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素?”顾文昭轻轻拍了我一下。

我回过神来。

顾远城还有他的姨太太全都盯着我看,十几双眼睛盯的透不过气来。我抬起头很不自然地朝他们地笑笑。顾文昭倒颇有兴致,挨个儿给我介绍了他的妈妈和姨娘。

六夫人说:“这就是挽素吧,啧啧,真是个美人胚子。”她开了个头之后,接下来是铺天盖地的客套话,连刚才凶巴巴教训紫杏的三夫人都硬是挤出满脸的笑容。唯一不动声色的是顾远城,不愧是整天玩心眼儿的老狐狸,他看我一眼我都觉得毛骨悚然的。

“怎么不见锦丽啊?”半晌,顾远城终于开口了。

“司令,我这不是来了吗。”宋锦丽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她眼光向四周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的身上,皮笑肉不笑地说:“沈小姐来了啊,上次的事就算是我不对,你应该不会这么小心眼吧。”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什么都推得干干净净,好像她很大度我很小气似的。

“怎么说话的呢,这孩子!”宋锦如娇嗔道,“沈小姐岂是这种人——是吧,沈小姐?”

这姐妹两够狠的,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逼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顾远城干咳几声:“行了,锦丽你也少说几句,别忘了我们今天请沈小姐来的目的。”

大家听了都乖乖闭上了嘴。宋锦丽不声不响走过来坐在圆桌前,看她的表情似乎很不开心,还不停地朝我翻白眼。我懒得理她,心里琢磨着赶紧吃完这顿饭赶紧走人,再这么下去我不能保证不和宋锦丽打起来。其他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愿蹚这趟浑水。

才一会儿功夫菜就上齐了,每个菜都是花了心思做的,看上去很精致。这里和我从小呆到大的英国不太一样,餐桌是圆的。凤姨告诉过我一家人围在圆桌前吃饭就是团团圆圆的意思。

动筷子前三夫人忽然说了一句:“前些日子我听夏公馆的二太太说,沈小姐不仅人长得漂亮,还弹的一手好钢琴呢。”

“这个我也听说了,”四夫人接茬,“夏公馆办茶会那天沈小姐和那位驻英国大使馆的先生,好像叫高什么的,合奏了一曲,那曲子动听得都能把人的魂给吸了去。”

那个名字是从心底被硬生生掘出来的。我究竟有多久没有想起高蒙奇了?十天?二十天?或者更久?那个我曾经深深喜欢过也是拼了命要去忘记的人,如今却要花上更多的时间去记起。飞鸿踏雪泥,雪化无痕……他的影子竟是彻底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了,我想,以后我真的再也不会去想他了。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淡然一笑。

宋锦丽表情阴阴的:“那位高先生现在是你妹妹的未婚夫吧,我还以为……”话说道一半她题停住了,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挑衅。我假装不明白她的意思,转眼一想,便对她说:“我听说宋小姐歌声如天籁,宋小姐不介意献献丑吧。”

宋锦丽不语,脸都快成猪肝色了。我在心里偷笑,有本事你就真唱啊。就在刚才顾文昭偷偷跟我说,她唱歌跟狼嚎似的,千里之外就能把人吓得腿软。

这回换我阴阴地对她笑了:“宋小姐如果不想唱那就算了,我心眼还没那么小,上次的事我一点都不介意,真的一点都不介意。”我特意强调了“真的”两个字,她不会笨到听不出我话中的意思。果然,宋锦丽听了之后脸色都变了,看着我的眼睛里几乎能喷出活来。

宋锦如连忙打圆场:“锦丽啊,你小时候不是学过越剧吗,就唱一段《碧玉簪》吧。”

“姐——”

宋锦丽一万个不乐意,看到顾远城对她使眼色,她才乖乖的张嘴唱道:“谯楼打罢二更鼓,官人他独坐一旁不理我。我自从嫁到王家一月多,真好比口吃黄连心里苦。那婆婆拉他上楼来,她总道我们夫妻从此可和睦;谁知他怒气冲冲独自坐,他是不理不睬恶摆布。我不明不白受委屈,可怜我满腹的委屈向谁诉,枉费了婆婆一片心,看起来今生难以把夫妻和!”

