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琮想起自己在建业时听到的:“糟了!你和衡阳王关系差。”

陆昀点了下头:“但是衡阳王知我能力,会听我说话。虽是政敌,却可合作。汝阳、南阳、颍川,起码此三郡,可借助伏牛山的地形合兵。若此三郡合兵成功,围堵住北国大军。其他几郡被敌军围的苦不堪言时,就会向我们求助。”

他手在地图上一划,面容清冷:“如此,整个北方合兵围战,可歼敌。”

汝阳、颍川、南阳,围绕伏牛山地形,三方夹击,成一个包围圈,将北国大军逼入地形凹陷处。这是第一步。

魏将军还有疑惑:“如何与衡阳王联络?”

陆昀抬脸,眸子清黑:“点狼烟。”

魏琮:“狼烟所传信号太少,不方便。”

魏琮已经考虑安排传讯兵快马加鞭地往返,却听陆昀说:“衡阳王少时在建业读书,与我、陈王几人曾求学同一学宫。少时相交,总有些顽劣的手段。现下长大了,求学时的过往不再多说,然我以狼烟所传信号,他一定看得懂。”

“即便复杂。”

魏琮一愣,然后大喜,拍陆昀的手臂:“陆参军,大善!与北军之战交于你谋划,我南军焉能不胜?”

点狼烟,号角吹,旗帜生。

旗兵插旗,狼烟点燃。数里一楼,渐次传讯。

汝阳城中战局胶着,衡阳王刘慕在此,配合汝阳的将士们反攻城,要将落于敌军手中的城池拿回来。传讯兵看到旗帜和狼烟的信号,看得一时呆住,因信号复杂,无法看懂。无奈之下,传讯兵硬着头皮来找汝阳的大将军,大将军看了信号同样看不懂。

汝阳一方:“最开始的狼烟从哪里传来?确定是我方的?这样的信号,并没有见过。”

少年衡阳王刘慕在旁安静聆听,忽而眼皮一跳:“我来看看。”

他是突然一瞬,想到了陆三郎陆昀。复杂的东西,别人弄不懂的东西说不定出自陆昀之手。

汝阳一方兵马果然将茫然不安的传讯兵叫到刘慕这里。此时他们兵在城下,城墙上方火油燃烧,无数兵马向前冲,无数梯子搭在墙上燃烧。一波波的兵倒下,再一波波地迎上。骑兵、步兵、箭阵,兵马飞快调动。

半边天灰蒙蒙一片。

耳边炮火声冲天,刘慕站在军前,巍峨负手,身形挺拔而不催。他示意传讯兵演示那复杂的信号时,神色微微发怔。走马灯一样,当那些复杂的信号揭开,当那些幼时、少时玩过的、因太复杂教不会旁人而废弃的信号,它们重见天日,再一次让他看到时——

幼时在建业无忧无虑的日子,扑面而来。

那时走马建业城,鲜衣怒马,气势嚣张。

那时并不知他兄长想杀他。

他还是先皇传了密旨的下一任帝王候选。

而今、而今

传讯员不安的:“将军是否也看不懂?”

刘慕道:“看懂了。”

传讯员原本失望,这下子愣住:“啊?!”

看衡阳王眼睛低落,睫毛挡住自己的身形。刘慕飞快转身,大步去寻汝阳的将军。

合兵。

三方郡城合兵,共歼北军。

南阳城中,罗令妤已经半月不曾见到陆昀。她也试图去过军营几次,但军队出行往返都快,魏将军又将战略计划交给了陆昀,陆昀很少出现在军营中。只每次站在军营外,看到受伤的伤员被抬回来,罗令妤眸子黯黯。

而回到贵女圈的交际,女郎们常日抱怨的,不过是:“这战争什么时候才能打完?我哥哥都被征兵带走了,好久未见他。”

“是呀,我父亲都跑去了。陆三郎怎么回事嘛,只要是男的就不放过,我们可是士族呀。哪有士族亲自上战场的。”

“南阳和外面都断了通讯了。我想买的胭脂水粉,好久买不到了”

莺莺燕燕,说的依然不过是女儿家事。罗令妤坐在其中,面色却是越来越淡。当她们抱怨不通时,罗令妤眸子一动,笑盈盈地站了起来:“与外界讯息不通,连家中男郎都见不到面,真是可怜。我若有法子,让你们见到你们兄长父亲,你们愿不愿意?”

女郎们振奋一下:“真的?我母亲昨夜还流泪,怕我哥哥回不来了呢。罗妹妹你有什么法子让我们见到人?”

罗令妤神秘一笑。

次日,女郎们被罗令妤领去了军营门口。在她们脸色大变、张皇想逃走时,罗令妤紧紧拽住其中一女的手臂,语气飞快:“军中死伤惨重,军医不够。姐妹们,你们都是熟读诗书的,做不了别的,为军医打个下手,给伤亡军包扎一下,这样的事总能做到吧?”

