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打开便再无心看书了,那本《诗经》被我随意丢在地上,风一吹扑啦啦翻过好几页。外公不让出门,我也只能做做这些事来打发时间,其实我并不爱看这些书的。有时候外公自己也很纳闷像妈妈这样温婉古典的女子怎么会生出我这般性子的孩子,想了好久他还是把过错推到了爸爸身上。他常说,挽挽啊,要是当年外公坚持把你带在身边养,现在的你就不会有这副牛脾气啦。我听了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

“挽挽,看书呢。”

光顾着回忆,外公何时出现在我身旁我都没有察觉。他捡起地上的书一看,很开心:“不错,你自小在国外长大,是要多看看这些书的。”

这本《诗经》就是妈妈当年送我的那本,我让人特意去沈公馆帮我取来的。离开沈家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无论是他们心心念念记挂的财产,还是我以前最渴求得到的爸爸的爱。它们都不再重要了,只是这本书是妈妈留给我的,我唯一能带走也是有权力带走的就只有它了。

“外公,我想出去走走。”这是两个月来我第一次主动提出想出门。

外公听了不由皱起眉头:“不是外公不让你出去,你也知道……”

“不要紧的,你可以多派几个人跟着我。”

“这……”外公想了想,终于点头,“那好吧,记得要早些回来。”

我应承了。在家闷了这么久,我虽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但也难免会有种被憋坏的感觉,即便后面跟着一大群尾巴,也随他去了,我只想出去透透气。

还没走到大门口,老远就听见争吵声,很耳熟的声音,我一个机灵,猛的反应过来,这不是小桃的声音吗?

“放我进去,我要找我们家小姐……小姐,小姐你快出来……”

我提起裙子小跑过去,果真看见小桃和门口站岗的卫兵发生了争执。

“小桃,你这怎么来了?”我打断了他们。

小桃看见我呆了一呆,然后扑通就跪下去了,谁也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赶紧去扶她:“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

我心里琢磨着,莫不是爸爸让小桃来请我回家去,若真是这样,我也只能拒绝。沈公馆留给我的伤痛太多,我是绝不愿意再回去了。

“小姐你快回家去看看吧,老爷,老爷他让人给抓走了。”

“抓走,什么抓走?”我愣是没听出她话中的意思。

沈家在上海也是有头有脸的,何况还有外公这么个大靠山,外人并不知道外公和爸爸的关系有多差,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听了小桃边哭边讲完事情的始末,我倒吸了一口气,莫不是东窗事发了,那沈煦之会不会也又危险?想到此我又是一愣,狠狠鄙视了自己一番,都这个时候了我的心里最先想到的人还是他,即便他真的出什么事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小桃说,先生被人冤枉是革命分子,现在正关在监狱里。她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爸爸本来就是革命党,谈不上冤枉。走出沈公馆大门的那一刻我很潇洒地认为自己什么都放下了,我可以冷血到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下地狱而眼皮都不会抖一下。但我错了,我就是这么窝囊,听到爸爸被抓的消息我竟是恨不能以身代替。

我拉着小桃冲出白公馆,后面那些外公派给我的保镖大小姐大小姐地叫着,一边跟着我跑。

“挽挽,你给我回来!”

外公这一喊我突然想起,即使我去了也没什么用,眼下只有外公救得了爸爸。

见我乖乖回头外公以为我想明白了,正要说什么,我扑通一声朝他跪了下去:“外公,挽挽从来没求过你什么,请你答应我,帮我救我爸爸。”

“他不配你叫他一声爸爸,你忘了当初他是怎么对你的吗?”外公大怒。

“我没忘,可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挽挽可以恨他,但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我是不会插手的。”

我站起来,朝外公鞠了一个躬,然后带着小桃走了。身后传来外公饱含怒意的声音:“挽挽,你快回来!”我始终没有回头。他老人家的脾气我很清楚,认准了一件事很难再改变,就算我在这里跪上三天三夜也不一定有用。他是那么疼妈妈,对爸爸的恨也一定根深蒂固了吧。

走到路口,我突然转身。小桃惊道:“小姐你后悔了吗,你不去沈家看看?”