我没听过越剧,从小到大只看过《卡门》、《费加罗的婚礼》这些外国歌剧,难为宋锦丽咿咿呀呀唱了那么久,我却一句也听不懂。既然大家都很给面子地夸她唱的好,我也只好随声附和。

“宋小姐的歌声真是余音绕梁啊,”我说,“我爸爸的二姨太太梅姨也是唱越剧的,你比她还唱的好呢。梅姨的名号你应该听说过吧,当年上海红极一时的越剧名角‘绮罗香’就是她了。她不光是戏唱的好,架子也大的很呢,我们沈家都被她搅得鸡犬不宁了。还是司令比我爸爸有福气啊,各位夫人都那么的温柔贤惠。”

我强忍住笑指桑骂槐说了一大堆废话,其实我压根就没听过梅姨唱戏。那些太太们被我夸得眼里的笑都快溢出来了,只有宋锦丽那张苦瓜脸格外煞风景。我刚才一番话不动声色地把她和梅姨都给骂了,顺带还夸了司令府的太太们,一石三鸟,心里那个乐呀!

夜雨拍蕉声声瘦

之后的某一天我把在司令府发生的事说给念乔她们听,她们笑得差点没滚到地上去。

“小姐,你可真厉害,”小桃一副无比崇敬的样子,“看那个宋锦丽还敢不敢欺负人。”念乔敲了下小桃的脑袋:“你别听她瞎说,她呀,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说什么呢你们,一个个笑得这么开心。”沈煦之推门进来。

“你进来怎么也不敲门啊?”我把他往门口推去,“出去出去。”

沈煦之佯装生气:“你这丫头怎么这么蛮横啊,我有事要问你。”

“有话就快点说。”

“你过来。”

“干什么,干什么啊你?”

沈煦之把我拉到门外,神色非常严肃:“你前几天到司令府去过了?”

我点点头。刚才他脸色改变的时候我就猜到他要说的就是这件事。梅姨对司令府的人恨得咬牙切齿,他这个做儿子的当然也不会例外。

“挽素,听我一句话,以后不要再和顾文昭来往了。”

“这话我爸早对我说过了。”

“那你怎么不听?”

“我的事不用你管!”

若不是张妈上楼找我,我和沈煦之可能会一直吵下去。张妈说了三遍“小姐,楼下有人找你”,一遍比一遍大声。

我问她:“一大早的谁找我啊?”

“不知道,是个女孩子,她说她叫兰西子。”

兰西子!我因为和沈煦之吵嘴变烦闷的心情顿时雾开云散。

“等等!”

我满不耐烦:“沈煦之你有完没完,这次又有什么事啊,要说就一次说完,我忙着呢。”

“挽素,有件事我一直没有问你,今天你必须跟我说实话。”沈煦之问我:“上次你跟踪李依恋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跟楼下那个叫兰西子的女孩有关。她既然叫兰西子,应该是日本人吧。”

“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哎呀——”

沈煦之猛的把我拉过去,问:“你究竟知道了多少不该知道事?”

“比我想象的要少,比你想象的要多。”

我怕沈煦之又问这问那的烦人,说完话立马加快步子跑下楼。谁知走得太急了我脚底一滑,眼看就要栽倒。

“挽素——”

沈煦之从后面扑上来拉住了我,他自己也没站稳,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叠在一起从楼梯往下滚。我浑身上下都痛,痛得我不知道什么叫痛了,骨头仿佛被一块一块拆了下来。沈煦之压在我身上重的跟头猪一样,我龇牙咧嘴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你给我起来。”

“你不要紧吧?”他伸手扶我。

我忍着痛,瞪他:“不要紧才怪!”

