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调侃他:“哟,不是来找爱丽丝救命的吗?原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

“你不是不喜上欢国文课吗。”沈煦之斜了我一眼,“没看出来含沙射影的话你倒是学了不少啊。”

三更半夜的去找别人的姨太太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当然知道沈煦之是想让夏雨珊带我们去见爱丽丝。如果告诉看门的仆人他是来找夏府的七太太的,指不定人家会怎么胡思乱想呢。但是我就是想找沈煦之的茬,说不上是什么原因。

夏雨珊老远看到我们就笑靥如花的,哦不,应该是看到沈煦之。她甜甜地说:“终于等到你们了,我还以为你们今晚不会来了呢。”

“爱丽丝呢?”沈煦之问他。

“嘘——”夏雨珊作了个噤声,“小心点,让我爸爸知道就麻烦了。我这就带你们去找七姨娘。”

我们小心翼翼地跟在夏雨珊身后。幸好大晚上的夏府的人都睡下了,而且爱丽丝的房间离夏雨珊的不远,一路走来我们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爱丽丝开门看到是我们,脸上原本焦急的表情顿时化作乌有:“挽素?感谢上帝他们总算找到你了!”

“我没事的爱丽丝,让你担心了。”

“你去哪里了?”

我一时语塞。

“先别问那么多了,”沈煦之替我解围,“爱丽丝,挽素就拜托你了。我们不能在这里呆太久,回去晚了在爸爸那里不好交代。”

“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她的。”

“煦之——”

沈煦之正要出门却被夏雨珊叫出了。他问:“还有事?”没等夏雨珊开口我先嘀咕了一句:“能有什么事,不就是舍不得你呗。”

夏雨珊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她看着沈煦之的眼睛似含无限深情,欲语还休,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沈煦之却无动于衷:“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眼见沈煦之毫不留恋地迈出了大门,夏雨珊满脸不舍,又不好说什么。她尴尬地朝我们笑笑:“我也回房睡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爱丽丝两个人,显得异常安静。爱丽丝拉过我的手说:“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挽素,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我会帮助你的。”她的眼中尽是令人无法拒绝的真诚。

我明白爱丽丝的意思,然而此时千万种思绪全化为我们彼此间互相交换的一个微笑的眼神。

走进沈公馆的时候我感觉气氛严肃得有些不正常,园子里一草一木所散发出的都是紧张逼人的气息,连爱丽丝都不由皱紧了眉头。小兰经过花园看见了我们,恭敬地叫了声小姐,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小兰,家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小兰回答:“是……是白老先生来了。”

外公的脾气全上海无人不知,沈家几乎所有的下人见了他都会敬畏万分。但外公向来疼我,我心里虽没有底却并不紧张。

大厅里有很多人,外公、念乔、爸爸还有他的姨太太们全都在,却是安静得连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我一进屋大家的目光就全集中在我身上,凤姨不停地朝我眨眼睛,似是想暗示我什么,其他人则是大气也不敢出。

“太不像话了!”外公拍案而起。

我吓了一跳,轻声轻气地叫了声外公,头埋得低低的。他脾气不好我自小就知道,也不止一次见过他对别人发火。可是他很疼我,尤其在妈妈死后,他更是把对妈妈的感情也全部倾注在了我的身上。我以为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冲我发脾气的,今天却是个例外。

“挽挽,快过来让外公看看,”外公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天大的大转变,“才半个月不见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外公……”

“太不像话了,区区一个司令家的小姨子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挽挽你放心,外公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我好一会儿才明白,外公生气原来不是针对我。

金姨也马上会出了意,忙附和道:“是啊挽素,你外公一知道这事就把路易斯大学那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副校长给撤了。也活该他倒霉,为了拍顾司令的马屁居然得罪堂堂沈家大小姐。”

“回来就好。挽挽啊,以后可不许这么任性了,有什么委屈就告诉外公,外公答应过你死去的妈妈,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一提到妈妈外公的眼睛就红了,里面闪动着亮晶晶的光芒。

外公历尽无限沧桑,如今,他是真的老了。

到现在为止爸爸一句话都没说,甚至都没有向爱丽丝求证我昨天是不是真的在她那里。直到外公和爱丽丝都离开,沈公馆的平静一直延续了下去。我没由来的想起了一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

