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朝伸手拦住我的去路,我一愣,抬头看着他。

他微笑:“我来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已经自己走进了厨房。

有什么东西砰然落地。我冲进厨房,梅姨正瞪着老大老大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林宇朝:“林林林……林……”,嘴巴张了半天就只有一个“林”字。她的脚边躺着一把菜刀,应该就是刚才掉的。

林宇朝笑得如沐春风:“梅姨,我来吧。”

“啊,你会烧菜?”梅姨一开口竟然说了这么句话。

我顿时哑然。这个梅姨可真不是一般的神经大条,这个时候她居然有心情问人家会不会烧菜。

意想不到的是,林宇朝也是一样神经大条,他回答:“会。”

我彻底晕了,这两个到底是什么人啊!

梅姨把我轰出厨房,任林宇朝一个人在里面忙活。我瞪了她一眼,不悦道:“你也真是的,人家大老远的跑来你就让他烧菜啊?”

“我又没逼她,是他自己抢着干的。”

“他要干你就让他干呀,他一个大少爷会做什么,瞎忙活呗!”

梅姨睨了我一眼:“心疼了?”

“行了行了,你就别拿我开刷了。我不跟你吵!”

我无奈,坐在椅子上嗑起瓜子来。梅姨也巴巴地坐在我的身边,抓起一把瓜子,边嗑边没完没了地唠嗑。除了刚见着林宇朝的时候惊了一小会儿,她竟然也不问我关于他的任何事,仿佛他来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仔细想想,既然沈煦之能找到这里来,林宇朝找到我也不奇怪。

等到桌上的瓜子嗑完,厨房里传来阵阵诱人的香味,梅姨腾的站了起来,手上的瓜子壳随意往地上一甩,拍拍手上的壳屑对我说:“看不出这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看看去。”

我扔下手里的瓜子,径直向厨房走去。

林宇朝和我一样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他甚至比我更幸福,从小在父母膝下没吃过一丁点儿苦,没受过一丁点儿点委屈。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想破脑子都不会猜到他会烧得一手好菜。光闻着味儿,就觉得肯定好吃。

“挽素你把菜端到外面桌子上去吧,你们家厨房没什么菜,只能将就着吃了。”

“这还叫将就啊,你都不知道我平时吃的是什么,梅姨她……”

“嗯?”

“哦,没什么,呵呵。”

梅姨就在门口呢,我可不敢说她的坏话。

直到吃完饭好长时间,梅姨还是忍不住对林宇朝的手艺赞不绝口,她说:“林少爷啊,你这是双什么手啊,啧啧,真看不出来你还烧的一手好菜。”

“过奖了。”林宇朝淡淡一笑。

我故意提高声音:“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了,我总算吃上了一顿正常的饭,唉!”

“呵,你这丫头……”梅姨被我刺到了,语气怪怪的,“我手艺是怎么样,但好歹能把菜给烧成熟的呀,不像某些人,光会说不会做,整天就知道混吃混喝。”

林宇朝不动声色地看着和梅姨互相拌嘴,脸上始终挂着招牌式的淡淡微笑。

过了一会儿,梅姨起身,伸了个懒腰,说:“你们聊吧,我看店去了。”

她这么一走我反倒坐立不安起来,气氛怪怪的。那句话在心里憋了好久,还是问了:“你怎么知道我还活着?”本来还有一句是“沈煦之知不知道这件事”,但我没有勇气说出他的名字。

林宇朝沉默了几秒钟,话语中充满了情意:“我不相信你死了。”

他的目光正对着我,我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连忙低下头。想想了,脱口道:“你该不会跑去掘我的坟了吧?”

一语即出林宇朝大笑起来,难得听到他笑得这么爽朗,他说:“你变了,挽素,你跟以前不一样了。看见你现在这样,我很开心。”

“是啊,变了,都变了。有谁会永远一成不变呢。”

话语是无奈的。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仗着有点小聪明就自以为是的青涩女孩了。短短一年多时间,我看清了许多,也看淡了许多,那些过去的也终究是过去了。

问到外公和爸爸,林宇朝说他们过得很好。爸爸出狱之后就把生意全部交给了沈煦之打理,再也没有公开露面过。外公也清减了许多,看来我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听了林宇朝的话我忽然很恨我自己,因为我的自私,给爱我的亲人带来了那么多痛苦,而我却心安理得地在这里过我的安稳日子。

林宇朝:“沈家的生意被煦之接手后蒸蒸日上,几乎垄断了上海的药材和布料行业。煦之是个很有魄力的人,他就像是条睡着的龙,一旦苏醒了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呵,是很铁血吧。”我接过话茬,“他其实是个有野心的人。”

