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伟失笑,将千晨手里点心碟子取过,交到琅琅手中,催促她上楼。

“看来妈妈今日不会放过你了。你还是赶紧回房间避避风头的好。爹爹等一下设法替你向妈妈求情减刑。”

“爹爹,我人生的希望全落在你的身上了,你可一定要救我啊。”琅琅嘴角噙着一抹诡计得逞的微笑,捧着点心,退场了。她一直希望父亲母亲能多多单独相处,可是她太过明显地走开,恐怕会令得妈妈觉得尴尬罢?所以她要走得不留痕迹,让妈妈完全不觉得她刻意留他们两个人培养气氛与感情。

她真是一个体贴的小孩呵,琅琅在心里自我赞美。

待女儿离开客厅,回自己房间去了,家伟才向千晨展开双臂。千晨微笑着投进他的怀抱,小声抗议。

“你这样子会把琅琅宠坏。”

“这样不好吗?”家伟拧一拧千晨的鼻尖,“我希望她开心幸福,也希望你幸福快乐,我有条件宠你们,为什么不呢?何况,你同琅琅,都是精灵般的人物,不会恃宠而骄。从你一贯不在人前提起我是你的前夫,而琅琅也从不逢人便说我是她爹爹,已经看见端倪。”

“听上去,很有些埋怨的意味。”千晨惬意地依偎在家伟宽厚的胸膛前。

“是是是,我是豪门怨夫,老婆孩子都觉得我见不得人。”家伟搂着千晨往卧室去,一边颇哀怨地抱怨。妻同女,都将他藏在地平线之下,从不肯拿出来炫耀。

千晨伸手,轻抚家伟胸膛,安抚这个男人。

“你是嫌自己妾身不明?反正我都已经见报了,你有妻有女的消息已经传得如火如荼,单单管老那门大喉咙就已经为你广为宣传了,你还担心什么?我又不会否认你是我的前夫。而且,离婚之后尚且带着女儿住在前夫家中,这绝对不是要撇清你我关系的姿态。”

家伟低低地笑,胸膛震动,笑声传进千晨耳朵里,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仿佛,只要有他,全世界都是美好的。

千晨便也笑了。

“家伟。”千晨低声唤他。

“嗯?”家伟懒懒地应。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很高兴,当年是你带走了我。”

家伟低头吻一吻千晨的头顶,没有掩饰自己眼里的怜爱。

“不,你从没对我说过。”带走她,是他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决定罢?

总有一日,他会让她明白。

正文 第十二章 两鬓可怜青(1)

家伟支肘侧躺在千晨身边,轻轻拂开一缕垂落在她额前的碎发。伊仿佛感觉到了他手上微小的动作,轻轻动了一下脑袋,向他靠近了些,却并没有醒来,而是继续沉静地熟睡。

家伟在黑暗中,无声地微笑。

只是看着千晨的睡姿,有时候会忘记她已经快三十岁的事实。睡梦中的她,褪去了白日里刻意平凡的外表和深沉睿智的自我防卫,还以真颜,更似一个恬淡的精灵。

不是他的错觉,夜晚的千晨,一直是魅惑的,让人仿佛着魔般,无法抗拒。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的视线,就这样远远近近地注视着她。

而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个小小青涩的少女,长大成为了美丽的窈窕女郎,融入了他的生活,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难以戒除的习惯。

家伟俯身,亲吻千晨的光洁饱满的额头,犹豫了一下,稍微移下一些,在她粉嫩的嘴唇上印下温柔的一吻,然后伸手将伊搂在自己的臂弯里,安然入睡。

伦敦,决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城市,阴霾的天气同匆忙冷漠的路人,交织出一种疏离漠然的景色。

难得深秋的伦敦,挥别了阴冷潮湿的雨季,带着一股子干爽的气息,连空气都仿佛明朗起来。

家伟的心情却不见晴朗,他拉拢了风衣的领子,握紧了手掌。

家伟从来都不喜欢伦敦,觉得它过于沉痏灰暗。

可是家伶喜欢。家伶曾经抱着家伟的手臂,一脸如梦似幻的表情,向往地同他说:

“我喜欢伦敦,够有性格。想一想,全世界的首都,只得伊,一年四季都阴沉着脸,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再想一想,西敏寺,唐宁街,白金汉宫…更不用说我最爱的甲克虫乐队,维维安?维斯特伍德惊世骇俗的时装设计,还有淑女们的下午茶时间…天啊,让我一辈子待在伦敦,我都不会觉得无聊。”

家伟当时闻言,只觉得家伶少女似的浪漫无药可救。

然而家伟却没有料到,当年少女的一句戏言,竟会一语成谶。家伶真的不顾家人反对,独自到伦敦求学。那是家伶第一次,离开家人的保护,远赴异乡,独立生活。

家伶寄回来的每一封信里,都说她过得如何如何开心充实,让他这个在美国读哈佛商学院的哥哥,只能在心里笑着祝福她快乐永驻。

可是,命运自有她的安排,当他们都以为家伶在英国学习生活两相快乐的时候,家人却同伊失去了联系长达半年之久。家伟被父亲母亲急急自美国召回。

在家伟回家的同时,家伶的信,也寄来了。

家伶在信里说,她恋爱了,拥有了最美丽美好的生活,希望得到家人的祝福,并要家人速寄上生活费云云。

字迹潦草,看得出是匆忙间写的。

母亲当时便哭得昏了过去。

沈家并非小门小户,勒紧裤腰带才能供得起子女出国留学。

父亲母亲给家伟的用度,与给家伶的用度,是一样的。甚至给家伶的还多一些,因为女孩子要漂亮,时时要置换新装。每个月都按时汇进家伶的银行帐户里去,从不拖欠。

没道理伊突然之间要同家里要生活费啊?

还是父亲冷静,对家伟说,“我同你母亲上了年纪,你母亲更是经不得舟车劳顿,遇事又不冷静,所以还是家伟你往伦敦跑一趟为上。”

家伟担心妹妹的处境,更加不放心母亲的健康状况,即时答应下来,放下手头的功课与写到一半的论文,奔赴伦敦。、

家伟赶到伦敦的那一天,伦敦淫雨绵绵,天空阴霾得仿佛就压在头顶上方,教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家伟先去了家伶的学校,学校说家伶已经许久没有前来上课了,也十分担心她的情况,然而这毕竟是大学,学生都是有自主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学校没有办法约束他们。学校建议家伟去找家伶的室友问一问。

家伟按照家伶一直以来提供他们的通信地址,找到一间公寓,门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英国女人,看见穿着讲究的家伟,露出一脸满是褶子的笑来。

“你找谁?”

当家伟说出家伶的英文名字的时候,英国老女人眼神一下子冰冷下来。

“她已经很久不住在我这里了,她还欠着我三百英镑的房钱没付呢。”说完,上上下下打量家伟。

家伟忙取出皮夹,取出三百五十英镑递过去。

“我能上去看看吗?”

老女人顿时又展开一脸褶子。

“里面还有人住,让不让你进去,我可管不了。”

说罢,放家伟进门。

正文 第十三章 两鬓可怜青(2)

家伟根据通信地址上的门牌号找到家伶租住的房间,抬手敲门。

隔了许久,门内传来懒洋洋的声音,问是谁?

家伟听得出,那不是妹妹家伶。

“我姓沈,想问一问有关我妹妹Lily的消息…”

门里静了片刻,然后有踢踏声渐渐接近门口,门倏忽向内打来。

家伟只觉得扑鼻一股子大麻燃烧后的辛辣味道,忍不住微微皱眉,这就是家伶一年来生活的环境么?

开门来的洋女只穿了一件小小的比基尼内衣,一条连屁股也遮不住的热裤,蓬松着一头枯黄的金发,睡眼惺忪,赤足,十只脚趾染着血红色指甲油。

洋女看见高大英俊的东方男子,微微一愣,没有想到沈家伶竟然有这样一个俊逸不凡的哥哥。

“请进。”洋女踢了踢脚边的一堆衣服,让出一条路来。

家伟忍住摸手绢出来捂口鼻的欲望,礼貌地朝洋女颌首,走进屋内。

屋子里光线十分有限,朝阳的窗都拉着窗帘,不教一丝光线透进来,房间里有一股子大麻与久不打扫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儿。

家伟环视房间,不过是小小的两室一厅,一套公共卫生设备,实在简陋。

洋女看得出家伟衣着得体并且俱不是便宜货,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家伟打心底里厌恶这样颓废的女子,低声问:“请问Lily是什么时候搬出去的?”

