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却已经晚了。

陆二郎深陷梦中,呼吸急促、满头大汗之时,黄昏巷中的雨变大了。油幢车没有走出巷子,而是和旁的车一起堵在了巷中。侍女和小厮撑着伞,去与前边堵住的车夫交流,看是谁先退出去,好让车一辆辆出去。

陆二郎睡着,他旁边的小娘子罗云婳却没有关了那扇窗。她趴在窗口,眼眸明亮静黑,看着巷尾的另一个冲突。

在那里,靠着墙的子寒被北国使臣团的车拦住。好似骂骂咧咧,车停了下来,车中的北人撑伞而出,招呼自己的仆从去揍那个面无表情的少年郎。看对方穿着普通,就将人当做普通流民。

近处,北国使臣团中的这个人认真地演着这出戏:在他计划中,越子寒是北国有名大将越将军的外室子。为了回归家族,越子寒当为北国做成了这件大事,才能得到越将军的承认。眼下,越子寒扮作的这个流民,只要被自己揍一顿。众人看着,只以为是北国使臣团和这个流民起了冲突,不会多想。

而此时南北战局眼看着越来越糟,北国使臣团恐怕在建业待不下去了,难得的机会,就是趁争执时,把命令交给越子寒。

然而北国使臣团的人拳打脚踢,那个叫越子寒的少年郎皱了眉,眸子猛然一抬,抬手挡住攻击。同时他反掌推到人腹部,轻轻一拍,伴随着惨叫,将人打退出去,少年郎自己却身法甚是凌厉地躲开。越子寒本就武艺高,北国使臣团的这些普通打手哪里是他对手。三下五除二,越子寒周边就倒了一大片。

下车的这个使臣大怒,眼看大雨滂沱如注,越子寒竟然如此不配合。使臣咬牙切齿:“演戏而已,你疯了?!”

越子寒:“有人看着我们。”

北国使臣当即肩膀一颤,敏感地回头张望。本想着雨夜迷离,不想一回头,当真看到那边陆家的车中,灯笼摇晃下,一个小女孩儿趴在窗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北国使臣顿时紧张:“陆家的小孩儿,为什么看你?你投靠的不是陈家么,陆家怎么也盯着你?会不会你们的身份已经被陆家知道了?”

北国使臣立时改了让越子寒去边关走一通的计划,他再僵硬地看那个趴在车窗边的小女孩儿一眼:“她为什么一直看?糟了,你不要出头了,你们扮的流民最近都安分些,不要妄动。你该藏得更深些”

那边陆家车终于与人商量好了出巷子的顺序,侍女回到车边,小声告诉表小姐罗云婳。罗云婳“哦”了一声,让侍女附耳过来,说了一句话。再一会儿,北国使臣还和越子寒在计较时,那位侍女就撑伞过来,不卑不亢地对北国使臣伏身一拜,笑盈盈地转向那个少年郎。侍女打量这个少年的眼神也充满好奇:“我们小娘子心善,看小郎君淋了雨,让我专程送伞过来。”

她看向北国使臣,故作惊讶:“这个小郎君,该不是得罪使臣了吧?”

陆家的人竟真的在关注越子寒!

北国使臣的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扫除,他连忙笑称“误会”。当即不再扮演凶神恶煞欺负少年郎的人,北国使臣身手矫健地爬上车,断了这个念头。北国使臣团的车退出了巷子,先走了。

巷口墙头,少年郎低头看看送到自己手中的油纸伞。他并不撑伞,而是将伞抱入怀中,冲入了大雨中。陆家的车行出了巷子,车中的罗云婳忽然瞪大眼,看到少年郎从车和墙间的夹缝中挤过,雨浇在他肩上、脸上。他怀里抱着那伞,走过时,偏头看了她一眼。

雨水斜斜打去,如针如诉。与车擦过的少年子寒没有说话,眉目清冷,眼睛漆黑。

二人在瞬间,四目相对,眼中火光微跳。

趴在车中的小女郎身子一凛,在他看来时,忍不住坐直身子,挺直腰板,作出一副小淑女的尊贵样子来。罗云婳为自己的反应一愣,然后弯眸而笑。

巷子很快空了。

无人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无人知道转念间,一个事件就悄无声息地化解。

仅在陆二郎在车中,与那少年郎擦肩而过的片刻时间。

不知北国留在南国国都建业的流民暗棋,什么时候才能发挥作用,北国使臣团却在南国待不下去了。

原本抱着和谈目的,在陛下下旨让北方停战时,北国使臣团还有一线和谈的希望。但这一切,当建业得知北方战局摧枯拉朽、战火烧得旺盛、双方不死不休时,北国使臣团没办法再在建业待下去。虽然依依不舍,然而这时候北国使臣团都不走,建业朝堂必然怀疑北国使臣团的目的。