她眼睛盯着女郎们,诱惑她们:“如此,你们家中男儿回来,你们不就能第一时间看到么?”

被她抓住手臂的以袖掩鼻,语气厌恶:“我不要!你怎么不找那些庶民女子来做?你怎能让我们做这样事?”

罗令妤:“庶民女穿上战袍铠甲,成民兵护城。不比你们辛苦么?姐姐妹妹们,总要为南阳做点什么吧?”

女郎们被她说的怔住:“你说庶民女都去参军了?”

其实没有。

这只是罗令妤的计划,还没有付诸行动。只是名门女傲慢,军中伤员又多,她才最先说服这些士族女郎。

罗令妤斩钉截铁:“南阳情势不好,我方军队实力极弱。姐姐妹妹们若是不自救,城破了,难道我们要逃去建业么?建业,可不是我们的本家地盘啊。”

女郎们:“你别抓着我们啊,你让我们想想嘛。”

“哼,你就是为了帮陆三郎。”

此年代,好女被郎君求逐,乃是让人极为欣羡的一件事。

在南阳名门女郎们眼中,罗令妤的先未婚夫君是范氏四郎,现在又是陆家三郎罗娘子这样的运气,甚让人嫉妒。

罗令妤才不管她们怎么想,只含笑劝说她们。她口齿伶俐,大道理不断。女郎们不愿,她干脆一一登门,与女郎们的长辈谈。士族女郎们苦着脸,怕了罗令妤,只好闷闷不乐地跟她去帮忙。

不光请贵族女郎帮忙医治伤患,罗令妤还写了详细的文章,说明郎君在战场上杀敌,民间背后的庶民女可用起,扮作女兵来用。南阳兵力极少,何不举全郡之力以抗敌?

魏将军大喜。

陆三郎是救星。

没想到罗娘子也是。

这场耗时甚长的战事,让魏将军看到了希望。

天下名士们对北军的口诛笔伐不停。

在战火烧旺后,各方支持、抨击也多了许多倍。

建业朝廷已经完全阻止不了北方的战事,每要换兵动兵、或召回人马,都有陈王在朝下游走,让政令无法推行下去。北国使臣团收到了自己军队前线传来的消息,脸色难看,烧了信后仍惶恐:

陆三郎!

又是陆三郎!

陆三郎在北方战场上之计之策,对北国军队是极大威胁!

南国老皇帝真是没用,一天十道口令,都能被士族驳回一半。再想传到北方,那个陈王刘俶身在司马府中,又是寻各种借口,让圣旨发不出去。

北国使臣团慌张,有一种局势逆转、敌人洞察他们心思的不祥预感。无法再等候,他们埋在南国的那步暗棋,之前舍不得用,但是这一次南国朝廷无法影响陆三郎,他们势必得让这步暗棋出手了。

连日奔波,天气转凉,陆显得了风寒,整日有些头疼。

陆二郎白日与陈王商议过政事,心里不安,去寺庙拜了拜。他已成为建业诸寺的常客,拜访时,不小心碰上了正与他议亲的宁平公主刘棠。刘棠还领着罗家小妹妹罗云婳,一道在上香礼佛。

到傍晚时分,驱车回府时,陆二郎便是领着罗云婳回去的。

眼皮直跳,心中疲惫,身边的罗云婳又安安静静的,不打扰他。是以坐上车,头痛之时,陆显干脆闭上眼假寐。罗云婳小娘子原本想和二表哥说话,问问南阳的情况如何。她听说那边局势不稳,她担心自己的姐姐,和未来姐夫。但是二表哥上车就闭眼沉睡,小娘子只好鼓起了腮帮子,乖乖闭嘴。

低头玩了一会儿手指,忽窗子被推开,车帘外的雨点浇到了面上。

罗云婳讶然地凑过去,小脸贴着窗。她小心地要关好窗,好不淋到二表哥时,忽然看到车外悬挂的灯笼,映照着墙下站着、面无表情的少年郎君。罗云婳怔然,细雨斜飞,她擦了擦眼睛。

少年郎抬头,向她看过来。

沉默着,都没有说话。

罗云婳在心里迟疑地叫了一声:子寒哥哥。

可她只是趴在窗上,没有开口,因她知道上一次自己和陆四郎陆昶的遇难,那些流民背后的人是陈娘子陈绣。陆家和陈家因此闹了矛盾,而罗云婳人小,却多慧。她事后就明白,子寒哥哥也是陈娘子那边的。

故意来为难她却又救她也许他并非好人。

靠着墙的少年郎安静站着,雨水淋淋,肩膀湿了一半。小娘子坐在车中,雪白的小脸从面前擦过,他只看着,也不出口招呼。

而巷尾另一方向,北国使臣团的车行了过来。

车中人拉开帘子,看到了那个少年郎,眼神顿时一闪。

做了许多梦,有些规律能够看懂。

例如,若是现实的大走向和梦已经发现改变,梦就不会再继续。

是以连续数日未曾做梦,陆二郎陆显心中抱着一丝幻想,想是因为现实已经改变,大方向已经改变,陆三郎不会死。他才会一直不继续做梦。

然而这种祈祷,在他又一次陷入梦中时,幻想打破。原来没有做梦,非是现实已经改变,而是契机未到。

当他驱车走过街头,沉睡在车中,车马与外头墙角笔直站着的少年郎子寒擦肩而过时,那个契机,终于到了。

梦中依然是那场大雪,那场大战后的死亡。

陆昀依然是死,时间线却向后退了一步。

游离在外的游魂一样的陆二郎,跌跌撞撞地在山中寻找自己的弟弟。他看到千军万马倒下,看到一行行血迹,看到尸体横行他心里惨叫:不!

