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梅姨,心里很是纳闷,好像山田玉子追杀我们的时候梅姨并不在场,她怎么也死了?还是,我并没有死?记忆定格在山田玉子拿枪对着我的画面,之后发生什么我就记不得了。

“挽素,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很熟悉的声音。

“兰西子?”我一开口,嗓子像是被人掐住似的,疼的厉害,声音也很沙哑。

兰西子怎么会跟梅姨在一起?

仔细打量四周,我发现这里并不是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空间很狭小,除了我所躺的床之外,边上只有一张小茶几,墙壁上开了一扇很小的窗,房间比较暗,蓝色的窗帘放了下来,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

梅姨替我拉了拉被子,她面无表情的,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兰西子回头跟她旁边一个金发男人说着什么,我也是才发现这个小房间里原来还有第四个人。这么说来,我真的没有死。

我问:“我这是在哪里?”

“在火车上,”兰西子说:“你身子不好,有什么话我们待会儿再说吧。山姆医生说要马上帮你取子弹。”

我心里疑问重重的。山姆医生应该就是她身边那个金发男人吧。难怪我感觉胸口这么疼,原来山田玉子那颗子弹还留在我身上。忽然间觉得自己的人生挺可笑的,我在船上帮高蒙奇取过子弹,现在风水轮流转了。不知道那个山姆医生有没有带麻药,要是没的话估计没等他把子弹取出来我已经活活痛死了。

山姆医生在一旁准备工具,看见他手上的针筒和镊子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兰西子说:“挽素你别怕,打了麻醉药就感觉不到痛了。”

她这么一说我放心多了,有麻药就好。

我刻意别过头不去看山姆医生的动作,兰西子不停地和我说话,企图分散我的注意力。过了一会我感觉到自己像被针扎了一下,然后身体渐渐被麻醉。梅姨在边上帮山姆一身递东西,似乎他已经开始手术了,我的胸口好像有几千只蚂蚁在爬,麻麻痒痒的。

兰西子坐在床边,对我说:“昨天晚上姐姐他们离开之后我发现你一个人躺在弄堂里,开始我以为你死了,吓得差点哭出来,可仔细一看好像还有气。正好那个时候沈夫人跌跌撞撞地从家里跑出来,我就和她一起找了个地方把你藏了起来。”

“宫本叔叔是个多疑的人,回到家后我无意中听见他对姐姐说,要确定你是真的死了再向他汇报。我想,要是姐姐发现你的尸体不见了,肯定会起疑心的。我不得不连夜送你们上火车,只要出了上海,姐姐他们想找到你就难了。”

山田玉子肯定高蒙奇临死前把那个什么提货单交给了我,她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就算我离开了上海,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去。我忽然想到,沈煦之他们一定也会很危险,以山田玉子的性格,她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挽素,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兰西子突然转变了话题。

我问她:“什么事?”

“我想帮你立一个假的坟墓,姐姐她那么恨你,除非让她认为你真的死了,否则她不会放弃的。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我点点头。早在沈煦之放下我的那一刻,沈挽素就已经死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沈夫人说她的老家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那里比上海太平,你们先暂时在那里住些日子,等风头过去了再回来。”

“不,”我摇摇头,“我不想再回去了。”

上海带给我的只有沉痛的回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梅姨翻了个白眼:“不回去?你爸爸还被关在牢里呢。”

“外公会把爸爸救出来的。”我很肯定地说。

此时此刻我们连自身都难保,怎还顾得了爸爸。我太了解外公了,他是不会真的坐视不理的,离开之前我那么诚恳地求他,要是他知道我死了,肯定会帮我完成遗愿。只是我觉得很对不起外公,他听到我的死讯一定会悲痛欲绝的,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了,接连送走了外婆,妈妈和挽衣,现在我又离开了,他该是多伤心啊。