“不是,我没有后悔。现在去沈家也没用,我们还是去监狱看爸爸吧。”

被我这么一说小桃也点头说是,上海的路她很熟,有她领着,我们可以抄弄堂的近路走。

这么长时间没有出门,才走了一会儿我就气喘吁吁了,在两条弄堂的交叉口停了下来,我扶着墙壁顺了顺气。小桃扶着我,一面问:“小姐你没事吧,要不我们停下来歇会儿?”

我摆摆手:“不用了,快走吧。”

脚步刚想迈开,忽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我本能发声尖叫,待低头看清楚抓住我的是一双鲜血淋淋的手时我更是吓得魂都丢了。小桃在一旁吓傻了,冷汗涔涔的。我壮起胆子,使劲挣脱那双抓着我的手,可无论我怎么挣扎这么叫,那个人就是不肯松开。

“奥菲拉……是我,是我……”断断续续的声音从他嘴里发出,虽然模糊不清的,但我还是听懂了奥菲拉三个字。

我大惊失色。奥菲拉是我的英文名字,在中国除了他没有人会这么叫我。我蹲下身子,慢慢地伸出手。

“小姐,不要!”小桃大叫,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没事的。”

拨开脏乱的头发,擦掉他脸上的血迹,那张曾令我魂牵梦萦过的面容展现在我的面前。我不由捂住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高蒙奇,真的是他,竟然是他!

“怎么,这么会这样……”我已经语无伦次了。

高蒙奇受了很重的伤,他的身上至少中了十几枪,难以想象他是怎么从敌人眼皮底下逃出来的。我拼命把他扶起来:“不要担心,没事了没事了,我会带你走的。”嘴上虽是这么说,但我很清楚其实我的心里比他还要怕。

“没用的,我撑不住了,你……你……”

感觉他好像有话要对我说,我急忙低下头,把耳朵凑到他的面前。

“火丹……火丹……蔷薇花……”

我又急又忧:“什么火丹?什么蔷薇?你可不可以说清楚一点。”

他停了下来,喘息着,我生怕他就此撒手人寰,急忙催他:“你说清楚一点,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奥菲拉,我一直……一直……都是爱你的……”话未说完,他倒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

我吓坏了,眼泪扑啦啦往下落:“艾蒙,你别死啊,你别死!不要啊……”

无论我怎么摇晃,怎么呼喊,他还是去了。他的脸上竟然是带着笑的。

“小姐,你别这样,高先生他……他已经死了。”

怎么会这样?我呆坐在地上,前一次见面,他再憔悴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会走,会说,会笑。可是现在,我面前只剩下一副冰冷的尸体。

他临死前说的什么火丹,蔷薇花,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许是他太小声我听差了,这可能是他最放心不下的,既然注定我在这一刻遇到他,可是我偏偏帮不了他。他说他一直是爱着我的?我全身冰凉,他说他是爱我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小桃使劲拉我起来:“小姐我们快走把,高先生已经死了,你再伤心他也活不过来了,要是那些杀他的人找来就完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马上反应过来,擦掉眼泪,把高蒙奇的身子放好,最后看了一眼之后才走开。

遥山恰对帘钩

爸爸憔悴了很多,他这般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恐怕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罪。整间牢房里除了一张硬板床和一张桌子,别无他物,委实寒碜得紧。我看了不由皱紧眉头。

“挽挽?”爸爸看见我,眼睛睁得老大,“真的是你吗挽挽?”

“嗯。爸……我……”磕磕巴巴好好半天,爸爸两个字愣是哽在喉咙口,叫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爸爸倒是一脸释然:“看到爸爸这个样子,心里好受点了吧。”

亏他还笑得出来,我一早就知道爸爸是个豁达的人,即使是大风大浪他都能很淡然地面对,这点他和沈煦之很像。这么一想,反倒我最不像他的女儿,我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像他的。

“还在怪爸爸吗?”他问我。

我轻描淡写地回答:“都过去了。”

这是实话。伤口都已经结痂愈合了,那些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再去计较了,眼前的人再怎么说也是生我的父亲。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肯叫我一声爸爸,我现在最想听你叫我爸爸,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心怦怦跳得非常快。爸爸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我讲过话,他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威严的父亲,纵然是在子女面前他也难得摘下那副令他看起来高高在上的面具。他肯这样,莫不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吧。想起那天的三个巴掌,我脸上火辣辣的。

爸爸像是看出了我在想什么:“那天打了你,还疼吗?”

