

女郎在七夕夜给郎君系上自己的五彩缕的意味,不言而明。

陆昀没有挣,平静地伸出了手腕。他手骨长而匀,除了指腹上有茧,整只手骨都如玉一般好看。罗令妤心脏砰砰,安好地系好了五彩丝线,才松口气。幸好他没有说不要,也没有人来打断。罗令妤仰目,害羞带怯地望他,手却仍拽着郎君的手臂。

罗令妤:“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呢。”

陆昀眉目幽深,慨叹道:“那我说不定又得见某人事后哭哭啼啼,质问我为什么错过这么重要的节日了。”

他是在说她在她自己的及笄日嘤嘤哭泣的旧事。

罗令妤心中骂他真是小人,这么点儿丢脸的事他都记得这么清楚。罗令妤偏头,眉眼间神采灵动若飞,勾得陆昀低头望她:“那我才不理你,今晚也是女儿节,我还有事别的事要做呢。雪臣哥哥刚回来,是要回去换衣服吧?”

陆三郎瞥她扯着自己手臂的手。她口上叫他去换衣服,却把他手臂拽得紧,唯恐他真的走了似的。

陆三郎但笑不语:口是心非的小女子。

陆三郎当即袖子一扬,反手拉住她。他小指尾轻勾,从她手心划过,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纤细漂亮的手。罗令妤手心被他撩得麻痒,面颊微红低头。陆三郎一贯轻浮,戏谑笑道:“换什么衣服?良辰美景,妤儿妹妹不想与我共度春宵?”

罗令妤一懵,听出了他话里那股浪荡勾引味:“?”

陆昀面一热,偏头干咳一声。他喜调笑她,又顺口说错话了。陆昀改口:“是与我出去玩儿。”

罗令妤这才娇羞而心满意足地点了头:“雪臣哥哥稍等,我一会儿来找你。”

让陆昀陪自己,本就是目的。陆昀是知情识趣的人,闻弦知雅意,她那般一问,他就懂了。有一个如此懂情趣的郎君陪伴,罗令妤抱着金盘离开的时候,心中欢喜无比。因她和陆昀不一样,她一直想嫁人。

想要良婿陪伴,想用婚姻来确认自己不会被抛弃。

之前在南阳的时候,与范清辰在一起,七夕日是最让她恐慌的日子,她很怕和范清辰一起。

然现在不一样。她觉得自己找对了人。

陆二郎还在陆老夫人那里喋喋不休,说的两位长辈犯困。

罗令妤已经机灵地寻了借口,和家里诸位表小姐分开,提着裙裾跑回了自己的院子。陆昀虽然回来了,她却又知家里的表小姐们都喜欢陆昀。平日无妨,罗令妤不愿意在今夜和众女一起分享陆昀,陆昀应该是她的。他手上还系着她的五彩缕。

罗令妤回到自己院中,翻箱寻出幕离戴上。幕离纱白,边缘加饰珠翠,可遮全身,挡住面容,又高贵华丽,颇受贵女的追捧。贵族女不方便见客时,便会戴上幕离出行。罗令妤今夜翻出幕离,是不愿被熟人撞见,被认出。她戴了幕离后出屋子,站到自己院子墙角张望,隔着一层皂纱愁陆昀在哪里等她。

忽而腰肢被揽,树后伸出了一只手,将她拖走,抱入了怀里。

满怀香气,旖旎暧昧。陆昀低头欲亲她,鼻梁撞上一层纱,才见她戴了幕离,挡住了脸。陆昀俯身的动作一顿:“”

罗令妤没察觉他微妙的情绪变化,只抓着他的袖子,轻声:“我们出去逛街吧。”

陆昀语气微飘,心中仍挂念着她于纱帛下的美貌:“唔。”

罗令妤喜滋滋:“今夜逛了夜,明日我还要上钟山,去开善寺取我之前向大师求的符。”

陆昀带着她往外走,闻言漫不经心:“你可真是忙。你求了什么符?”

