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锦月捧着一束沾着露水的花进屋,向女君伏身:“女君,您让我摘的花,便是这样吧?”

陆昀瞥了两眼,便看罗令妤是让侍女去摘不同的花,要将屋中的插花换一遍。陆昀不赞同道:“你肚子都这样大了,还这么折腾做什么?”

罗令妤:“常日新鲜啊夫君。每日都一样,生活多无趣。”

陆昀不以为然。

罗令妤不用起身,侍女已经将剪刀送到她手边。她修剪花枝时,锦月在一旁看着,好奇问夫妻二人:“方才刚进院子就听郎君和女君在背书,和昨日背的好似不一样。郎君和女君这是做什么呀?”

陆昀答:“给令妤腹中胎儿选名字。”

锦月:“啊?”

她万没想到是这样缘故:“可是,取名字,不是只有君侯和老夫人才能取吗?”

陆昀笑了一下。

罗令妤便戏谑道:“傻姐姐,你怎能不信你家郎君的能力呢?他看中的名字,自然能送到长辈案头,让大家都满意啊。”

“可惜雪臣哥哥之前只一心想女孩名,压根没想过男孩名。为了监督雪臣哥哥,我只好陪哥哥一起背书了。”

锦月咂舌。

她再次在心中想,三郎还是这么难讨好啊。取名字还要妻子陪着背书。

这两位之间的夫妻情趣,她们这些侍女只看着太高端,太辛苦。

十月怀胎,次年七月下旬,罗令妤为陆昀诞下一对龙凤胎。

新生儿刚落地,乃是女孩儿先出生,焦急地等在院子里的陆家族长,一听是女孩儿,喜得当即晕了过去。族长的一位兄弟一边让人去为兄长请医工,一边连声狂笑:“好、好、好!”

二房“清院”的院子里,晕倒了一片,喜乐了一片。襁褓中的女孩儿刚被抱到正厅,一众几十岁的郎主女眷一拥而入,陆老夫人占得头魁,喜不自胜。刚刚醒来的陆家族长喝口水,也撸起袖子,冲入了正厅,要求看陆家这一辈的女孩儿。

小孩儿刚出生,陆家人一致夸赞:“眉清目秀,玲珑可爱。长大后定是像令妤一样的绝代佳人。”

“若是能抱回去养便好了。”

站在陆老夫人身边的产婆瑟瑟发抖:“”

其实早就知道陆家不正常的态度,但是每一次陆家女君生子,一胎得女,陆家人那种狂喜态度,仍让人备受惊吓,神志恍惚。

“哇、哇、哇”

比起先出生的姐姐,产婆怀里抱着的男童,陆家长辈就只是随意看了一眼,敷衍无比地夸了声“不错”,重新转头去抢着看女孩儿了。男童孤零零的,无人问津。产婆略微茫然,求助地看向好不容易挤入正厅的孩子生父,陆三郎陆昀。

陆昀脸色不太好。

因他是孩子生父,但襁褓抱出来,他一眼没看到,就被长辈抢走了。大喜之日,他又不能甩脸子,陆三郎很不高兴。

产婆要将男童抱来给他看时,陆三郎大义凛然般拒绝:“我要先去看我妻子如何,再来看两个孩子。”

这是一场耗时过长的孩子争夺战。

男童无人问津,却是不管是陆老夫人,还是陆家族长那一家,都绞尽脑汁地找借口,要抱养走陆昀的女儿。陆三郎不卑不亢,站在长辈面前舌战群儒,拒不将自己的女儿借出去。名士能言善道,极擅清谈,然恐是第一次,有名士舌战群儒,是为了留下自己的孩子。

罗令妤的妹妹,罗云婳垫着脚趴在窗口看他们争吵,再扭头看一眼姆妈怀里哇哇大哭的男童。罗云婳满心同情:“小外甥,姨姨都可以想到日后你会如何受排挤了。”

同胞而生,姐姐备受关注,弟弟无人问津。

太可怜了。

罗云婳同情小外甥,无人过问,姐姐又没有醒来,在姐夫舌战群儒胜利之前,小娘子便自告奋勇来先养着小外甥。

引经据典,陆三郎与人大辩两个时辰,说的陆家长辈哑口无言,无人能战,好不容易才保住了女儿留在自己身边的权力。

这些罗令妤暂时不知。

陆三郎何等知情识趣。罗令妤昏昏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坐在榻边望着她的夫君。他竟一直陪着她,没有将刚刚生产的她丢给侍女照顾。罗令妤再问他是男是女,何等样貌。陆昀笑答:“一男一女,龙凤胎。然相貌如何我不知,我并未看。”

罗令妤一怔:“为何不看?”

