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碰到我了,天真,我并没有消失。

我依旧可以相信,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你所说的话都是真心的,虽然现在已不会兑现。

命运的深沉之处,在于年轻的我们,没有足够的理智与历练与抵抗那些原不该去靠近的诱惑,所以即便时光倒流,冲动的依旧会冲动,相信的依旧会相信,深爱的依旧会深爱,于是悲伤与失望,也在所难免。

如果离开你不能让我成长,那么我所失去的,又有何意义。

六十一、南辕北辙

转眼一年过去,伦敦时装周又将拉开帷幕。

时装秀是各大品牌精心准备的现场广告,也是让世界各地仿冒者最兴奋的产品目录。

因此,大多数买家都在“季前展示”(Precollection)时下单,这些展示会通常在设计师的陈列室内进行,由设计师和买家直接面对面,私人而隐密,而他们之间交易的,正是之后要在时装周T台展出的服饰版本。

当天真将这些季前展示的资料放在Anna面前时,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Jean,这次时装周报道你和Tony他们一起做。”半响,她开口。

“一起?”天真不动声色地问。

以前是“跟着”他们,现在是和他们“一起”,其中的差别太大。

“我想你应该清楚我的意思了,还要我重复一遍吗?”Anna抬起头朝她微微一笑,“我总算知道Kevin为什么对你青眼有加了。”

青眼有加又如何?来得太快,顷刻成了白眼。

天真心中自嘲,面上仍是淡笑:“无论是Kevin还是Anna你,都是值得我学习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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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霓虹自梧桐树的枝叶间投下来,被路灯光染成橘***的马路上,点点色彩斑驳。

换了工作,搬了新家,于是这一个多月,回家走的也是一条新路,泰晤士河的悠悠夜风,金融城的璀璨灯火,彷佛已经是许久以前的记忆了。

天真低头看着自己迈出的每一步,轻轻笑了。

路是由足和各组成的,足表示路是用脚走出来的,各意味着各人有各人不同的路。

原来不知不觉,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相隔得这么远。原本以为我会软弱、会哭泣、会撑不下去,可我却平静安分地做着自己的事。

一阵马达声呼啸而过,她被人猛地拉到一边。

“非云?”她转过头,惊喜地看着来人,完全没有在意刚才的险情。

“天真,走路发什么呆呢,”顾非云微微一笑,锐利的目光却望向疾驰而去的那辆车,“我正好逛街到你这儿,想如果碰巧你下班的话就一起吃饭,然后正好看到你了。”

手臂有些刺痛,她抬起来拉起袖子,手肘有一片擦伤。

“是刚才撞在树上的吧,都是我不好。”天真连忙歉疚察看她的伤口。

“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顾非云淡淡一笑,“不如你买菜,今晚给我做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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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医疗中心里,天真抚了下隐隐泛疼的腹部,等着医生的诊断结果。

昨晚非云拉了她一把,她的肚子正好撞在她肘部,于是就一直有点疼,早上又有些见红,这次的例假时间有点古怪,于是她请了假来看到底是什么状况。

“Jean Tuen。”

听见护士唤她,她站起身走进房间。

“你是先兆性流产,不过别担心,坯胎状况一切正常,只要休息调养就好。”医生和蔼地微笑着。

一瞬间,过电如雷亟。

天真瞪大眼望着医生,彷佛她说出了天方夜谭。

“你…说什么?”半天,天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出口。

“我说你是先兆性流产,不过没事,只要休息好,仍可以正常妊娠。”医生耐心地重复,笑望着她,“你是否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怀孕?

这个词让天真彻底震住,她下意识地抚住自己的腹部,太过震惊,想着要站起来,居然试了好几次都没站起身,最后是医生扶了她一把,她才脚步虚浮地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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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里,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她坐在长椅上,久久未动,几乎成了一座雕像。

“Hi,你为什么哭?”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哪里疼吗?”