罗令妤轻轻一顿。

陆昀何等敏感。

当即低头,声音也绷了一下:“为我求的?”

罗令妤:“嗯。”

顿觉郎君搂着她腰肢的手紧了下,手臂如铁。

陆昀慢慢看她一眼:“那就不要明日去了。趁今晚我在,我带你去取了。”

罗令妤:“啊可是钟山那般远。”

陆昀道:“骑马去。”

罗令妤抗拒:“我不会”

陆昀:“我带你。”

隔着一层纱,他含笑的眼望着她:“起码今夜一整晚,我都是妤儿妹妹的,妤儿妹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罗令妤:“”

后悔自己戴了幕离,看得帘外的郎君并不甚清晰。他俯下身与她说话,难得宠爱她的样子,她多想看到。

罗令妤被陆昀抱上马,她害怕地依偎在他怀中,紧紧拽着他的衣袖。她心中几多甜,又几多忐忑。从丹阳到钟山,一路过巷穿街,打马而过,夜市间流动的灯火一闪而逝。

罗令妤将脸埋在他怀里,她心头的患得患失,如潮起潮落般——

她绣好了一个荷包,此生第一次要赠与郎君。

她在开善寺为陆昀求了福。

求好的符将被她放在荷包中,她将故作不在意的,连着荷包一道送给陆昀。

求好的符保他平安。

但他一定不知,那荷包中还藏着另一个秘密。荷包乃是双面绣,荷包里面绣着两行字:

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她向他要他的爱,却又不愿承认,不愿亲口说。

旁的郎君她只是为了嫁,陆三郎,她却是一定要他的爱。是以,她虽对陆昀逼婚,可是逼得也不是那么急。她是贪婪的小女子,既要权财,又要情爱——她非要他的爱不可。

第82章

看花走遍建邺城。

涂水莲开,莫愁湖溢;桑树、水草、花香,还有缭绕在空气中的酒香茶香。

幕离覆面,依偎于郎君胸前,飞起的帛纱似水而流,那满面的夜景如被云烟所托的琉璃世界。火树银花,不夜之天。胯下骏马奔得快了,身子就不自禁地往后方郎君怀中缩,于是撩起的衣衫云袖,就与他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罗令妤:“这么快!”

陆昀轻笑。

发丝拂面,她听到他胸口猛烈的心跳声,和他低醇若酒迷离的笑声。

只这般看着、听着、感受着,罗令妤的面颊低垂,脸越来越红,心越跳越快见那快速流转的天地,虹桥高楼,朱栏彩槛。栏杆长柱结彩,坊铺竟卖泥塑土偶。此年代无有宵禁,无有男女大防,七夕之夜,郎君女郎在里巷间穿行,到处皆是情人,摩肩擦踵。

而大道上,一骑绝尘,街上男男女女抬头,看到那骏马飞驰,白衣郎君与他怀中紧拥的荷衣女郎刷一下过去。幕离用来遮挡风尘,乃是从北国传至南国所用,南国本不需要这类遮挡风沙的帽子,但贵族女郎们见其精巧有趣,就配了珠玉、翡翠来饰。使得而今路人皆知,能戴幕离的女郎,当是士族女。

平民仰望间,见帛纱撩起,被马上白衣郎君拥着的女郎,隐约露出秀丽眉目,乌发雪颊。短短一瞥,灯火的光打在她面上,惊鸿照影般,惊艳了一众观看者。再有人看到那位郎君的俊容,也是轻轻嘶了一声。

而七夕巷陌间人流多,乞丐、流民也多混于其中。人群中有两个罗令妤的老熟人:当日她从郊外赶往丹阳郡城时,拦车求她施舍的一位中年男人,一个少年郎君。几日不见,这两个流民的生活竟丝毫没有得到改善,还每次穿梭在人群中求钱要饭,本身便很古怪。

可惜南国现在因北边战事的缘故,建业朝廷一排乱,没人有心思检查这帮流民。

中年男人在幕离飞纱撩起一角时,就认出了幕离下那张倾国倾城般的女郎相貌,他一下子眼直,腿脚麻利地向前一跟,口上吊儿郎当地嘿了一声:“哎,这美人不是那个快!拦住她管她要些吃食,求她收留我们住下,跟着她唔,不好!”