“Lily已经搬出去很久,伊欠着三个月的房租未交,还是我替伊垫上的。”洋女眼神贪婪。

家伟其实可以戳穿伊,只是懒得同伊周旋,便取出皮夹,抽出三张钞票来。

洋女毫不犹豫地想将钱拿到手,三百英镑,够她吃用一段时间了。

家伟却稍微抬高手臂,“你先告诉我,Lily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洋女踢踏地走到冰箱边上,拉开门,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仰头喝了一大口。

“不过是老套的故事罢了。伊以为自己遇见了白马王子,一心扑在那个男人身上。我老早就对伊说,那个人一看就是拆白党。圈子里来来去去这些人,大家都是知道的,不过没有人愿意得罪那个人,坏他生意。我隐约提醒过伊,想逍遥快活,不如抽上一口,不知道多么快乐。好过将大把钞票掼在一个靠不住的男人身上。伊听不进去,反而跑去同那个男人同居。再没有回来。既然你找上门来,想必是伊的日子不好过,向家里求助了罢?那个人一贯的作风就是将女的身上油水刮个干净,转身便将人甩脱。”

“你知道那个人姓名住址么?”家伟心下大恸。他当然知道什么是拆白党。男性拆白党多扮做潇洒风流或者痴情专一的文人学者之辈,手段繁多。其中有人专责情报收集,注意对象多为满头珠宝的富人女眷,不识人间险恶的小白兔。情报刺探之人暗中尾随了解目标的姓名、性情、出入特点、家庭背景后,一一记录向组织汇报,组织派人再次详细核查虚实判别属于风流型还是诚实型等分类后,针对目标身价、特点选派一年龄大体相当者前去引诱。遴选上的党徒被告知目标的一应情报后并授以对策,修饰脸面,更换衣着后潜行到目的地,恭候目标出行,相机行事。多采取尾随找机会方式,尾随期间花费务必要求阔绰,党费统一报销,时间一长,目标见一如此富贵年龄适合之人追随左右,不免产生好感,一旦眉来眼去,不免堕入情网圈套。

而家伶从小被家人保护,根本不懂得这些,伊是温室里的一朵小白花。

家伟简直难以想象家伶如今的处境。

洋女以手背抹了一下嘴巴,然后伸出手指,做点钞票状。

家伟厌极,却还是又抽出一张百英镑钞票。

“姓名地址?”

“皮特?王,伊没有固定的住址,不过经常在这几个舞厅酒吧出入。”洋女踮脚取走钞票,说了几个娱乐场所的名字。“你不妨去看看。”

家伟再呆不下去,勉强维持礼貌,退了出来。

门房的洋妇见家伟出来,只喈喈地冷笑,待家伟走出几步远了,才扬声问:“那女孩还有衣服物品留在这里,先生还要不要?不要我就扔掉了。”

家伟本想说随便她处理,可思及这是妹妹的物品,便又踅回来。

“麻烦替我送到H酒店一八一八号房间,这是送货的费用。”

老妇人眉花眼笑地接过钞票,嘴脸好了很多,低声对家伟说:“你不要相信上头那个女人,她同那个男人是一伙的,我几次看见他们背着你妹妹乱来。”

家伟冷冷一笑,竟不觉得奇怪。

他只是,不晓得怎样同父母说,他们一直呵护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他的小妹妹,如今竟然遭遇这样的事。

正文 第十四章 两鬓可怜青(3)

家伟虽则并不十分相信家伶的洋女室友提供的消息,然而也没有更好的渠道,只能按照洋女说的地址,一家一家寻找。

舞厅门口的保镖或者酒吧的酒保,都是口风十分紧的人物,家伟问不出什么有用处的线索,一次次无功而返。

直到,家伟拿出妹妹家伶的照片,问了一个女性酒保。

“请问你见过这个女孩儿吗?这是我的妹妹,她只有十八岁,已经七个月没有同家人联系。我的父亲母亲十分担心,母亲因此病倒,每天都以泪洗面…”

