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文和周宏杰三天前单独见过一面,这是警方早就掌握的信息,但由于刚刚他带来的线索太过石破天惊,警方的诸位暂时把这不太重要的细节抛之脑后。

王文海下意识打开了音频文件夹,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已经编号的音频——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档案、证据、文书归类水平,比许多在职的刑警还要强得多。

从入行的第一天开始,王文海就知道“充分、透彻的准备是办案工作的一切”,但说来容易做来难,机构问题、时间问题、人员问题都让这句话变得有些浮于表面,文书工作难做。这位大教授的准备工作做到了这个程度,让人只能心悦诚服。

他看着李泽文,默默想,这个人恐怕从来不做没有计划的事情,恐怕也从来不会出错。

“那动机?他这样一位人人称赞的老师杀害学生总有相当强有力的动机吧?”王文海看着李泽文和蒋园,真心诚意发问,“我相信二位已经调查清楚了?”

李泽文对角落的一名年轻刑警微微颔首,他注意到这位跃跃欲试的警察有一阵子了。

“可以让这位警号是212344的警官发言更好。”

虽然场景如此严肃,但郗羽还是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李泽文在课堂上让学生发言,被点到的那个人还高兴得很。

年轻刑警进入这间段会议室已经有十分钟了,但此前存在感薄弱,之前办公室内的交谈信息量极大,他一直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现在通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存在感。

“关于死者,我从心理医生那里知道了一些信息,基本和李教授的分析的情况一样。”

王文海也懒得纠正下属的称呼顺序问题,用眼神示意他快说。

年轻警官拿出一个U盘递过来:“这是我们对周宏杰心理医生陈医生的访谈记录。”

第101章

出现在屏幕上的陈医生大约超过五十岁,她面目柔和,说话不徐不疾,得知周宏杰去世后,她有些悲痛,却不显得太意外。

“他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啊……”看完他电脑上的留言后,她这么说,“……他的抑郁症病史至少有十五年,我大概是十四年前认识他的。”

“他有一个相当不幸的童年……”陈医生叙述了周宏杰的履历,“他父母火灾去世后,他被寄养在亲戚家长大,寄人篱下的日子当然不算好过。当然他还算有一定的自我调节能力,他说服自己说,父母去世一起小概率事件,是他父母运气不好,谁也无法预测,无法估计,无法避免。靠着这种信念他长大成人,可问题是,他长大后才发现,造成父母死亡的意外事故的根源是建筑师的设计问题,而且,大厦的建筑师是自己学生的家长。”

说到这里,陈医生停了停,蒋园趁机补充道:“他曾经有过一段恋情,女友是建筑师,他就是从她嘴里得知南滨大厦的建筑问题的。”

“周宏杰无法接受害死父母的人过得那么舒心。他写了检举信,但石沉大海。他想过动用法律,但司法系统从来都是低效的……他没办法通过合法渠道让潘昱民受到应有的惩罚——只有一个选择,动用私刑。

“这个过程就像酿酒。成长过程中,他通过自我安慰化解了自己所受的苦难,而真相就像藏酒开窖,多年酝酿的喷涌出的痛苦和仇恨会就像火一样燃烧起来,所谓的海格力斯效应,‘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潘昱民害死了自己的父母,自己杀死他儿子,很合理。

“他抑制不住自己复仇的欲望,又不想牵连到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潘越的死看上去是自杀。首先,他引导潘越翻译了那首英文诗——他是语文老师,潘越对他信任有加,这不难做到;其次,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毕竟一个心情愉快的人不会想到自杀的。幸运之处他是老师,还是潘越十分信任的老师,潘越时不时会和他沟通一些情况,因此他知道潘越的家庭情况糟糕到了极点,再加上他对一位女生告白失败,这两件事给了他相当好的时机和操作空间。