他眼眸骤然一缩,没有把话说完。因为马蹄踩过,尘土飞扬,众人纷纷避让,他清晰看到那骑在马上的郎君侧容隽永如山水,也是让人印象深刻。而这个中年男人到建业已经快半个月,他认识建业这位大名鼎鼎的“玉郎”陆三郎。女郎或许会善良地给吃给喝给住,但是陆三郎的风评,好像没有那么善良。

中年男人摸着下巴,遗憾地放弃了自己想去凑热闹的心思:“原来想关照下罗美人,谁知道陆三郎也在,扫兴。”

陆三郎到底名气大,该提防些。

扭过头,看到自己身后的少年郎仍然一脸近乎麻木的平静,扮作流民的中年男人一肚子气,在少年屁股上踹了一脚:“看什么?没见过美人么?该做什么呢?!”

南国富饶,然士人放荡形骸,好奢好斗。南国兵力本就不如北国,由此北方的战事才能一直牵制着建业。而南国朝廷为此忙碌时,并没完全防住混入流民中的人士。这些人士混迹于建业,无过所,无户籍,官署查探困难。这些人士人数众多,潜藏在纸醉金迷的秦淮河水边,默默地积蓄着力量,只待时机成熟

中年男人骂骂咧咧,拖拽着沉默的少年郎重新钻入了人群。而少年郎回头,看了眼那一骑离开的方向——那位女郎,确实是他生平仅见的美。

然而他们要做的事却是少年郎抿了下嘴,再被中年男人打了一耳刮子。少年郎目中浮起戾色,身体紧绷,双拳紧握,努力将想杀了这个中年男人的欲望压下去。

不知流民中那两人闹出的插曲,陆昀带着罗令妤,一径出城,出郊。越往郊外走,灯火越暗。到钟山,四周已是黑魆魆的,偶闻野兽于黑暗深处嘶吼,狼火、鬼火幽微地追随着二人。

罗令妤颤声:“陆陆、陆昀!有狼啊!”

他们在树林中穿梭,狼眼发绿,四周窸窸窣窣中,几条黑狼从树灌后跳了出来。尖锐的狼爪、口中的涎水,狂风一样席卷而来罗令妤心脏扑通猛跳,黑狼直面,她面上的幕离被吹开些,露出她雪白的脸色。然后陆昀猛拽缰绳,在马肚上用力一夹。他指放到唇间发出一声嘹亮啸声——

清越满天地!

马前蹄跃起,口中喷出热气,在陆昀高强的纵马术下,这匹马竟驮着这两人高高跳向半空。与树枝间的叶子花枝交错!与那扑向二人、狼爪挥来的狼匹错过!马踩到地上,被陆昀勒着急转向,那从侧后方向他们追来的野狼就再次扑了空!

罗令妤心跳极快,抓住他的手:“陆昀!”

而他骑马,带她再躲开黑暗中野兽的攻击。

马速不断变化,方向不断改变。两排树木间叶落瑟瑟,劲风奔驰,追向两人!

待甩了那些异兽,陆昀低头看怀里的娇弱美人。按他对女子的印象,如此刻意的险象环生下,娇弱美人都该面色惨白,扑在郎君怀里嘤嘤嘤哭泣。陆昀厌恶旁的女子窝于他怀中哭泣,然而罗令妤他有时候很想看她哭,看她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惊恐色。

罗令妤抓着他手臂,长指甲在他手背上掐出了血红一道。她颤声:“雪臣哥哥,你好吓人!“

陆昀俯下眼,隔着幕离,唇角逗趣的笑一僵,因他看到女郎熠熠发亮的漆黑眼睛。

肩膀轻微颤抖,女郎眼眸若水,秋水迷人,然水上簇簇火苗却激烈地跳着!