我摇摇头。都两个月了,再疼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听外公的随从说,那时若不是一大帮人拦着,指不定外公会把爸爸怎么样。外公疼我在整个上海也是出了名的,他做事向来有分寸,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打人,而且是为了我而打人。

隔着牢房的铁栏,爸爸伸出来手抚摸我的脸,我一愣,本能往后退了一步。爸爸见我是这样的反应,苦笑道:“挽挽,爸爸只是想好好看看你。你和你妈妈真的很像。”

我嗯了一声。爸爸没有再说什么,他静静地看了我很久,忽然没由来的就笑了,很无可奈何的笑。我觉得很奇怪他竟然没有问我挽衣的事,既然他已经知道,索性我就把自己知道的跟他说了一遍,爸爸听了也只是沉默,但看得出来他还是很伤心的。来之前还觉得自己至少还是有点怨恨爸爸的,现在他就站在我的面前,看他如此平静地跟我说话,我的心怎么也硬不起来。

哽噎了半天,我还是喊了他一声爸爸。

“谢谢你,挽挽。”爸爸很开心,“谢谢你能原谅我,谢谢你的这声‘爸爸’。”

除了难受,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要将爸爸救出去的。

回去的路上小桃出奇地安静,这不像是她的性子。虽是个下人,她在我面前从不会掩饰自己,平时也总是跟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个没完。我倒是喜欢她那个纯真的样子。我比她大不了多少,只是永远不可能再有她这样的小孩子心境了。

“怎么不说话啊?”我问小桃。

她抬起头看我一眼,说:“小姐,你……不想见见大少爷吗?”

“不许在我面前提他。”我一下子激动起来,定了定神,又说,“我和他已经没什么了,也别对其他人说我和他的事,知道吗?”

她点点头,沉默了。我一阵惋惜,挺开朗的一个丫头,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内敛了呢,难道是和我分开久了生疏了不成。仔细想想,心头泛起一丝苦笑。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我们都不再是以前的我们了。我自己就是如此,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永远保持一颗不变的心呢。和小桃相处也不是一两天了,她的性子我清楚得很,对于我她是死心塌地的,那时出了念乔和沈煦之这档子事,她比我还要愤世嫉俗呢,看见念乔脸拉得比马还长。见我不开心,她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小姐你这是要回家吗?”

“是啊,回家去。”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我们现在走的方向是回沈公馆的。

小桃所指的家是沈公馆,而我说的家是指外公的家。两个月来,我愣是把自己当成白家的人了。当时和爸爸他们闹的那么僵了,我不认为自己还能找到什么令我可以回到沈家的借口。其实早在妈妈走的那天,沈家已经不再是我的家了,那里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

眼下不知是何原因,我走着走着竟然就往沈公馆的方向走去了,既然走到这里,索性再回去看看。没了爸爸这个顶梁柱,沈家现在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爸爸那三个姨太太指不定正闹着分家争财产呢,所谓树倒猢狲散,不过就是如此。

许是没料到我会在这个当口出现,凤姨看见我一愣一愣的,金姨也是呆了一会儿,然后朝我笑了笑。

“挽素,回来吧,”金姨说,“那天打了你先生后悔得要死,在书房里又是抽烟又是喝酒的,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现在都出这么大的事了,叫我们如何是好啊……”

“会没事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救爸爸出来。”

凤姨很激动:“真的?太好了,我早说过挽素是不会真的丢下我们不管的,毕竟是亲生的啊,那些白眼狼是没法比的。”

“玉凤!”金姨大声喝道。

凤姨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闭上嘴巴。她指的白眼狼无非是念乔和沈煦之罢了。

“怎么不见梅姨?”我问。

凤姨嗤之以鼻:“哼,谁知道她啊,先生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不好生在家里呆着,一天到晚往外跑。”