今天不用上课,我闲着没事就把花园里的花草全浇了一遍。张妈吓得跟在我身后浇个不停:“大小姐,这可使不得。怎么能让你做这种粗活呢,罪过啊……”

“行了张妈,我都说了没你的事,你就别跟着我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张妈,梅姨就来了。我随意把手里的水瓢一扔,大摇大摆地走进屋,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还不忘瞪她一眼。自从那天外公放话不会让我受任何人的气,她再没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挑衅我,我倒也乐得清静。

“挽素。”梅姨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干吗?又想找茬啊?”

“我才没那个闲工夫,”梅姨清了清嗓子,“刚才顾家来人了,说是什么九姨太太要在府上设宴向你赔罪,请你今晚过去一趟。”

我不屑地说:“我不去。她宋锦丽要是真有诚意就自己上门道歉,凭什么让我过去啊!”

想起宋锦丽那副德行我就窝火,我才不相信她会真想向我赔罪。这一定是顾司令的意思,他才不会蠢到为了包庇自己的小姨子而得罪外公。孰轻孰重他一个在官场上打滚这么多年的司令不会不清楚。

“等等——”

“又怎么了?”我很不耐烦,“你要是没事就找那些太太们打牌去,少烦我。”

“你以为我想跟你说话啊,只是我觉得有些事你肯定会有兴趣听。知道为什么这次你闹了这么大的事你爸爸却没生气吗?”

“为什么?”

“他不希望你和顾家的人沾上任何关系。”

我依稀记得那天我爸爸对我说的话:

“顾文昭?顾远城的儿子?”

“听爸爸的话,以后少跟他来往。……”

梅姨这么一说我心中立刻浮出了重重疑云。爸爸的确很不喜欢我和顾文昭有往来,但原因是什么?我不解地看了看梅姨。

她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那种忧伤的表情是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

“想必你应该知道,你爸爸和方司令,也就是煦之的亲生父亲是好朋友。”

我点点头。

“他顾远城当年只不过是方家养的一条狗而已,哼——”提起顾远城梅姨恨得咬牙切齿的,“若不是他和日本人勾结陷害方司令,方司令怎么会惨死,而他又怎么能顺利爬上今天的位子。”

梅姨越说越激动,到后来脸上居然出现了狰狞的表情,难以想象那是一种多么强烈的恨意。梅姨?她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梅姨吗?

我顿时明白了。爸爸知道方司令是被陷害的,也知道真正勾结日本人的是顾远城,所以他不许我和顾文昭来往。我和宋锦丽吵架正和爸爸的意,最好我把所有和顾家有关的人都得罪光了他更高兴。

“你放心吧,我相信爸爸一定会为方司令讨回公道的。”

话一出口我便呆了,梅姨也错愕地看着我。我和她向来水火不容,除了吵架之外是不会多说一句话的,而现在我居然也会关心她。

趁她还没完全缓过神来,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傍晚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了。恰好沈煦之刚从外面回来,和我在门口碰了个正着。他挡在我的身前,眯起眼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我不耐烦地推开他:“看什么啊你,别挡路。”

“你穿得这么漂亮去哪里?”

“当然是去好地方啊,”我故意卖个关子,又指指他的脚,“不过你不许跟来!”

我冲他扮了个鬼脸,一蹦一跳地甩着拎包走开了。

“哎呀——”

正得意忘形,我脚一崴,鞋也跟折断了。身后响起了沈煦之的爆笑声。

这一整天小桃在我耳边唠叨个没完,说什么‘不能打一巴掌再给颗糖吃就算完事了’,‘该记的仇还是要记的,否则人家还以为小姐好欺负呢’。小丫头似乎也颇为讨厌宋锦丽,一个劲的劝我不要赴宴。我被她说得热血沸腾的,再说我原本就没打算去。宋锦丽仗着自己有一个受宠的姐姐简直都快嚣张得飞上天去了,我没必要给她面子。但仔细一想,要是不去的话到显得我小肚鸡肠。