没有让老皇帝以政令干预北方战事,没有说动越子寒刺杀陆三郎,北国使臣团灰扑扑地离开建业被遣送回北国时,颇有些悻悻然。垂死挣扎,北国使臣团在离开前,再次让北国公主在陛下耳边进言,又最后一次去拜访南国的赵王刘槐,说动刘槐。

北国使臣推心置腹:“公子可曾想过,北方战事胜了,陆三郎声望会再高。我听闻贵国中,陆三郎和陈王殿下交情甚好。又听闻陈王平时政事办得相当漂亮。若是陈王得势,岂不是比公子之前忌惮的衡阳王殿下更糟?”

赵王眼神闪烁:“孤又能怎么办?陈王人在司马府,将司马府管得滴水不漏。你看建业连发数旨让停战,北方都不停。建业又能怎么办?”

陆三郎声望上升,有利于陈王,开始忌惮这个兄弟的赵王刘槐,也是日夜难眠。

北国使臣就给了一个建议:“我非为我国考虑,而是为殿下考虑啊。只是汝阳等几个小郡而已,我北国还不看在眼中。我只是想,你们胜了,肯定要与我国重新订立盟约,两国谈判吧?那时候就和陆三郎无关了,可召他回建业。”

刘槐没精打采:“就怕召不动。”

他亦是恨得牙痒:世家势大,皇室权威在世家眼中,并没有那般了不起。陆三郎要是胜了,自有世家为他相护。那时候哪里动得了陆三郎?

北国使臣似笑非笑:“你们南国这话虽不该我这个外人说,但是公子和陛下总是要当心啊。我们北国,世家权力可没这么大。你们这却是要被世家踩在脚下了。今日世家多次违抗皇室,日后陆三郎得势了,皇室就更加哎,我国公主入了陛下后宫,我不过是为我们公主的未来担忧。”

刘槐目子一闪。他却也不是傻子:“说这么多,莫非是怕陆三郎一直在南阳不回来?你们有什么阴谋?”

北国使臣故作讪讪:“哪有什么阴谋。实话是,我们确实怕陆三郎。陆三郎是有名的名士,名士们日日口诛笔伐,我们北国真有些怕他。若是战胜了,你们换一个谈判对象的话我陛下许诺,私下里,可以将一城加入合约,专程送给公子作回报。”

赵王刘槐眼睛光亮,没说话,心却动了。

哪有公子不喜欢增加自己势力的呢?多得一城,就将其他所有皇子踩在脚下。到时候,什么衡阳王,陈王,都不是问题。父亲已经老了,最近因为战争,皇室和世家吵得不愉快。

也许战事结束后,就是那个位子换人的最好机会。

定要抓住机遇。

北国使臣团离开南国,建业朝堂依然为不同的政见而争吵。陈王死死压着最后一条线,不让他们动战争那条路。但是时日向后拖,看不到战局明确的发展方向,诸人都有些不安。

连要不要增兵送粮,因老皇帝下不了决心,建业都还在观望。

南阳战事若是败了,自然不必送兵送粮,而是该早早去和北国谈判;

若是胜了,自是派兵送粮,但到那个时候,又会是另外一波人冒出头,要求将陆三郎换下,送别的郎君去南阳。

总是各为利益。

天越来越冷,建业诸人引颈而望,都在盼着北方的消息。战胜或战败,将影响他们接下来的决策。

天下人都在看着这场战争,北方,其他郡城各自为战,汝阳、颍川、南阳三郡合战。其他郡城同样在观望那三郡的情况。南阳军营中,气氛同样凝重。当贵族女郎们被罗令妤说动,来军营帮忙照料伤员,各种消息就不断地传回来。

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尸体从战场上送下。贵族女郎们近距离看到战争的残酷,脸色不由发白。来此之前的戏语,在真正的死亡面前变得极为可笑。每日里周旋在军帐中,美丽的女郎们手上沾满了血,偶尔看到庶民女子穿着铠甲从她们身边跑过,帮助守城。

兵力少,南阳尚有战力的人,都被派上了阵;

军粮少,只能从敌军那里抢。

南阳的世家、寒门都出了力,若是此战败了,他们的损失不可想象。

夜里,女郎们惶然讨论:“我们会胜吧?我不想战败后给人做奴做婢啊。”