“在潘越告白失败后的几天,他用老师的名义让潘越到楼顶等待那个女生,周宏杰则在办公室里度过了此生最长的四十分钟,最后他下定决心,上到楼顶准备动手。和潘越见面后,他坐到楼顶的栏杆上,并且让潘越也坐上去。老师的一举一动会形成模范效应,潘越毫无戒心,和周宏杰并肩坐在栏杆上。

“他告诉我,那是一个完美的时机。充足的自杀动机,足够高的教学楼,空无一人的操场,距离两人最近的建筑物就是一百多米远的高中部教学楼,基本不可能有目击证人。他一伸手就能把潘越从楼上推下去。”

陈医生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实际上,除了极少数反社会的人,当某个人真的决定结束其他人生命的那一刹那是很难下决定的——尤其是他采取的办法是急性的,我称为‘可以收手’的那种。在准备下手时,潘越回过头,两人目光对上,周宏杰告诉我,他就像被看透了一样——潘越几乎是一瞬间就意识到老师想杀他。”

会议室的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郗羽想,在那一瞬间,两人的心理变化足可以再写一整本《尤利西斯》了。

“周宏杰被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看透,他知道自己下不了手了。潘越问他为什么,周宏杰激烈的感情需要一个出口——在此之前,他从未和任何人谈起自己父母的死因。他冷冷地告诉潘越,他的父亲害死了自己的父母,随后离开了楼顶。”

说到这里,警官不可思议的反问:“他离开了屋顶,没把人推下去?”

“他的确是这么告诉我的。”

警察提出不同意见:“但他告诉你的未必是事实,也许他把潘越推下楼,再告诉你他没有动手。”

“我不觉得他有犯罪行为,”陈医生很温和地说,“我的专业知识和分析能力告诉我,他说的是事实。他的心理非常典型,孩童时期的不幸遭遇让他积累了大量压力和焦虑,社会的不公平又让他仇恨社会,但长期以来接受的教育又扭转了他部分偏激的思维——尤其是大学教育对他来说很关键,这导致他准备在潘越身上释放压力最终却无法真正付诸实践。”

“就算是这样。他有预谋,有杀人动机,他的举动依然是犯罪,只不过是谋杀未遂。心理咨询的保密原则里不包含为犯罪行为保密。”

“我不认同你的观点。如果仅仅以某个人的想法来定罪,那我估计监狱里早就人满为患。实际上,我这些年接触到了成百上千有心理问题的人,他们要么想伤害自己要么想伤害别人,有很多人在挣扎中举起了屠刀,但最后都没有真正动手人,他们或许谈不上是人们印象中的那种好人,我们可以从道德上批判他。但没有犯罪就是没有犯罪。”

警察不再说话,似乎是认可了这个解释。

“他怀着对自己的愤怒和失望回到教师办公室,等着自己的结局。在他的设想中,潘越会投诉他、报警。他谋杀未遂,将会受到法律的惩罚,至少他老师的这份工作保不住了。

“可几分钟后,他接到了其他老师打来的电话,告诉他潘越坠楼身亡。他及时收手,但潘越依然如同他的计划坠楼。他告诉我说,当时他大脑一片空白,有些震惊,有些惶恐,还松了口气。他不希望警察怀疑自己,于是按照既定计划上楼,在潘越的书包里找出他的素材本,撕掉了潘越翻译的那首英文诗放在他的书包上,他清理了鞋印,藏好素材本下楼的。如他所料,警察完全没有怀疑他,甚至连疑问都没有,很快这起案件以自杀结案。

“他事后分析,潘越坠楼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是潘越不小心失足坠楼,因为他离开楼顶时潘越还坐在栏杆上;第二种可能性是潘越的确深受刺激,跳楼自杀;第三种可能是两者都有,因为沮丧和失落,导致他不小心坠楼。周宏杰说,潘越是个很敏锐的孩子,那段时间是他人生中的最低谷。破碎的家庭,充满谎言的父母,喜欢的女孩子拒绝自己,被同学们嘲笑,父亲是杀害老师父母的凶手,老师想要杀害自己……这一系列事情对这个小男孩的打击未免太大,所以他不慎坠楼。