陆昀执她手,轻吻一下,含笑:“妤儿妹妹未曾醒来,我自然更关心妹妹。想与妹妹一同分享快活,与妹妹一起看。”

罗令妤隐约记得自己昏迷前好似听到院中长辈们乱哄哄地吵着要看女孩儿。

她质疑陆昀的用心:“是么?不是因你没有抢过别人么?”

陆昀面容一顿,然后道:“怎么可能。我早与妹妹说过,男女无碍,我并不在意。只要是妹妹为我生的,我都一视同仁。”

陆三郎说话这样动听,罗令妤被他哄得心花怒放。吃了一小碗粥,罗令妤便迫不及待要求看两个襁褓,好和夫君一同分享。两个襁褓才由侍女抱进来,罗令妤还未曾如何,她夫君已经起身,迎了上去,问题直击要害:“哪个是女孩儿啊?”

侍女:“”

罗令妤:“”

好一个“一视同仁”。

这对龙凤胎,姐姐取名陆斯咏,弟弟取名陆斯陶。

姐弟二人自小的鸡飞狗跳争吵争夺生涯,从在襁褓中,第一次被父母抱到怀中开始。

第154章 番外-孩子那些事儿2

自幼开始,陆三郎家的那对龙凤胎便不太对付。女儿叫陆斯咏,儿郎叫陆斯陶,弟弟陆斯陶自幼便不懂为何自己连名字都要和姐姐一个寓意。

龙凤胎一点也不好。

尤其是小孩儿相貌出众,又是雌雄莫辩的幼童期,大人们常对着陆斯陶喊“斯咏”,却没有对着姐姐喊“斯陶”的时候。陆斯陶自幼便能感觉到家人对姐姐的喜爱,对自己的无视。

偏见至此,陆斯陶心中鄙夷至极——

陆斯咏有什么好?不过嘴甜些,会骗人,爱撒娇。

人人皆心盲眼瞎,看不到陆斯咏的本来面目。

虽是龙凤胎,陆斯陶却自来不喜欢和姐姐一起。讨厌的是,当父母要为他和姐姐开蒙时,父亲竟然为了公平起见,要同时为他和姐姐授学。龙凤胎的父亲陆三郎陆昀,是当代一流名士。名士亲自授业,旁人羡慕不已,趋之若鹜,陆斯陶却并不领情。

他性高傲,心中自是存了要胜过姐姐的念头。陆斯陶并不愿永远被姐姐压一头。

三郎家的这对龙凤胎相貌一模一样,小孩子这样的干净剔透,玲珑活泼,陆家只能从衣着判断两人谁是谁。龙凤胎跟陆昀读书的第一日,陆家长辈,包括罗令妤,都好奇地从书舍外晃了一遍又一遍。

春日花叶满城纷飞,窗子打开,乖乖拄手坐在特制小书案后的两个小孩儿,眼如漆流,肌肤胜雪,眉目清秀。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何等娇憨。

陆斯咏洋洋得意,翻书时飞快向窗外望了一眼。隔着一道小溪,叶子在水中飘曳,她与溪那边的大人打招呼。眉目飞扬,神采灵动。只是打招呼时,目光无意地瞥过自己的弟弟,陆斯陶嫌恶地望她一眼。在陆昀看来时,陆斯陶飞快地移开了目光,还往旁边挪了挪,坐得离姐姐远些。

显然不愿与姐姐同流合污。

陆斯咏:“”

弟弟定是嫉妒她人见人爱。

陆斯咏才不和他计较,趁父亲转身时,她快速地取出小镜子,对着小镜子搔首弄姿,眨眼抿唇。陆斯陶时不时瞥向她的眼神更鄙夷,陆昀转身时,陆斯咏小娘子连忙收自己的小镜子。然父亲目光轻飘飘越过来,看似温和,实则锐利。小娘子手一抖,镜子掉到了地上,啪一声脆响。

第一天读书就出错,陆斯咏慌张无比。

陆昀与女儿滴水般的眼睛对视半天,走过来,衣袍松松掠过书案,行来潇洒显然。他俯身捡起镜子,放到女儿案上。他顺便伸手,在女儿脸蛋上揉了一下,温声:“怎从小就这样爱美?”