他冲我一笑,轻轻弹去了身上的灰尘。我知道他是个极重视形象的人,就算衣服沾上一根头发丝都会令他浑身不自在。这点跟姗妮很像,以前我和念乔总是会在背后称姗妮为“美丽狂人”。想到那些快乐的曾经我甚至忘记了一身的疼痛,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兰西子走到我身旁时我一点都没注意到,她轻抚我的肩膀:“挽素你怎么了?”

我与她目光相对,灿然道:“我没事,不要紧的。”

她早就在大厅中等我了,刚才我和沈煦之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一幕也定被她瞧在了眼里。我和兰西子说话的时候沈煦之一直盯着她看,那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从没见过女人呢。我踩了他一脚,心想,我穿的可是高跟鞋,还不疼死你!

可是脚好像是长在别人身上一样,沈大少爷愣是面不改色。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兰西子的脸:“兰西子小姐贵姓?”

兰西子犹豫着,回答:“我……山田。”她似乎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是日本人。

“你——”

“你什么你啊,”我打断沈煦之,“你话真多。”

好不容易打发走沈煦之,我的耳根总算清净多了。兰西子小心翼翼地扶我坐到沙发上,生怕弄疼我。从楼梯滚下来的时候沈煦之一直护着我,我没受什么伤,但全身的痛意依然没有散去。

坐了一会儿,张妈给我们沏来了西湖龙井。刚才和沈煦之那么一闹我口干舌燥的,接过来一饮而尽。

“挽素?”兰西子涩涩地看我一眼。

我这才意识到她喝茶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她看,连忙收回目光,心里却是百感交集的。她喝茶的动作……

入夜好长一段时间我仍然眼睛睁得大大的躺在床上,兰西子和李依恋的脸不断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最后重叠在一起。我全身变得冰冷冰冷的,但愿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兰西子虽然是日本人,可她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不相信她会骗我。

睡觉前小桃把窗户都关严实了,但我还是觉得房间里寒气逼人,我不由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兰西子一走外面就开始下雨了,到现在还没有停。眼下正是秋天,雨不会下得很大,但一点一点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嘀嘀嗒嗒,声声入耳却有种说不出的荒凉感。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窗户继续睡。

看到沈煦之开门进来我吓了一大跳,急忙坐起来:“你干什么?”

沈煦之没有吭声,他倒是很不客气地坐在我的床头。我往后缩了缩,问他:“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不紧不慢地说:“没事,我刚从外面回来,想看看你睡了没就进来了。”

他吐出来的烟把我呛得直咳嗽,我只得又躺回去,把被子拉上来蒙住了口鼻。

“把烟灭了,呛人——”我伸手推他。

沈煦之掐灭了烟头。他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我问了半天他就是什么也不肯说,房间里静得吓人。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呆在一间房里什么话也不说的确有些尴尬,我心里毛毛的。

“你知道日本人喝茶有什么讲究吗?”我问沈煦之。

他不解:“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先回答我,上次在琴语轩看你喝茶的样子应该是懂点茶道的。我就是想知道日本人喝茶之前有什么动作,比如说,会不会把茶杯转两下……”

沈煦之没有回答我,不过看他的表情应该是有这么回事。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把我担心的事告诉他,于是试着提醒他:“你有没有想过,李依恋和日本人的关系不一般。”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她是日本人的间谍。”

“只是间谍?其实,她根本就是——”

她根本就是日本人。这半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白天兰西子喝茶的时候先将杯子转了两下,这只是她无意识间做出的小动作,就像我说谎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搅自己的衣角。上次在片场我看见李依恋喝茶前也会转动杯子,和兰西子的动作一模一样。我曾听外公说过,日本上层社会的人从小就受茶道文化的熏陶,尤其是女孩子,还要亲自学习沏茶和喝茶的礼节。尽管李依恋掩藏得很好,但习惯一旦养成了就很难改变,她无意中还是露出了破绽。我肯定她就是日本人。

今天晚上的沈煦之格外奇怪,我总觉得他心事重重的,好像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这大半夜的我不信他会无缘无故跑到我房间里来。可意外的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就站起来走了,他的背影看上去十分落寞,我不由联想到外公书房里那幅水墨画,没有任何其他的色彩,一切的一切都是黑白的。

我不由自主地叫住了他:“沈煦之!”