“仇恨对象的儿子死了,他发热的大脑冷静下来,良知、道德、正义、责任这些情绪回到他失控的大脑里。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他意识到,谋杀计划是如此的荒唐可笑,夺走仇人儿子的生命不会让他快乐。

“全校所有人的关注点在被潘越告白的那个女孩子身上,那个女孩子承受许许多多的指责,精神几乎崩溃。让学生承担老师的过失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但他没有自首的勇气。愧疚心理而产生的心理负担跟事情的大小成正比,可他面临的事情和人命相关?潘越坠楼案带来了深远的影像,接下来的所有时间里,他都沉浸在如湖水一样的内疚感中。

“他焦虑、紧张、恐惧、忧愁,再加上原生家庭的不幸,他毫不意外地得了抑郁症——这些年我治疗过许多抑郁症患者,他算得上比较有特点的一个。他想过寻死,但他有理性尚存,能控制自己的抑郁症,不至于达到那种‘死比活好’的程度。他毕业于著名师范大学,在学校里受过心理学教育,有一定自我治疗的能力,他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于是找到了我。我给他开了三四年药后,他终于告诉我前面提到的事。

“……他的抑郁症多次反复。曾经有两三次他的抑郁症有好转的迹象,中间断断续续停药了五六年时间。直到最近他又来找我。

“两周前,他来找我要求开药,在此之前他已经三年没走进我的办公室了,我以为他的抑郁症已经好转了。我问他为什么要再次吃药,他说,他的学生,就是那个受到牵连的女生回到了南都二中,她现在依然因为潘越坠楼无法释怀。周宏杰说,既然无辜的学生都无法释怀,他这个始作俑者怎么能无忧无虑活下去?他的愧疚感也因为那名女生再次回归。

“你们知道,抑郁症的药只能一周开一次。一周前他来见我,这一次他看上去比之前更焦虑。他说,那名女生和她的教授在重新调查潘越坠楼一案。我告诉他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他确实没有动手杀人。我的安慰对他来说可能没用——这些年我们交谈太多,他对我的方法很熟悉。对他这样的病人我很无奈,要知道,心理医生并不是万能的,战胜抑郁症的主要力量还是来自自己反复的思考和行动。我不知道他能否听进去我的话。

“……他拿着药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这些年他在我有好几次露出过自杀的念头,但最后都凭着自己的意志力克服了。这一次,大概确实不太好过。”

陈医生最后说:“……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事实了。”

陈医生的访谈视频播完,会议室再一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思索陈医生的话。

“真可怕啊,”蒋园慢悠悠开口:“真可怕啊。程茵真可怕。”

众人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蒋园说:“想想看,如果没有我偷拍到的视频,周宏杰电脑上的遗言,再加上心理医生的证词,警方会百分百认周宏杰是自杀的——就算找不到毒鼠强的来源你们也会这么下结论。更何况这起案子不会引起任何的质疑,周宏杰绝对是所有警察最喜欢的那种受害人,他一个直系亲属都没有——养父养母也去世了,亲戚朋友也不多,自然也不会有人会因为他的去世来找警方扯皮。”

王文海不语——蒋园说得没错,当刑警的人大都有这样的共识:工作中最难的事情不是面对受害人,而是面对受害人的亲属。周宏杰没有直系亲属,确实减轻了他们的负担。

王文海把积累的疑问对准了季时峻。

“季教授,你的观点呢?”