闹嗑了几句,看看时间也该回去了,不然外公又要着急。他总担心宫本会把我怎么样,年纪大了难免患得患失,我不想让他多操一份心。

我向金姨她们告辞,她们却硬是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凤姨说:“挽素,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要走也不是你走啊!”我笑笑,婉拒了她们的好意。念乔那副嘴脸我是无论如何不想再看见了。

刚走到门口,却听到了我最不想听的声音。念乔婀娜多姿地从楼梯上走下来,看着我的眼睛里神采奕奕的,她摆出极欢喜的表情,说:“挽素你总算肯回来了,怎么刚进门就急着走啊?”

“这不是正随了你的愿啊。”我不屑地回道。

“才两个月不见怎么就这么见外啊,要不我们上楼聊聊天吧,这些天我可是想你想得紧呢。”

“呵呵,这倒是新鲜。”

“挽素,你还在生我的气啊?”

“生你的气?你也配?”

一言一语充满了火药味,我丝毫没有给她留面子。她听了也是面不改色的,哪里还是那个被梅姨三言两语一激就面色发白心慌慌的娇弱模样啊。

念乔看着我笑了,她的那种笑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毛骨悚然的,我总觉的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别这样夹枪带棒啊,我们好歹也是姐妹一场,你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说话吗?不介意的话我们上楼好好聊一聊吧,我想,你心里一定也有好些话想问我吧。”

上楼就上楼,难不成我会怕了她。我也尽可能回了她一个我自认为很阴险很恶毒的笑,她能那么不折手段,我好歹也大她一岁,怎么说也不好意思占下风啊。输什么咱也不能输阵势。

我们坐在我原来住过的房间里,这里还是老样子,连味道也是我的,闻起来特别亲切。

“怎么样,是不是很熟悉?真的那么想家就回来吧,怎么说你也是沈家大小姐,即便沈家要没落了,好歹也是你的家啊。”念乔抱着手,笑得很得意。

沈家是我的家,难道就不是她的家了吗?我真想不明白为何沈家出了事她会这么开心。我说:“念乔,现在没人,我们就把话挑明了吧,我沈挽素自问没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没有对不起我?哼,沈挽素,我恨你,你知道吗?我恨不得杀了你?”念乔越说越激动,“是你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为什么你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是你,我的生活就不该是今天这个样子。”

果然是小孩子,才一句话就能让她跟个疯女人一样。我心里那叫一个得意。看见她这样我更是高兴,拿出以往和梅姨吵架时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继续说:“这话我可不爱听了,明明是你抢走我的男人,怎么又反咬我一口啊。莫不是沈煦之太不解风情,不对你的胃口?”

“沈挽素,你是个疯子。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他,枉他还对你念念不忘。”

“这是我很跟他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沈煦之这种喜新厌旧的人不要也罢,你要是真喜欢他你拿去好了,我不稀罕。”

“你——”念乔浑身颤抖,想是真动了气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又重复道:“沈挽素,我恨你!”

“我知道你很恨我,我又不是聋子,你不用重复那么多遍的。”

“你和你妈妈一样,你们都是贱人,你们应该下地狱!”

啪——

这是我第一次打女人,以前梅姨再怎么胡闹也勾不起我打人的欲望,念乔骂我什么我都可以忍,但我无法容忍她侮辱我的妈妈。

“我早说了,你不配提我妈妈。”我愤愤地说。

念乔捂着脸,眼睛里的寒光能把我冻死好几次:“知道你嘴里那个叫陈绮盈的低贱舞女是谁吗?她是我的妈妈,我的亲生妈妈。当年要不是白语陌抢走我妈妈的心爱之人,我妈妈就不会一直做舞女这份低贱的工作,也不会和另一个低贱的男人生下我。我本来应该是沈怀谨的女儿,是沈家众星捧月的公主!你所拥有的一切本来都是应该属于我的,是你和你妈妈抢走了我的全部!”

千里犹回首

念乔的话着实令我吃了一惊,原来她竟是陈绮盈的女儿。她这么恨我,就是因为我妈妈抢在陈绮盈之前嫁给了爸爸吗?我不由替她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