众女心事忡忡,夜不能寐。

到这时候,罗令妤的出色素质便被衬托了出来。比起其他女郎的不安,罗令妤分外冷静。初时帮军医给受伤的军人止血时,血溅到脸上,她出去就吐得天昏地暗;一开始表面装得再好,心里却会抱怨这里的环境差,资源少,气氛低迷,不符合她贵女的身份就靠着心中微弱的信仰撑着吧。

她一家都是忠烈之辈,于其他事,罗令妤矫情过多。于家国之事,罗令妤一贯支持。

心里的小别扭,在国事之前皆无意义。

十一月中旬一日,众女已经疲累地身心麻木。军营中的将士对这些好看的女郎亲自来给他们包扎绷带、扎针穿线缝伤口已经习惯。军营中人进进出出,难得的今日送回来的伤员少一些,营帐中的呼痛哭叫声少了很多。

一个军帐的帘子开着,罗令妤立在帐中,正跟着一位老军医学习扎针。她已经学了好多日,已经在病员身上上手练习。女郎低头为一位昏迷的士兵扎针,老军医在旁观看,突然间外头炸来一道声音:

“胜了!我们胜了!”

“快,快!军医呢,救人!”

“救人”这样的话众人已经听得耳熟,外头人一来,罗令妤心一跳,本能就冲了出去,帮忙招呼伤员进来。待她给伤员包扎,听到外头不寻常的声音,听到震天如雷的“将军威武”的喝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南阳战胜了?

他们胜了?

罗令妤手上沾血,跑了出去,抓住一人便问:“真的胜了对不对?魏将军回来了吧?陆三郎呢?”

士兵被她一连串话问住,抬头看到她的容貌,大脑空白,竟是涨红了脸说不出话。罗令妤急得不行,要再问人时,里头的军医怒声:“罗娘子,你在做什么?!病人失血过多,你不扎针了么?”

罗令妤手上还握着一枚银光闪烁的针。

她咬牙:谁在意这个啊!

然而她不得不回去,继续忙着救人。

此战大胜而归,大批军士返回,空荡荡的军营一下子热闹了很多。罗令妤急于找陆昀,但是伤员不断,又因她美丽过分,走哪里都有人盯着她,招呼她过去给人包扎伤口。

罗令妤见到人就抓紧时间问:“陆三郎呢?他跟你们一起回来了吧?他没有受伤吧?”

虽然听说参军不上战场,应该不会受伤。可是罗令妤仍然很担心。

何况陆昀有死劫啊。

虽然她在救死扶伤。但在她自私的心中,陆昀的性命比这里所有人都重要。她尚不知道陆昀在哪里,却在没完没了地救别的男人。

罗令妤背着药箱,在军帐中穿梭找人。有人说见过陆参军,有人又说不知道。有人说陆参军没有伤,有人又说好像伤了。众说纷纭,罗令妤反而更忧心。她见到魏将军,魏将军都随意无比:“他能有什么事,一个小白脸,呵。”

罗令妤转身便走。

整个军营都是伤员、回来的将士,烧水、做饭、听将军训话、庆祝战胜,繁忙无比。罗令妤辛苦地拿着针扎的自己都麻木了,才再军营放置粮草的帐子外草垛前,找到了陆昀。

烟雾烧着,营中血腥扑鼻,陆三郎靠坐在草垛上,青袍、脸上皆有些血迹、黑色的污痕。他闭着眼,睫毛浓长而温顺地垂落,就那样安静地坐着,睡着了。

罗令妤身后过来一人:“啊,陆参军在这里”

罗令妤飞快的:“嘘!他受伤了,我要给他扎针包扎。”

说话的士兵只是路过,茫然地看了一眼,没看出陆参军哪里受伤了。但是美得不可方物的罗女郎这样说,那一定是真的了。士兵慌张地离开,罗令妤提着裙子踩过地上的草屑,走进了草垛围着的里面空间。

她蹲在陆昀面前,心里刺了一下,因看到他眼窝处的青黑,看到他瘦了的面容。陆三郎皮相甚好,底子甚好,皮肤从来不糙,怎么熬夜也没有黑眼圈。他风吹日晒许多日,皮肤都不见黑,仍是那番让人追捧的建业玉郎的俊逸美。然眼下只是不到一个月不见,他眼下就乌青了,下巴上的胡茬也青青一片,多日未处理这定是熬夜太厉害的缘故。

罗令妤更心酸的是,他这么敏感的一个人,她都蹲到他面前了,他还没有醒来。这得是多累呀。

她还生气:他只顾着管战争,管那些事。他是否记得他自己的死劫还没过呢!那么积极,万一死在战场上怎么办?