季时峻似乎在思索什么,实际上视频的最后几分钟他没有认真听,被蒋园扯了扯袖子后才回过神来,他道:“我基本上同意陈医生的判断,周宏杰说的是实话,他没有对潘越下手。”

“这些也没必要讨论了,”蒋园敏锐地质出,“想弄清潘越坠楼前五分钟发生了什么。问问程茵好了。”

于是,众人连午饭也没吃,转战审讯室。郗羽和李泽文一行人站在玻璃后,看着审讯室的程茵。

郗羽怀疑这全世界所有警察的审讯室都是一样的,昏暗没有窗户房间,土气暗淡的桌子椅子,犯罪嫌疑人的座位对面是一面单向透视玻璃墙。因为没有窗户,审讯室的灯的亮度照理说很高,可暗淡的桌椅和装修犹如一个黑洞,吸走了所有的光,以至于出现了光强足够但照度暗淡的奇特景象。

此时的程茵已成阶下囚,但她依然如女王般坐在黑色桌子后的椅子上,面无表情的看着玻璃墙。这说法丝毫不含任何修辞承认,她此时的脸是郗羽见过最接近“面无表情”的脸,她那张久经训练的美丽脸庞就好像一张白板面具般,看不到愤怒、焦急、喜悦,任何人类应该有的表情都没有。但毫无疑问,从她的眸子可以知道,她在思考,在审视、在反思自己为什么变成犯罪嫌疑人。

隔着玻璃,郗羽看到王文海信步走进审讯室。王文海心情不错,他有证据在手,自然从容不迫,程茵的“著名主播”的身份让他对审讯充满期待——审讯一个名人的机会不是每位刑警都能享受的。

“程小姐。”

王文海从容落座,他用较为轻松愉快的语气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程茵垂下目光,看着手腕上的手铐,冷冰冰问:“程队长,我记得我是你们请来提供信息的,你现在我成了你们的犯罪嫌疑人?”

她的美貌,再加上她现在凌厉的气势,简直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花一样。

“应该说,一个小时前我们的确请你来提供信息的,但现在事情起了变化。我们查获了几条新的线索,这些线索指向你,所以请你到审讯室里配合调查,”王文海平静道,“你的身份我们是非常了解的,如果没有十拿九稳的证据,也不可能请你到审讯室来了。”

“证据”这两个字是很重的,程茵抬起眼睛,嘴角上扬,露出了奇特的表情:“你们伪造的证据吗?”

王文海非常淡定,他现在手中握着王牌,根本不害怕嫌疑人的虚张声势。他抬起手,审讯室后的技术人员开始播放视频。

偷录的视频有无可辩驳的说服力——她面具一般的脸出现了裂纹。因为情况太严重了,她光辉灿烂的事业,她无比远大的前程,随着警方的出示的视频消失殆尽,她就像一个建筑师发现自己设计的摩天大厦的地基是一根细微的头发丝一样,慌张了起来。

郗羽清晰地看到,某个瞬间她的脸上浮现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慌和绝望,她手臂轻颤,手铐“哗啦”轻响了几声——她是专业人士,明显修炼过矫情镇物的功夫,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质,又或者刚刚被撂在审讯室的半小时她已经想好了各种可能性,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所以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甚至很快开始反驳。

“伪造的。”片刻后,程茵说。

“技术人员对此会发表意见。”

“既然如此,那你还在这里和我讨论什么?”程茵表情冷淡。

真是一朵奇葩。

王文海心想。他意识到程茵和自己以前审的犯罪分子都不太一样。程茵是名人,和她有关的案件是大案,他希望办得完美一些——没有程茵的口供是可以定罪,但总有难以解释的地方,也会给人留下口舌。和名人有关的案子,既然要办就一定要办得完美,毫无破绽,不能留下任何被质疑的余地。如果能从她身上问出犯罪原因,整个案子就会更完美。

“说说看,你的毒鼠强是哪里弄来的?这种毒药十几年前就禁止生产了。”

程茵微微垂着眼睛,不说话。

“咱们国家是没有沉默权的,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果你能主动交代自己的犯罪行为和犯罪经过,我们算你自首。”

程茵继续沉默。

王文海和数以百计的犯罪分子打过交道,知道恐惧是最好的武器,他调整了一下座位,继续说:“抗拒从严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吧?就是死刑,毫无疑问的死刑。你还这么年轻,死了多可惜啊。”