陆斯咏红脸:“父亲”

陆昀柔声:“下次不许这样。”

陆昀转头,往陆斯陶那里瞥一眼,看到小儿子眼里对姐姐的嘲笑。陆昀声音便微严厉:“你书上那歪歪扭扭的字是谁教的?写成这样,罚写三百遍。”

伏案低头练习的小郎君陆斯陶懵懵抬头,很生气:“父亲!”

龙凤胎二人心中各有想法,当天下午回去见到他们母亲,说起父亲——

陆斯咏:“父亲一点也不严厉,教我读书好耐心。我记不住他就纠正,我想继续跟着父亲读书。”

陆斯陶:“父亲一点都不宽容,教我读书好没耐心。我背错什么他就看一眼,他说了我好几次,我再不想跟着他读书了!”

罗令妤:“”

就过了好几年,雪臣哥哥还在口头上的“一视同仁”,具体做起来依然这么困难啊。

但陆昀是名士,罗令妤又何等的会说话。两个小朋友仅仅是开蒙,他们父亲平时还要上朝,教他们读书的时候其实不多。是以罗令妤柔声细语地开解后,变成小女郎失望,小郎君满意。

他们平时都自己读书,陆昀只几天抽查一次而已。

陆斯咏信心满满,想自己一定能好好读书,让父亲惊喜。她自己读书习字已觉十分认真,去玩耍时看到陆斯陶也在和二伯家的堂弟玩。陆斯咏放下心,想陆斯陶这么不用心,功课肯定比不上自己。小娘子趾高气扬地挺胸而走,攀爬假山的陆斯陶敏感无比:“你站住!你是不是翻我白眼了?我要给母亲告状!”

陆斯咏当即反唇相讥:“告状经,马屁精。你就知道讨好母亲。”

“哼反正大家都更喜欢我,只有母亲疼你啦。”

姐姐如此挑衅,这如何能忍?是以不管旁边堂弟如何劝,陆斯陶从假山上跳下,扑向姐姐,与只早了几刻出生、却成为自己姐姐的陆斯咏打成一团。

当夜陆昀回来,看到的便是两个挂了彩的小朋友。弟弟倔强抿唇,姐姐眼眶发红,泪眼朦胧。陆斯咏娇娇弱弱的:“父亲,是弟弟先动手的”

陆斯陶:“你先骂我的!父亲”

陆昀:“陆斯陶,怎么这么欺负姐姐?把我们的家规连抄十遍去!”

陆斯咏小娘子扑入父亲怀中哭泣,偷偷从遮掩眼睛的手指缝中看弟弟,并露出得意笑容。陆斯陶懵然:“我们家有家规么?”

陆昀挑眉:“待为父一会儿去写,就有了。”

陆斯陶:“”

父亲心都偏得没法看了!

陆斯陶愤愤不平地转身要走时,听到咳嗽声。他偏脸仰脸,看到书房外灯笼下,站着身形窈窕的母亲。他母亲抿唇直乐,不知道听了多久,在陆昀说要让儿子抄家规时,罗女郎咳嗽以示意。

陆昀看去。

罗令妤笑盈盈:“谁说的一视同仁呢?”

陆昀:“”

他微心叹气,反省自己又没有控制好。他对怀里偷哭的女儿叹息道:“那斯咏陪弟弟一起抄家规吧。怎能打弟弟呢?”

陆昀再对弟弟解释罚他的缘故:“郎君力气大,再生气也不能打姐姐,好么?”

陆斯陶低头羞愧:“我知道了。”

父亲竟让两人一起受罚,此事圆满结束。陆斯咏:“啊?!”