“还有事吗?”

我一时语塞。看到他那么忧郁地离开,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没由来的就想留住他,只是说不上理由。还是沈煦之先开的口:“挽素你该睡觉了,明天还要上课。”

“我知道你有话想跟我讲,”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管发生什么事,答应我,你永远都不要骗我。”

“别想那么多了,还是早点睡吧。”

说完他就离开了。我越想越不对劲,总预感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我穿上衣服追了出去,果然发现沈煦之出了房门后是往左走的。他住在三楼,若是要回房他应该往右边的楼梯口走才对。

原来他是去了爸爸的房间。

他们讲话的声音很轻,我耳朵贴在门上才勉强能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

爸爸问沈煦之:“你都想清楚了吗,非要这么做不可?”

“是,不管怎么样父亲的仇我总要报的。顾远城明天要去南京开会,所以司令府的守卫也比平时松懈,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成不成功我都要试一下。”

沈煦之的声音听上去波澜不惊的,就像水平如镜的湖面,无风而荡漾不起半点涟漪。他口中的父亲应该就是已故的方司令,我知道他有个习惯,从小到大称呼我的爸爸沈怀瑾他和我一样叫爸爸,而提到方司令他会说“父亲”。

“爸爸,有些话我从来没对你说过,但是我真的很感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和母亲的照顾。”沈煦之说,“万一这次我出了什么事,请您继续替我好好照顾她。还有……还有,你帮我告诉挽素,就说我答应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永远不会伤害她的。”

听到他说我的名字我身子不由的往前一颤,没想到门竟是虚掩的,我整个人就这样直接栽进屋去,差一点摔倒。好不容易才稳住了重心,结果气还没完全提上来,我发现爸爸和沈煦之两个人四只眼睛全盯着我看。

“挽素?”爸爸额头上挤出了一个川字。

我也不想掩饰,大大方方地往沈煦之身前一站:“你猜的没错,我全听到了。明天我要和你一起去。”

“胡闹!”说话的是爸爸,他气呼呼地瞪着我,“你一个女孩子跟着瞎掺和什么!”

“我才没有胡闹,”我不理会爸爸,反而理直气壮地对沈煦之说,“你以为顾远城走了就万事大吉了吗,别忘了还有顾文昭。有其父必有其子,顾文昭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只要你肯让我跟你一起去,我一定帮你支开他,怎么样?”

“不行!”爸爸抢在沈煦之前面说,“总之一句话,你明天给我乖乖的呆在家里,哪也别想去。”

“爸爸你……”

“回房睡觉!”爸爸的态度很坚定,容不得我反驳。

我撅了厥嘴,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但也只得乖乖的回房去。

“挽素你等一下,我可以让你跟着去。不过你要听我的,不许乱来。”一直沉默的沈煦之终于开口。

我停住脚步,激动地叫出声来:“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煦之,你怎么由着他胡闹……”

“爸爸,”沈煦之正色道,“相信我,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

他格外镇定,似乎胸有成竹我不会出什么岔子。向来以把我培养成一个静如处子的贵族千金为目标的爸爸见他如此,居然也没有再反对。

未必明朝风不起

有时候胜利来得太容易了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实,依沈煦之的脾气他断然不会这么轻易就答应让我跟着他去冒险的。我在床上想了整整一夜,还是决定早点起来去找他。

结果不出所料,当我推开沈煦之的房门,里面半个人影都没有。床上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看样子他昨晚根本没有在这里睡。怪不得他答应的那么爽快,原来都是蒙我的。

我气冲冲地跑下了楼。爸爸像是早就料到我会这么做,我刚走到二楼就看见他板着脸堵在楼梯口。

“跑那么急去哪里?”

“去找沈煦之。”我老实回答,“你们可是答应过我的,爸爸不是从小就教我做人要言而有信吗,难道你想反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