由于牵涉到副校长被撤职,我和宋锦丽吵架的事早就在路易斯大学传遍了。学生们又多了一个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我可不想听到他们说我摆架子小心眼云云。顾司令府上我是非去不可了,不仅如此,我还要亲眼看到她宋二小姐当着大家的面“好好的”给我道个歉。

我在司令府的大门口站了好久,眼前是幢老式的大宅子,黑瓦白墙,里面所散发出的庄严肃穆的气息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白天梅姨的一番话更让我对司令府产生了莫名的排斥感,我不敢想象顾文昭每次见到我时阳光一样灿烂的笑脸后面隐藏着的是怎样的阴谋。也或许他根本对顾司令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一无所知。但愿是后者。

这时顾文昭笑脸迎人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挽素,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啊?”

“刚到呢。”我象征性地笑笑。

院子很大,我们穿过长长的回廊,一路走来顾文昭不停地跟我说话。我心里还想着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只听见他说了什么不要和谁一般见识云云。

初次见到顾文昭的时候,他和林宇朝在一起去琴语轩找沈煦之,那时我以为他们都是沈煦之平时厮混的朋友,一样的多金、纨绔,无所事事。现在想想,原来所有的“以为”也就只能是“以为”。沈煦之顽劣是假的,顾文昭和沈煦之是朋友更是假的。有谁会真把仇人的儿子当朋友呢,不过是有目的逢场作戏罢了。恐怕他们各自心里比谁都清楚,却都甘愿活在这种戴着朋友的面具实际上是利用与被利用的骗局中。一种莫名的悲凉感涌上我的心头。

一边想着,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出了回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好像听到了女子低低的抽泣声。顾文昭似乎也听到了,我侧过头看他的时候他也正疑惑地看着我。

也无风雨也无晴

眼前的景象是那么不协调:穿着粗布下人服跪在地上哭泣的卑微女孩,衣着艳丽昂首挺胸的高傲贵妇人。我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几下。

女孩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几乎是交织着忧虑、哀伤、渴望与无奈,她扯着贵妇人的裙角苦苦哀求:“三太太,紫杏求您了,您就行行好吧。”

“哼,贱蹄子。”三夫人毫不怜惜地把踹了女孩一脚,“我们司令府花钱把你们买来是干什么的,就是来要钱的吗!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三太太,三太太……”

三夫人扭着身子转身进了屋。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冲上前把紫杏从地上扶了起来。许是见我眼生,她本能地挣开我的手往后缩了几步。我笑道:“你别怕,我没有恶意的。”

紫杏眨巴眨巴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没有说话,她的眼中盈盈盛满了泪水。

我问她:“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说出来也许我可以帮你。”

“我,我……”紫杏欲言又止,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慢慢向后移去。我回头才看见是顾文昭走过来了,他扫了我俩一眼,对紫杏说:“沈小姐问你话呢,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少爷就是少爷,他一发话紫杏立马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我在家境殷实的环境中长大,天之骄女,衣食无忧。碰到不顺心的事就怨天尤人,总认为自己的命不过好。现在想来我是大错特错了。

紫杏从小生活在贫困的家庭,日子过得特别艰苦:她母亲上山捡柴摔断了腿,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父亲嗜赌如命,每次输了钱就喝酒,喝醉了就对紫杏姐妹两又是打又是骂的,为了还债他又把紫杏卖到了司令府当下人。

“前不久我爹又输了好多钱,债主找上门把家里都砸了,他们说三天之内不还钱就把我妹妹卖到窑子里去。”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向三太太开口的,我们这些下人的内务都归她管。”

“那你爹欠了多少钱?”

“十五个大洋。”

十五个大洋,从来没想过这些不够我买一身像样的衣服的钱却是人家卖身的价格。

我从包里掏出一沓钱塞到紫杏手里:“这些钱你收下,把你爸爸的债还了,剩下的用来给你妹妹找个好人家嫁了吧,不要让她再重蹈你的覆辙。”

紫杏看了我一眼又一眼,直到顾文昭点头她才放心把钱收了下来。她朝我跪下:“沈小姐,您的大恩大德紫杏没齿难忘,就算是做牛做马紫杏都会报答你的。”

“你给我起来!”