她张大小口,不可置信,旁边的弟弟陆斯陶满意地笑了。

真读起书来,姐弟二人却又闹得厉害。因姐姐陆斯咏备受打击地发现,弟弟看书几乎是过目不忘。陆斯陶读书不见比她刻苦,然每次功课都比她做得好。父亲这样疼她,都找不到弟弟的什么错。每次弟弟顶着和她相似的脸,挑衅地看过来时,陆斯咏就忍不住生气。

于是又打架,又吵。

姐弟二人一贯打打闹闹,在“清院”中,陆昀偏疼陆斯咏,罗令妤又偏疼陆斯陶。夫妻二人中和一下,姐弟二人基本还算平衡。然只要一出了“清院”,陆斯咏便被陆家人围绕,陆斯陶便被忽视。

陆斯陶鄙夷一众乌合之众,也不爱和那些宠爱姐姐的长辈多说话。小郎君一贯不凑到人前,自得其乐,双方皆满意。

陆斯陶一贯被忽略,其他时候都能忍,最不高兴的,是每年过生辰的时候。明明他和姐姐同一天生辰,但姐姐收到的贺礼,就比他多好几倍。那一天是姐姐一年一度最风光的一天,却是陆斯陶最讨厌的一天。但他装模作样,一直不肯说自己讨厌这一天。陆斯咏和他心思感应至深,完全理解弟弟如何想,心中自是爱看他笑话。

还是陆昀制止陆家这种疯狂的要给小孩子大办生辰宴的习俗。陆家说是给双胞胎庆生,实际只关注陆斯咏一人。陆昀以小孩子压不住寿为由,唱停大宴。

陆三郎尽量缩小两个孩子之间的差距,虽则如此,不办大宴,小宴却不绝。

又一年生辰,陆斯咏和陆斯陶双双满了六岁。早上起来,陆斯咏就开始期盼今日长辈送来的礼物。她在侍女的服侍下扎头发时,看到弟弟从窗外走过。小娘子隔着窗便扬眼嘲笑:“斯陶,你是不是又要出去躲一天呀?好可怜哦。”

陆斯陶忍怒。

他偏头,看到小娘子那张娇俏玲珑的小脸,眼睛还眨巴着戏弄他。他自觉自己已经长大了,不愿再如小孩子般和姐姐吵嘴。小郎君便不屑偏头:“摇尾乞怜他人贺礼,非大丈夫!”

陆斯咏笑嘻嘻:“我不是大丈夫,我是小女子。你也不是大丈夫,你是伪君子。”

陆斯陶:“你!”

他脸被姐姐气得涨红,却见姐姐攀着窗,神秘向他招手,甜甜道:“你不就是嫉妒我,嫉妒我那般得大人喜欢么?你学两声狗叫,姐姐就帮你出主意哦。”

她话一落,陆斯陶便:“汪汪汪!”

陆斯咏:“”

她怔住,瞪大眼睛盯着弟弟的小脸蛋看半天,感慨道:“斯陶,你真是厚脸皮!”

陆斯陶不以为然,只怀疑她动机:“你真的有法子么?”

陆斯咏调皮的:“你猜呀。”

陆昀白日办公,不在府上。罗令妤向来风流,白日进宫去陪皇后殿下说话。陆昀与皇帝刘俶在一起办了一天公,罗令妤和皇后周扬灵一起调了一天的花蜜。晚上夫妻二人在宫殿碰面,才知道这样巧合。皇帝皇后留二人在宫中用晚膳,席间罗令妤说起今日是自家两个小宝贝儿的生辰,皇后周扬灵生了兴趣。

周扬灵温声:“数年养病,我许久不曾出宫。陛下,不如今夜去陆家,看看两个孩子长多大了?”

皇后当年因产子艰难落了病根,修养几年身体才好一些。美人灯如此娇弱,皇帝心惊胆战,但凡皇后提议,皇帝无一不应。

四人相携去陆家,皇帝与皇帝还带了礼物,好送给陆昀的一对儿女。气氛甚好,罗令妤挽着周扬灵,甚至开始兴致勃勃地介绍起近几年“清院”的植被。却是踏进“清院”大门,两个小孩儿蹦蹦跳跳地从一团幽黑中扑来,脆声嚷道:

“父亲母亲,你们怎么才回来呀!”

罗令妤怔忡,陆昀晃神。夫妻二人傻傻看着一对扑过来抱他们大腿的小儿女。

良久良久。

刘俶沉默不语。

周扬灵迟疑的:“罗妹妹,我记得,斯咏,斯陶,该是一对龙凤胎吧?如今这谁是女来谁是男?”

原来热情扑来欢迎父母回来的两个小孩儿,皆是娇娇嫩嫩,一身小女儿的装扮。同样的眼睛,同样的神情,同样的脸蛋,都仰着脸眼巴巴地看着大人陆昀和罗令妤都一阵迟疑,看半天,没认出哪个是男孩儿。

陆昀脸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