叮——

山姆医生把子弹放到了工具盘里,不知不觉,手术已经结束了。

兰西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说:“对不起挽素,以后不能照顾你了,到了前面一站我和山姆医生就要下车回上海去。离开时间太长姐姐会找我的。沈夫人,挽素就麻烦你多照顾了,她现在身子很虚,不能吃凉的东西,还有,等下麻药的药性过了她的伤会很疼的,你……”

“知道了,山田小姐还是早点回去吧,可以的话还请帮帮我们家先生。”

药性还没有过去,我全身麻木,动也动不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兰西子他们已经不在了,想来是回上海去了,梅姨也不在车厢内。四周静得很,能听到的只有火车在铁轨上行驶发出的咔嚓咔嚓声。路应该很远吧,我不知道目的地是什么地方。现在我离上海越来越遥远了,或许永远不会再回来,那个叫做上海的地方从此将从我的记忆中抹去。

梅姨开门进来,随意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对她说的。我和她的关系本来就不好,一直相互看不顺眼,可是老天偏偏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把我和她安排在一起,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意弄人吧。

胸口传来一阵疼痛,我身子缩了缩。

梅姨淡淡地问我:“怎么了?麻药过了吗?”

我点头,紧咬着嘴唇。在她面前我不想表露出最无助的一面,哪怕真的很痛苦,我都不想让任何跟沈煦之有关的人看轻自己。梅姨大概也看出来我不习惯她的存在,站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最痛苦的时候时间往往是最漫长的,我不知道自己是这么熬过来的,朦朦胧胧只记得睡着之后又痛得醒过来,然后又睡过去,周而复始,好像疼痛永无止尽。窗帘一直没有拉开过,车厢里很暗,火车声一遍一遍荡漾在我的脑海中。

然后我又做梦了,我看见自己站在开满栀子的花园里,花香沁人心脾。沈煦之拿着妈妈留给我的那本《诗经》给我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念完了他就对着我笑。我一直都觉得沈煦之笑起来很还看,即使在梦里也还是那么好看。

这时念乔来了,她站在花丛外面朝沈煦之招手,沈煦之马上把书一扔,大步向念乔走去。我急忙拉住他,求他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最终他还是狠狠地推开我,从身后拿出一把刀向我的胸口捅来。我倒在地上,血把白色的洋裙全染成了红色,旁边的栀子花上也沾满了鲜血。沈煦之拉着念乔的手走了,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努力张开眼睛想看清楚他们,可是白天忽然就变成了黑夜,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很害怕,梦好像又不是梦,因为胸口像是真的被捅过一刀一样,疼得厉害。我睁开眼睛,周围却是一片漆黑。

“怎么不开灯啊?”我迷迷糊糊问了一句。

梅姨轻哼一声:“开灯?你以为这是哪啊,沈公馆吗?在这种穷地方有煤油灯就很不错了。”

听梅姨这么说,似乎我们已经不在火车上了,可是这里又是哪里。房间里闻起来有一股梅雨天的潮湿味,兰西子说梅姨的老家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这里莫不是江南了吧。

我说:“那就把煤油灯点上吧,这里黑漆漆的我看不见。”

“这不是已经点上了吗。”

一股冷风从脚底心直灌上头顶,心里有个很不好的预感。

我不死心地再问上一句:“真的已经点灯了?”

“点了!”梅姨有些不耐烦,她的声音忽然变了一个调,“你你你……你别吓我啊,能看见吗,能看见我的手吗?”

隐隐约约感觉眼前有股很轻的风在晃动,可是我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恐惧到了极点,突然发疯似的吼了起来:“这不是真的,我一定还在做梦,梅姨你告诉我,我没有瞎,我的眼睛怎么会瞎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你冷静点,别乱动,别乱动啊……”梅姨慌慌张张地按住了我的身子。

每动一下胸口就是阵钻心的痛,我却毫无知觉,跟眼睛看不见比起来,这点痛算得了什么。梅姨越是按着我不让我起来,我挣扎地越厉害。我推开她,从床上站起来,摸索着往前走。忽然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猛地向前栽去。

“啊——”梅姨大声叫了起来,“挽素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

她跑过来扶我,我一把推开了她的手,站起来继续向前走。我不相信从此我只能在黑暗中度过,我不要做一个只能依赖别人生活的废物。

才走了几步,猛不丁的又狠狠摔了一跤。

“够了!”梅姨大声说,“你以为这样折磨自己你的眼睛就会好吗!”