惹她为他牵肠挂肚这样久。

罗令妤心中抱怨不断,鼻端酸楚。她抹了下眼角的水渍,先冷静地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确实翻他的手臂,抱住他摸他的身子,他的脸靠在她颈窝,胡茬弄得她不舒服。

然而他确实身上没有伤。

罗令妤心口放松,小声嗔一句:“亏你没有受伤,不然我要被你气死了。”

黄昏已过,冬日入夜早,营中四处点亮了灯火。灯笼光下,与郎君一起坐在草垛中的女郎却还不放心,挽起他袖口,扯过他的手,要与他把脉。手指搭在陆昀的手腕上,低头看到郎君的手指,手背,青筋。

真是好看的手。

骨肉均匀,手指修长,连血管都那样好看。

尤其是她近日在跟着军医帮伤员处理伤势,见多了男人的手,再看到陆昀这样的手时就算在医者眼中,这也是一双好看的手啊。

惹得人心痒。

罗令妤专注地盯着陆昀的手,颈窝忽然被扎了一下,她身子颤一下,看到陆昀睁开了眼。他含糊地“唔”了一声,慢慢坐直,看到她,神色间带着一种没睡醒的诧异。陆昀声音很低,带着睡梦中的混沌:“你在做什么?”

罗令妤心一颤:“看你的手长得这么好忍不住想给你扎一针。”

陆昀:“”

手指抖了下,神智回归,他顿时被她吓醒了。

罗令妤托腮而望,眼波似流。她坐于他身边,笑盈盈,温柔灵动,狡黠自见。

漫漫长夜,晚风拂面,二人目光对上。

不必言说的默契自在眼中。

疲累的,温暖的。欣喜的,眷恋的。陆昀睫毛扬起,俯下眼睑,就着那般靠着草垛的随意坐姿,与女郎拥吻。含糊的,陆昀轻声:“我是不是太急色了”

突然,魏将军的声音大刺刺传来:“陆参军啊”

魏将军转个弯,手下将士提着灯,他眼尖地看到那草垛间亲吻的男女。魏将军一呆,立刻转身离开:对,你就是太急色了!

第111章

“陆参军”

魏将军魏琮的声音大咧咧,忽然而至,又猝然退去。

脸皮还是有些薄,发现被人看到,罗令妤分外不好意思,往后退开,以手背捂住自己的嘴,不肯再亲了。她眸子水润,含着一层水雾一样,濛濛的,欲落未落。水上又亮了火苗,火星溅在水影光华中。

这样好看。

陆昀未必多沉迷,他到底刚从战场上退下,身心皆疲惫。罗令妤向后退的时候,他并没有阻拦。但他撩起睫毛,望一眼她湿润的眼睛,心中突然一空。如失了魂一样。

陆昀面上尚带着几分冷淡色,却在女郎腰退时,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将她重新压入了自己怀中。他俯下口,重新亲她。

突然热情。

口舌间缠绵的温度突然上升。

罗令妤手捶他的肩,让他放开自己:“唔唔唔!”

陆昀闭着眼,火光照在他面上,阴影光打在他睫毛下。脸仍有些苍白,心却热了起来。他忽然乍到的深情,唇齿间滚烫的温度,让罗令妤快要窒息——

这人怎么了啊?!

火光晦暗,烛影微弱,夜间大风撞着铁马、马具、兵器架等物,哐哐声不断。若远若近,将士们欢呼声、行酒令声、醉熏后的胡话,全都清晰地传了过来。而营帐其他地方,有三三两两的巡察兵。灯笼掉在地上样式古朴的马鞍边,被不经意路过的巡查兵差点踩到。

近而是骂声不断。

远处灯火辉煌的地方,浓烈烧酒满上,夜宴庆战,主菜上桌。有伎者戴面具、着华服,于将士面前载歌载舞,将众人对此战的喝胜心推至顶峰。军营娱乐不多,歌者实地取材,盘腿坐地,击箸而歌: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家靡室,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那些渐渐的,都有些远。落在眼前的,只有郎君垂目安和的面容。他相貌这样的清越明朗,气质又如山水开阔,多让人心动。罗令妤被亲得一瞬失神,手颤颤地揪着他肩上的衣,再听到他吮着她唇时,模模糊糊的沙哑声音:“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罗令妤眸子一缩,心一下子被击中,击得她六神涣散,心神又痛——

是啊,她的未来夫君,身上有个死劫呢。

知道自己随时会死的人,平时从不显露的人。他总是一副沉着冷静尽在掌握的样子,他的神情具有欺骗性,让她以为他一定成竹在胸,她都忘了他身上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