按照王文海以前的经验,说到这里的时候,犯罪分子基本都会害怕,但程茵却不然,她表情犹如一块冰。

“你可以一定要想清楚。程茵,我告诉你,我办过好几起投毒致死的案子,只要嫌疑人坦白,都没有判死刑。”

程茵依然不语。所有话就像石头沉入马里亚纳海沟,半点回音都听不到。

这时候王文海的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一分钟后他慢条斯理关掉收集,指了指屏幕——屏幕上的画面定格在程茵拿出纯净水瓶子的一瞬间——他轻松地告诉程茵:“技术队在几个可回收垃圾站找到了好几个纯净水瓶子,正在送回来的路上,只要我们能检验出出毒鼠强,我们不需要你的口供就能定罪。”

程茵终于抬起眼睛。但也不是看向王文海,而是盯着玻璃墙,她的目光极有穿透力,至少在郗羽看来,她丝毫不怀疑她通过墙看到审讯室外的的所有人。

“让李泽文进来。”

“……啊?”

“想让我开口?让他来。”

虽然是问句,但话里的肯定毫无质疑。

“这事儿,不太合规……他毕竟不是警察。”

程茵只说:“让他来。”

说完之后,程茵垂下眼眸,不发一言,看样子她铁了心不说话。

王文海很难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撬开程茵的嘴——面对如此强力证据的依然镇定的程茵显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拍桌子拍板凳威逼利诱恐吓很难起到什么作。这位刑警副队长短暂思索,起身离开了审讯室。

第102章

玻璃墙的另一边,所有目光都聚集在李泽文身上。在这半小时内,大家对他行注目礼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但这一次大家的目光明显更深入一些。

徐云江和李泽文打交道的次数较多,他帮着众人问:“你认识程茵?”

“打过几次交道。”李泽文说。

徐云江顿了顿:“……难怪她要见你。”

王文海对李泽文点了点头:“你的意思呢?”

他心中清楚,对付程茵这样的聪明人,当然需要更聪明的人出马。李泽文是个可靠强力的队友,他显然可以完成这一使命。对他来说,只要程茵能认罪,谁让程茵开口都不重要。

李泽文不置可否:“我可以和她谈,但你最好问问上级的意思。”

于是十分钟后,还有半年就要退休且已经谢顶的张局长匆匆赶到了审讯室门口。他本来在食堂吃饭,忽然听到下属汇报“刑侦队正在审讯犯罪嫌疑人程茵”,吃惊得筷子都快掉了,饭也不吃了跑上楼了解情况。王文海和徐云江用最简单的语言汇报了已经掌握的情况之后,张局长很纠结地看了李泽文一眼——审讯室是警察的圣地,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越俎代庖的,但有意思的一点是,刑警的办案手册里也没说公安队伍以外的人一定不能参与审讯。

不过,在开云区公安分局的历史上,审讯都是自家人干,现在找外援算什么回事呢?案子审坏了算谁的?说了不该说的话谁负责?

“可以用‘专家协助’的名义。”王文海献计,“我们也常常要请一些专家来帮忙对一些精神有问题的嫌疑人做鉴定。”

“确实是个办法。”

张局长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很快下了决定——让这位李教授去审。毕竟本案所有的线索都是这位李教授提供的,怀疑他做不好审讯显然有点小看人了——尤其是在徐云江不动声色地告诉他李泽文的舅舅是陶景森后,他当然就一定以及肯定了。

张局长和李泽文握了握手,客气道:“那就麻烦你了,李教授。”

李泽文点头,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需要潘越坠楼案、程若溺水死亡案和周宏杰这三起案卷的卷宗。”

没有质疑,没有怀疑,张局长一声令下,大家照办。

“另外,给我们端两杯水进来。”

“没问题。”

几分钟后,三本案卷到了李泽文手上,再加上蒋园递过来的另一个文件袋,他拿着四份文件走进了审讯室。

审讯室的面积是如此的小,李泽文拉开审讯人专有的座椅坐下后,这屋子里似乎就再也容不下别人。程茵自然也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一变化,她下垂的目光慢慢抬起,扫到他身上——丝毫没有暖意的眼神。更极端的形容是,毫无人类情感的眼神。

李泽文对她略路颔首点了点头,当做招呼。郗羽在玻璃墙外看着,心情比任何人都复杂。这一幕真是匪夷所思。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前,三个人在返回南都的汽车里用电话聊天,气氛和谐愉快。

“果然是你。”程茵道。

李泽文点头:“是我。”

“今天早上的飞机到南都?”