我被她的话怔住了,趴在冰冷的地上大哭起来,眼泪止不住往外流。从来没有一刻令我像现在这么恐惧,仿佛我的世界从此天塌地陷。

且向花间留晚照

“姑娘,好歹吃一点吧,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刘妈语重心长地劝我。

我摇摇头。明明肚子饿得慌,我却一口饭都吃不下去。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梅姨很生气:“不吃就不吃,刘妈你不要管她。真以为自己还是千金小姐啊,有种就别拖累别人!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啊,好日子没过上几天,还要天天伺候一个瞎子……”

我往床角缩了缩,抱紧膝盖,不去理会梅姨的骂声。已经两天了,我的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梅姨曾找来镇上的好几个中医为我看过眼睛,结果却不尽人意,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看不见。

上天待我何其不公平,他夺走了我的亲人,夺走了我的幸福,最后连我的光明也要夺走。我想过死,可是我害怕,原来我已经连死的勇气都没有了。梅姨见我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很是烦心,每天吵吵嚷嚷的嫌我拖累了她。听得多了我也不以为意,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这两天都是隔壁的刘妈在照顾我,她是梅姨在老家的邻居,很热情的一个人,即使我自己都失去耐心了,她还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喂我吃饭,替我煎药。

“刘妈,她要是再不吃就倒了,还有,厨房的药也去倒了,看了我就心烦!”

嘭的一声关门声之后,梅姨的声音也消失了,屋子里立刻清静了很多。刘妈说:“姑娘你别往心里去,阿梅她打小就这样,脾气是坏了点,其实她人并不坏。”

我根本没有心情再去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梅姨的脾气我是一早就领教过了,和她生活在一起并非我所愿。要不是知道是她的儿子对不起我在先,她才不会有这么好心收留我。

沈煦之和念乔的身影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晃动,眼睛虽看不见了,我还是摆脱不了他们。他们现在一定很幸福吧,也许不久的将来他们就可以子女成群承欢膝下,从此过着他们的美好生活,哪里还会记得世界上还有一个叫沈挽素的人。在他们心里,我只不过死人罢了。

从前我一直希望念乔比我幸福,她真的做到了。

还记得念乔刚被妈妈领回家的时候,外公一见她就说,“这孩子长得有福气”,她的确比我有资格幸福。只是我不甘心。她曾经歇斯底里地指责我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但是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难道不是应该属于我的吗?我不甘心就这么作为一个死人活在他们的记忆中。

妈妈临死前紧紧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病痛的折磨使得她讲不出任何话来,她只能这样看着我。从她流着泪的眼睛里,我读懂了她的意思。她是希望我好好活下去,补全她和挽衣不完整的生命。

我的心豁然开朗。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对刘妈说:“刘妈,我想吃饭。”

“谢天谢地你终于想通了,”刘妈很高兴,“来,我喂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来。”我拒绝了她的好意。

刘妈能帮我一时,但是她帮不了我一辈子。即便是瞎了,我也要靠自己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从今往后也许我永远要生活在黑暗之中了,我必须适应当一个瞎子。

等我把饭吃完,刘妈赶紧来接我手上的碗,我轻轻摇了摇头,问她:“桌子在哪,我自己去放。”

“可是……”

“真的没关系,让我自己来吧。桌子在哪里啊?”