紫杏和顾文昭都愣住了,许是惊讶于我态度的突然转变。

我一把拉起紫杏,说:“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报答我,你不用做牛也不用做马,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紫杏你要记住,你是人,和我们一样都是有尊严的人。以后也不要轻易给别人下跪。你若是真感激我的话记在心里就可以了。”

“沈小姐……”紫杏眼睛红红的。

她身上很脏,看上去应该是在厨房打杂的。我干脆好人做到底,对顾文昭说:“你不是说身边缺少个端茶送水的人吗,我觉得她就不错。”

“我说的?”顾文昭眉头一紧,随即明白过来我的意思,“对对对——紫杏,你以后就别呆厨房了,来我房里伺候吧。”

“谢谢少爷,谢谢沈小姐。”

紫杏不停地对我们鞠躬,若不是我拦着估计她又要下跪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又是和别人吵架又是离家出走的,让家人操了不少心。今天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我心里非常舒服。等紫杏一走,我发现顾文昭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好像想从我眼睛里找到什么。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啊?”我尴尬的笑笑,又伸手擦了擦脸,“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啊?”

顾文昭说:“挽素,你果然和我认识的那些女孩子不一样。沈煦之说你刁蛮任性,没事总爱摆摆大小姐的架子,可我觉得并非如此。听到你刚才跟紫杏说的一番话我就知道我的感觉是对的,没有哪个千金小姐会认为自己和下人平等,除了你。”

沈煦之居然在背后说我坏话!我恨得牙痒痒,正想着回家该怎么收拾他,顾文昭突然又冒出一句话来,吓得我一阵咳嗽。他说的是“不枉我这么喜欢你。”

天!他怎么……

“这位就是沈小姐吧?”只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少妇从屋里走了出来。换作是平常我肯定会埋怨顾司令怎么娶了这么多老婆,一个刚走一个又来,惹人心烦。而此刻我是多么庆幸司令有如此多的姨太太,她的出现正好帮我解了围。

我极热情地迎上去:“夫人好,你就叫我挽素吧。”

“听说沈家大小姐长得跟个仙女似的,又漂亮又聪明。我早就琢磨着要见见本人,今天可算是见着啦。”

“夫人过奖了,挽素姿色平平,哪里比得上夫人您风姿绰约呢!”

“哎哟,瞧这小嘴甜的。”

我俩你一句我一句的客套,假话说的比真话还真,连我自己都差点信了,我以前就没发现原来我的嘴也可以这么甜。

顾文昭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话:“锦姨,怎么就你一个人啊,锦丽呢?”

我顿时心如明镜,原来她就是宋锦丽的姐姐宋锦如。

宋锦如笑着说:“锦丽心情不太好,不管我怎么说她就是躲在房里不肯出来。文昭啊,这丫头最听你的话了,回头你帮我劝劝她——沈小姐,我们宋家虽说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锦丽也是打小就娇生惯养的,难免有些脾气,这点文昭也清楚。我们锦丽和文昭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以后说不定还……俗话说的好,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文昭的面上你就别跟她计较啦。”

我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难怪宋锦如这么得宠,她可比宋锦丽那个绣花枕头有心计多了。瞎子都看得出来宋锦丽喜欢顾文昭,而宋锦如刚才的一席话无疑是在警告我,顾司令的公子是她妹妹的,我休想抢走;我跟宋锦丽过不去就等于跟顾文昭甚至是跟整个司令府过不去。

她宋锦如虽然得宠,但怎么说也只是人家的妾,如果她的亲妹妹能嫁给司令唯一的儿子当正室,那司令府就是她姐妹俩的天下了。她费尽心思对我讲这番话,目的很明显。

可惜她想错了,我和宋锦丽不一样,我也不爱顾文昭。再说了,就算我真的想和顾文昭在一起,我爸爸还不乐意呢。他要是知道我和顾文昭之间有什么的话非打死我不可。

进了屋我才发觉除了顾远城之外屋里清一色全是女人,加上宋锦如刚好十个。整间屋子里充满了女人的脂粉味儿。我不得不佩服顾家两父子,他们每天对着这么一大堆姨太太居然也不嫌烦。爸爸才三个姨太太就令我够头疼的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要真是这样的话恐怕司令府是不会有清净的时刻了。和顾文昭比我还真是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