这绝不是害怕的眼神。

这是兴奋的眼神。

明明不怕,明明兴奋到极致,还要装出害怕的、娇弱的样子来,罗令妤真是、真是陆昀心里又懊恼自己的自作多情,又欣赏于她的野性。陆昀伸手入纱帛中,几分宠爱的,轻轻捏了她鼻子一下。

陆昀低笑:“淘气。”

罗令妤红着脸,往他怀里蹭了蹭——陆昀声音里含笑,他说的比较客气,但她知道他品性,知道他看出了她的装腔作势。

有时候她也甚烦恼,为何她每次装的时候,陆昀都能一眼看出呢?

让她些许尴尬,戏总是很难唱下去。

之后上山的路上,没碰到兽类,马却是溅过半空的花树、踩过芦苇荡中的发光萤火。夏日萤火烂漫,被马蹄惊醒,追上这对俊男美女的身影。过山淌水,山路崎岖。钟山夜间景致渐渐清明,远离尘嚣,天上星河如鱼尾荡在水中。一路向上攀登,马越奔越快,狡黠的路盘旋环绕,四面萤火柔光,似水流年。

不知何时,罗令妤已经摘下了自己戴着的幕离。她姣好的面容、清亮的眼睛,与天地间的美景凝视。她再回头看陆昀。

郎君面色疏淡。

她却渐看痴。

陆昀低头。

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缠绵,静静定格。空气燥热,四周静谧,情意若有若无,似火山压抑着,又似天河奔腾着。那唇间的芳菲,那林木的清香。低头仰面,想要靠近,又有顾虑。为她(他)所迷,又想他(她)先低头。唇、鼻微微碰触,眼睛越来越亮——

“扑棱棱!”待山林中的鸟雀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才惊醒这一对男女。

善男信女将马系在寺外,才相携着从后山小门进了开善寺。今夜七夕,来寺中幽会的男女并不多,陆昀和罗令妤进来时,人迹稀少,让抱着怀中幕离、不愿被人认出的罗令妤舒了口气。

陆昀言简意赅:“你向哪位大师求的符?我们去找大师吧。”

罗令妤:“不,等等!入了寺庙岂能不给香火钱?雪臣哥哥,我们去拜拜菩萨佛祖吧。”

陆昀瞥她:“我给香火钱么?”

罗令妤嗔笑,在他腰上捶了一下:“你说什么呢?我岂是那般占你便宜之人?而且我知道雪臣哥哥出门不带银两的。”

陆昀多聪明啊,一点不受她的当,戏谑问:“你的意思是,用我之前交给你的那几本账簿上的钱?”

罗令妤脸被他说得红了,却强声:“我为你赚的钱啊!该给我些红利啊。”

陆昀“哦”一声,与她一道走。走半天,他又问:“那你求的是什么?”

罗令妤:“求好姻缘”

陆昀:“”

他说:“好姻缘包括但不限于我,对么?”

陆昀匪夷所思,将她拽回来,掐住她的脸,低头凶悍问:“你拿我的钱捐香火钱,求的姻缘还不一定是我妤儿妹妹,脸皮怎么这般厚?”

罗令妤脸被他掐的痛,吟一声捂脸:“你别总掐我脸,好痛”

青年俯身欺负那个女郎,将女郎逼得步步后退。

因没有情人、孤独地一人来寺中拜佛的陈娘子陈绣,立在松树后,失魂落魄地看着陆昀和罗令妤。陈绣到此,才第一次见到陆三郎轻浮至此地欺负一个女郎的事。

听他调笑那女郎:“你可曾记得你当日想作菟丝花的愿望?”

那女郎小声:“现在也想”

陆昀便道:“我劝你死心,以你这般折腾劲儿,你这辈子不可能做的了菟丝花。”

罗令妤恼羞成怒,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下,高声:“我愿意!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