她愕然抬起头,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泪流满面。

“你是在医院打针了吗?”小女孩担忧地看着她,“妈妈说,要勇敢,忍住了就不会疼了。”

“嗯,我忍住,我不怕疼。”她微笑着,哽咽开口。

望着小女孩远去的活泼身影,她低头抚摸着腹部——那里的小生命,长大了也会是一个这样可爱的小天使吗?

她抱住双膝,整个人都蜷在长椅上,埋着头,任由心潮汹涌,泪水澎湃。

原来,世上没有绝对的悲剧和喜剧,只有一出出的闹剧。

在她终于鼓起勇气离开,上天偏偏跟她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你是自由的,天真。

——你不适合我,我也不需要你。

——原谅我,我怜你,惜你,宠你,喜欢你,辜负你,对不起你,但却不能爱你。

泪水,随着那些尘封的伤人话语滚滚滑落。

她有了他的孩子。

但他不要她,她也决定不再爱他,不再见他。

如果为了孩子,他会娶她的,她知道。

可是那样的话,她就永远都得不到一份公平的感情,永远只是因为他的怜悯和施舍与他在一起,也永远都不知道他有没有,会不会爱上她。

那样卑微的关系,她不想再要。

所以,一切不必改变。

至于那些关于爱与不爱的事情,又怎样呢?

反正,她已经打算彻底遗忘。

反正,也没人在意。

反正,已经是过去。

——

“天真,最近是否不开心,工作很累?”陈勖望着与他共进晚餐,却屡屡失神的女人呢。

“嗯,很忙。”天真牵强地笑了笑。

“有我忙吗?”陈勖淡笑,“我前阵子刚忙完同学那个棘手的案子,又马不停蹄地飞回国,快一个月没好好消息了。”

“你爸爸的shen体怎样了?”天真问起他回去的原因。

“不乐观,”他答,眉宇间染上一抹阴郁,“这几年,他在里边也一直没过什么好日子。”

“对不起。”天真目光一黯。

“我不是那个意思,”陈勖歉意地看着她,“我爸妈的事已经过去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猜对,当初我不该…”

“那也已经过去了。”天真轻声道。

陈勖看着她,目光柔和。

“你知道吗?那年离开的时候,我去了那所本来我们都想报考的大学,看着来来往往的那些学生,我想象着和你一起听课,一起在食堂吃饭,一起走在校园的情景…我骑车带着你,穿过树林;我替你打开水,放到你楼下…”他微微笑着,望着她,“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希望我能一直和你在一起。”

天真抬起头看着他,从前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已变成如今成熟优雅的英俊男子,而他的深情,始终未变。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水晶灯的光照射在眼睛里,有些刺痛。她低下头,感觉到眼里温暖的泪水,她屏住呼吸,不让它们流下来。

“天真,如果现在我向你求婚,你愿意嫁给我吗?”他的声音,小心翼翼却无比温柔,“我可以等你,多久都可以,可是我爸爸这次真的不行了,他希望能亲眼看到我成家。”

“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怀孕了,你还愿意娶我吗?”天真缓缓出声,每一个字,都如尖刀一样,在她心头扎出了血花。

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她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陈勖此刻的表情。

“天真,如果我想趁机做你的丈夫,你孩子的父亲,你会觉得我卑劣吗?”

温暖的手抬起了她泪湿的脸,回答她的,是他坚定的眼神,和温柔的笑容。

六十二、情天孽海

“很漂亮的戒指。”Anna扫了一眼天真中指上那枚Cartier的Trinity三色三环戒,终是掩饰不住目光里的诧异,“订婚戒?”

“是的。”天真语气平静。

Anna望着她欲言又止,擦肩而去。

天真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下意识摩挲指间冰冷的金属。

白金代表友情,黄金代表忠诚,玫瑰金代表爱情。

陈勖说,三样我都给你,而你现在只需要给我三分之一,来日方长。

纤纤细指,载不动太多爱与愁。

在她尚未说出心中的忐忑之前,他已大度地化解了她的歉疚与尴尬。

然而从此无论身与心,都多了一份承诺。

顾非云小心翼翼地问她,幸福吗?