女酒保瞥了一眼家伶的照片,执着一只玻璃酒杯,用纯白棉布利落地擦拭酒杯内壁。

家伟微微太息,取出一张钞票,压在指尖下,推到女酒保跟前。

女酒保四下看了看,摇了摇头。

家伟在美国读书时,并是一个只知做学问的书呆子,也时常与同学出入这种场合,自然明白女酒保的暗示,便微笑:“请给我一杯龙舌兰酒(Tequila),不用找了。”

女酒保放下手里的酒杯,然后倒了一杯龙舌兰酒,连同一只精致的盐瓶,一片柠檬,一并放到家伟面前。

“请告诉我,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子。”家伟再一次请求道。

“我大约半年见过她,她的情形——并不好。”女酒保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对家伟说,“伊精神状态很颓靡,经常跑去洗手间,甚至还在吧台这里呕吐,所以被皮特?王带走了。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家伟想象家伶彼时的景况,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那是他的小妹妹呵,从小被家人当成公主一样,呵护长大,竟然在这样龙蛇混杂的场所,跟老酒鬼似的,当众呕吐。

女酒保犹疑了一下,“…我觉得,她看起来,仿佛怀孕了。”

这一刻,家伟有晴天霹雳,如遭雷殛的感觉。

家伟要静一静,才能继续思考。

家伟取过杯垫,在上头写下自己酒店房间号码同电话号码,推到女酒保手边。

“我会留在伦敦寻找妹妹,如果你再一次见到这个皮特?王,请即时联络我。谢谢了。”

说完,家伟取起盐瓶,先将处理过的海盐撒在手背虎口上,用拇指和食指捏起自己的纯龙舌兰酒,再用无名指和中指夹一片柠檬片。迅速舔一口虎口上的盐巴,接著把酒一饮而尽,再咬一口柠檬片,然后将跳下吧台,走出酒吧。

夜风拂起家伟的衣服,湿冷而粘腻。

家伟在冷冷的夜里独自前行,心仿佛撕裂般疼痛。

如果找到妹妹,他要狠狠揍她的屁股,然后将她领回家,再也不许她离开家人。

过了两天,在家伟并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女酒保的电话却拨了上来。

“您好,沈先生,我有令妹的消息。”女酒保的声线略低沉,“有人说看见她去了本地一间未婚妈妈之家待产。”

女酒保说了一串地址,家伟赶紧摸过床头柜上的便笺,记了下来。

“谢谢你,谢谢你,你不知道我的感激有多么无法言表…”

“快去找她罢。”女酒保挂上电话。

家伟跳起身来,连洗漱都顾不上,便出了酒店,叫出租车直奔那间未婚妈妈之家。

未婚妈妈之家的负责人接待了家伟,听说了家伟的来意,又看了家伟带来的全家福照片和家伶的近照后,沉重地叹息。

“我们稍早时候的确收留过沈小姐,不过她两个月以前,已经自然分娩,产下了一个女婴。由于沈小姐在怀孕前后饮食生活习惯不健康,所以…”负责人顿了顿,“那是一个有先天残疾的孩子,唇腭裂,心脏瓣膜缺损,脑瘫…她活了不到二十四小时…”

家伟颓然地捂住脸孔。他的妹妹呵——“那么我妹妹呢?”

“伊还未满十八周岁,并且在本地没有任何直系亲属,伊又不肯叫家人前来,所以社会福利部分将伊移往本地一间孤儿院…”负责人见过太多这样的人间惨事,却仍然觉得看不下去,“伊当时的精神状态并不好,整个人都失去了生命力,我想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家人的陪伴,而不是责怪与训斥。”

家伟放下手,点了点头。

是,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有找到家伶,然后狠狠拥抱她,告诉她,不要紧,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回家。

“请告诉我她目前在哪里,我想接她回家。”

未婚妈妈之家的负责人点头,这才是成年人理智的态度,不暴跳如雷,不指责推卸。她看过太多亚洲父母,觉得未婚生子的女儿给家族带来的难以洗刷的耻辱,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怒骂责打孩子的,并且迁怒未婚妈妈之家。这个年轻男子并没有失去理智,但看得出来,他十分难过。

“快去找回妹妹罢,她心灵上的创伤,要很久才能被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