他终于寻到了陆三郎。

脸色雪白、立在雪中、精神疲惫的陆三郎陆昀,身边将士们战死,然他面前的敌人,却不是追兵。

而是一个缓缓持起手中武器、眉目冰雪般清冷凌厉的少年郎。

若他睁开眼,若他与罗云婳一样向窗外看,他便会认出,他梦里的那个最后来杀陆昀的少年郎,此时正在建业,正站在墙下沉默着,看着车马远离,与他擦肩而过。

第110章

于陆二郎梦中,在那时间线退后的时候,陆昀与人数不多的将士陷于山中。下了雪,起了雾,陆二郎眼睁睁看着自己弟弟和己方士兵被敌军一路追击。他们在山中遭遇,敌军人数也不多,然攻击猛烈。南国军队这边,陆昀所领的兵,人便越来越少。

陆二郎跟随着三弟,惶惶然:为何会这样?什么样的战争,竟需要三弟上阵?莫非南阳沦陷了?

他心绪起伏:可是自己之前分明又梦到南阳战事是胜了的啊。

陆昀也受了伤,袍上全是斑斑血迹,不致命,但足以让他行动受损。郎君行在深至膝盖的新雪中,手中持剑,不经意地抬头时,听到空气中细微的刺啦划开的声音。陆昀握剑的手背青筋突起,身边咚咚两声,最后两个跟在他身边的士兵也倒了地。

天地间漫起浓浓大雾。

陆昀漠着眼,警惕地等着那雾中步出的人。

少年郎便这样走出,一身暗青色武袍,背着弓,提着剑,踩着靴。少年郎眉目间神色清冽,身形又颀长挺拔。他踩着雪从雾中走出,陆昀便看出这位是劲敌。

陆三郎低声:“死士?北国的?改弦易辙之事,可有商讨余地?”

少年郎漫不经心:“你受伤了,不是我对手。你死了,南国完了,我任务结束回去北国,就能回家了。”

陆昀疲累,周身死伤无数,这位少年郎又武艺悍然高超。

当胸腹被剑刺穿,陆昀苍白着脸,手捂着胸腹上的伤处,趔趄后退。他指腹间渗出的血,染红他修长的手指,又一滴滴,滴落在地。

陆昀终究不甘心地倒下。

那少年郎抽走了自己的剑,看陆三郎跌坐,靠在山石上。少年郎耳尖动了动,迷离的,听到山中传来的女声呼唤:“陆昀!陆昀——”

那声音还很远,还在山间晃。少年郎听到了声音,又贴耳在地,听出了南国兵马的到来。

少年郎判断出南国的救援来了,当即不恋战。他一剑杀陆昀,看陆三郎呼吸微弱绝无生还可能,不恋战转身就走。他身法凌厉迅捷,跃入大雾中,背影再也看不见。

而游魂一般的陆二郎却猛地抬头,向四方张望。

明知自己在这里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游魂,旁人不可能听到看到。可是他在大雾中穿梭奔跑,模模糊糊的,他听到了自己和罗令妤的喊声。

那女郎跌撞在屋中,带着哽咽喊:“陆昀,陆昀你在哪儿——”

游魂一样的陆二郎陆显:“表妹!表妹!跟我来,三弟在这里!我知道他在哪里——”

然他在重重大雾中,根本寻不到人。他开始悔恨自己文人墨客的身份,若他武艺高强,若他是天下知名的游侠,那该多好。

可惜他只是煞白着脸,回到陆昀身边。

求助发不出去,他眼中赤红,陪着三弟走过生命最后的阶段。看他如何煎熬,如何写下那段血书,如何握着那个荷包,翻来覆去地打量。

人死之前的阶段最是难熬。

身上的血流尽,呼吸越来越跟不上,心脏好似都被抽走。那样的痛苦,陆显在自己的弟弟身上看到。

而熬过那个阶段,郎君面容却又平和下去。因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痛,魂魄已经和肉体撕离。人生如走马灯一样,模模糊糊的,想到过去的许多事。

罗令妤的哭喊声越来越近:“陆昀,陆昀!”

而在陆二郎的陪伴下,青年郎君已经闭了目。他最后一声轻叹:“令妤”

若有若无地,陆三郎的脸向上仰了下。

不知他是否有听到自己心爱之人的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