她微笑,幸福。

幸福是什么呢?是知道满足。倒不见得是看破红尘,只是一路风雨兼程,淋湿的翅膀已经太过沉重,明白了只有年轻稚嫩的时候才会爱人多过爱己,而现在倘若有一人不顾一切地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她为什么不成全他,也成全自己?

任何一行都是要经过挣扎的,读书,工作,爱人,为人妻子,等到走过来了,回头一看,也不过如此,多少苦痛自己知道就好,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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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你做的意面,可不可以多做一点?”顾非云站在一旁看着正在切菜的天真,“而且,我盘子里多点蘑菇好不好?”

“没问题。”天真笑道。

她喜欢非云直爽纯真的性格,虽然刚开始接触的时候让她有些不习惯,但这个小丫头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完全没有一些年轻女子的忸怩造作,让她觉得很舒服。

“天真,我觉得陈勖很幸运。”顾非云突然开口。

“是吗?”天真抬起头,笑容有些勉强。

孩子的事情,是她和陈勖之间的秘密,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即将步入婚姻的幸福新人。

“他比我幸运。”顾非云的声音,有些怅然。

“非云?”天真疑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妈shen体也很不好,所以我才过来,想带雁南回去,”她开口,“回去后,我想和他结婚。”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她一直以来一个人编织的美梦而已。

“非云…”天真愕然,“可是小郑…”

他不会答应。

她们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的目光里读出这样的信息。

“非云,凡是若觉得辛苦,都是强求。”天真低头拌沙拉,不忍去看她眼里的无助,那样的感觉,彷佛和旧日的自己照面。

“可是人往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身边传来幽然低叹。

天真受伤的动作一滞。

多么正确的一句话。就如陈勖相信她有朝一日会重新爱上他,她相信她终究会忘记秦浅。

这年头,婚书只是薄薄一张纸,各人都还需凭良心做人,想着忍一忍,一切都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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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我回来了。”玄关里响起清朗的声音。

一瞬间,她有些恍惚。

曾经有一个人,也这么说着,走到身后搂住她的腰,轻声问,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她捧着沙拉碗,一时间,魂魄无觅处。

“也不知道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该罚。”

唇际被人印下轻柔一吻,她顿时面红耳赤。

“我腾不出手来抱你。”她有些尴尬地开口。

“跟你开玩笑呢,傻丫头。”陈勖笑道,明亮的黑眸凝视着她。

她面带红晕的样子,好美。

不是没有察觉到她怔忡的状况,只是他愿意有时耳聋目盲,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好。

“顾非云,你过来,我有事要和你谈。”小郑的声音在陈勖身后响起,有些冷淡。

“有什么事都吃完再讲吧,”天真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笑道,“别辜负了我的厨艺。”

小郑望着表情忐忑的顾非云,嘴唇动了动,终究是将要说的话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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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我们定什么时候的机票回去?”刀叉清脆的碰撞声里,响起轻轻的一句。

“你想定什么时候?”小郑轻笑了一下,锐利的眸抬起,“明天,好不好?”

顾非云愕然抬起头,表情里有些不敢置信的惊喜,然而只是一瞬,她的脸色就转为苍白。

“特意挑在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问我,是没有勇气和我单独讲,还是你心虚?”小郑放下刀叉,拿餐巾轻拭嘴角,语气里带着深浓的讽意。

“怎么了?”不明所以的陈勖疑惑地望向两人。

“这么久没见,你倒是越来越聪明了,”小郑冷笑,“我要是回去,你布着天罗地网等着我呢吧?要不是今天和国内的朋友通了个电话,我还被你蒙在鼓里呢。”

“到时候,你和两家父母一联手,我不明不白地就娶了你,你孝顺,他们满意,委屈我一个算什么?”

气氛,陡然僵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