“你小心点,先往右走,碰到墙后再往前走就能摸到桌子了。”

“谢谢。”

我按着刘妈教我的,一步一步沿着墙向前摸去。冷不防脚绊倒了什么,身子往前栽去。隐隐闻到一股血腥味,额头上开始发烫。我伸手一摸,粘稠的液体正顺着额头往下流。

“哎呀,姑娘你流血了……”刘妈赶紧跑过来扶我。

我说:“没事的,我不要紧。”

“都破了一大块了还说不要紧,唉!”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力气,只能任刘妈把我扶到床上。她帮我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临走时嘱咐我:“姑娘你先睡一会儿,别再逞能了。你看你全身都是伤,我这个老太婆看了都心疼。”

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对我来说,白天和黑夜都是一样的,闭上眼睛,眼前晃动的全是沈煦之和念乔的身影,根本就无心入睡。刘妈似乎也没有离开,我听见屋子里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心想大概刘妈在收拾屋子吧,刚才我这么一闹腾,屋子里一定很乱。

开门声响起,梅姨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刘妈你这是在干什么,好好的在桌子上裹那么多破布干嘛?”

“刚才姑娘不小心磕破头了,”刘妈说,“这屋子里的桌子柜子都有角,万一再磕着就不好了,所以我……”

“赶快把它们都拆了去,我看着就难受。”

“可是……”

“别可是了,刘妈,我知道你关心那个丫头,可是你以为你这样是为她好吗?你能把这屋子里的桌角都包起来,那外面呢?她出去一样会磕到,一样会流血的。你帮得了她一时,帮不了她一世的。她既然已经是个瞎子了,就要学会当好一个瞎子。”

“刘妈,梅姨说的对,你还是都拆了吧。”

刘妈没想到我还醒着,结结巴巴地说:“姑娘你你……你没睡着啊?”

我摇摇头:“谢谢你,刘妈。”

梅姨说:“挽素你也别闲着了,刘妈又不是我们家的下人,总不能什么事都让她干,等你的伤好了,家里事情多帮着做一点。”

“是,梅姨。”

我对梅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低声下气过,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情愿在她面前低声下气过。她说的对,我是该好好学会当一个瞎子了。

收拾完屋子,刘妈对我说:“姑娘,这几天来你的伤是好多了,可总是闷在这个丁点大的屋子里也不是回事儿,要不我扶你出去走走吧。”

“别叫我姑娘了,叫我挽素吧。”我说,“梅姨说的对,我已经不是什么小姐了,你不用对我这么恭敬的。”

“姑娘,哦不,挽素,第一次见着你的时候,虽然你昏迷着,但是我老太婆眼睛还是看的清的,你天生就不是吃苦的命,不像我们……唉,走吧,我扶你晒晒太阳去。”

我轻笑:“现在还是春天吧,我好像闻到了桃花的香味。”

“那我带你去溪边的桃树下坐坐吧。”

“嗯。”

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闻着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舒服。这段时间来笼罩在我心头的阴霾渐渐被冲淡了。

刘妈还要赶着回家给她在镇上念私塾的孙子做晚饭,又放心不下我。我说:“刘妈你先回去吧,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不会出什么事的。”

“那我等下再来叫你啊,你好生坐着别乱走。”

“嗯,放心吧。”

很淡很淡的花香萦绕在身边,我靠在树上,微风吹过,花瓣轻轻落在我的衣服上,头发上,我心情很好,竟也不想把它们拂去。不知名的鸟儿在头顶的树上叫着,很欢快。我摸气一片花瓣放到鼻子下轻轻嗅了嗅,感觉就像闻到了春天的味道。细细的,淡淡的,香香的……

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反而听得更清楚了。我感到身边有人,而且还不止一个,尽管他们并没有发出声音。

“谁?谁在那里?”我不由紧张起来。

还是没有声音,我凝神倾听,手一挥抓住了一只软绵绵的胳膊,竟然还是个小孩子。

那孩子一紧张,叫了一声。我连忙说:“别怕别怕,我只是想问问你们是谁。”

“姐姐,你真漂亮!”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愣了一会儿,放开了她的胳膊,说:“谢谢你,你是住在这里的小孩吗?你好啊,我刚搬到这里。”

小女孩说:“我叫阿凤,她是隔壁福婶家的小孩丽丽。我们听说刘妈的隔壁搬来了一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姐姐。”

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小女孩也向我打招呼:“姐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