李泽文道:“我一个半小时前到达南都机场。”

这番交谈是如此的随意平和,如果不看两人的表情,简直就像熟人在大街上压马路时遇到然后进行的闲聊一样。

话音未落,门被打开,胡雅拿着一瓶纯净水和两个塑料杯进了屋,在两人面前摆下后退了出去。

李泽文扭开瓶盖,往两个塑料杯里添了水,又把其中一杯推到程茵面前,自己拿起另外一杯喝了一口又放下——他做这一切的态度就好像在家里招呼客人一般。至少郗羽觉得眼熟,她在李泽文家里过夜的那个晚上,他就用这个态度给她煮了咖啡。

“可以补充一些水分。”

程茵盯着杯子几秒后拿起杯子,将里面里的水一饮而尽,随后用要刺穿人的目光盯着他,问:“这一切是你的设计的?”

李泽文语气冷淡:“如果我知道你的投毒计划,我绝不可能放任郗羽和你单独相处足足一天。”

审讯室里逐渐燃起了硝烟味道。程茵脸色不好——或许是审讯室的灯光缘故,她嘴角隐约勾起了一丝讥讽的笑容。

“但你依然利用她来给我设局。这也难免,她是一个很好操纵的人。”

李泽文当然不是会被别人控制谈话节奏的人,他的态度很从容,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不,你操纵不了郗羽,甚至连我都不行。”

审讯室外的众人整齐划一地朝郗羽看过来,表情普遍都相似,然后似乎又注意到自己有些不太礼貌纷纷把注意力放回审讯室内,仿佛刚刚的奇特表情从来没有出现在他们脸上。

蒋园就站在郗羽身边,她说:“别被程茵误导了,她故意说给你听的。李教授绝对没有用你设局的意思。他昨晚几乎没睡,今早才飞过来。”

郗羽侧目真诚地看着蒋园,轻声说:“我知道。”

因为角度问题,她只能看到李泽文的背影——这也是难免的,一个人只能看到另外一个人的某一面——她一直都知道李泽文隐瞒了许多事,李泽文也知道她知道他的隐瞒,两个人对此心照不宣。

蒋园看得出她真诚的表态,也不再多话,再一次在心中感慨李泽文看人的眼光之准。

程茵似乎被李泽文这句话哽住,她过了一会才问:“郗羽也在外面?”

“是的,”李泽文说,“她的老师死于中毒,她当然希望在第一时间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程茵只冷冷看着李泽文,调整了自己在椅子上的坐姿。

李泽文也不在意她的态度,他甚至懒得看她,好整以暇地再喝了一口水,垂眸浏览着手中的一叠文件。他看得很专心,宁静的审讯室内,只有纸张翻动的声响。

“既然你叫我进来,说明你愿意谈一谈,我们就不再浪费时间,进入正题,”李泽文从某个案卷中抽出一页案卷推到程茵面前,“首先我们来纠正一下称呼问题,程若小姐。”

此言一出,审讯室外一片哗然。

张局长吃惊地问:“什么意思,程若?她不是程茵?可她明明白白就是程茵啊。”

显然审讯室里坐着的程茵和局长大人思想完全同步,她说:“我想全国人民都认为我是程茵。”

“你的存在再一次证明,欺骗所有人相对简单的。”李泽文说。

其他人目瞪口呆,郗羽心中的吃惊程度更是比较级,她几乎要跳起来。——程茵居然不是程茵?可她们长得那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