“这样说也未尝不可,但是要成就大事,这是必须的,尤其是在这样的乱世。当时看到煦之强制收购一些小工厂,害得许多人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工作,我也很不赞同他的做法。可我不得不说,他是对的。我们的革命事业需要大量的资金,不能因为个人原因就半途而废。挽素,你比我了解他,你应该懂他的。”

“理解,呵呵,可是我现在不想理解。你们做什么事都和我无关。我只是想过属于自己的平淡生活。”

林宇朝握住我搁在桌上的双手:“跟我回去吧。”

我摇摇头:“不是我不想跟你回去,我根本就回不去了。上海是那么复杂的一个地方,若是回去,迟早会支离破碎的。”

“我会照顾好你的,你若是破碎了,我也不会完整地活着。”

他的话令我深深一震,抬头看他,他深深注视着我的眼睛,我慌忙闪躲,却发现根本无处可逃。我抽回了被他握住的手,还是摇摇头:“对不起。”

“我明白了。”他收起了方才的深情,恢复平日一贯的儒雅,“你只是我的妹妹,亲妹妹,我会像哥哥一样照顾你的。可以吗?”

“对不起。”我的眼泪很不争气地又渗出来。

“不要说对不起,挽素。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明白你的心,我不会勉强你的。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对你尽一个哥哥的责任。”

林宇朝永远拥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他的魔力,我甚至觉得拒绝他也是一种罪过。明知道这样对他不公平,我始终说不出一句狠话来。

他见我沉默,也找不出话题,想了想才问我:“煦之来找过你,你知道吗?”

“嗯。”我点头。

“你见过他?”

我点头。

“他没见过你?”

我再一次点头:“他还不知道我活着的事,求你,不要告诉他!“

他站起来:“我明白了,你还是一副倔脾气,和以前一样,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们两。”

“那就都别说了。”我笑得很悲凉。林宇朝何其聪明,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我和沈煦之之间的种种呢。

末了,林宇朝撂下一句我无法反驳的话:“好吧,你留下,我陪你留下。什么时候你想清楚了,我带你回去见他。”

难得他的态度如此坚决,我哑然。

大约只是初归去

林宇朝说到做到,我一天不点头,他就赖在这里一天不走。这让我们这个本来就不大的家变得更加拥挤了,而且忽然来了一个男人,还是个那么好看的男人,村里的老老少少见了我都会忍不住说一句:“挽素啊,是你相好吧,真是一表人才。”

我一开始还耐心地一个个解释过去,后来习惯了干脆当没听见。若是林宇朝恰好也在旁边,他会很耐心地对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们说:“我是挽素的哥哥,亲的。”我傻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没几天全村的人都知道,我从天而降了一个亲哥哥。

一转眼,林宇朝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天了,我几乎每天都会在他耳边念叨:“你什么时候回上海啊?”

“不急,你慢慢考虑,等你决定好了我们一起回去。”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他在上海有他该做的事,林伯伯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他不能丢下自己的重担跑来跟在我身后虚度光阴。可不管我怎么催他他都是那句原话,害我干着急。几乎天天晚上我都会陷进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中无法自拔,因为自私,我欠了太多的人。林宇朝的情和义,我今生今世怕是无法还清了。

梅姨倒是乐得清闲,有林宇朝在,她自己不用动手就可以每顿吃好喝好,我猜她是巴不得林宇朝天天住在这里。

但是我错了,那天晚上,梅姨把好不容易入睡的我从睡梦中摇醒。夜深人静的,天气又冷,我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梅姨又拉又拖的,硬是把我拽出被窝。

“干什么呀梅姨,你梦游啊?”我揉揉眼睛,哈欠连连。

梅姨叹了一口气,她语重心长地跟我说:“挽素,回去吧。”

我盯了她好久,一肚子话哽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她的心思我懂,也知道她是为了我好。我说:“梅姨,我不能回去。”

“你是怕见到煦之吧。我不是不懂,你们两个都搅成这样了,想回到以前是不可能的。但是你不能为了一个沈煦之就放弃你的一生,你还年轻,林少爷对你也不错,你……”

“梅姨!”我大声阻止了她继续往下说,“别说了,这是不可能的。”

“不管你怎么想,总之我们这个家庙小,供不了你这尊菩萨,你还是走吧。”梅姨决绝的。

我退一步:“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你甭管我,睡觉。”

我又怎么睡得着呢,一整夜眼睛都没合上。梅姨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让我回上海了,我哪里拧得过她啊。

早上起来的时候林宇朝已经在门口等候了,梅姨坐在一旁,见我出来朝门口努努嘴:“走吧。”

“梅姨……”

“什么都别说了,我跟林少爷商量好了,你这就随他去吧。”

“可是……”

“听话,回去吧,你爸爸需要你。”梅姨语气软了很多。

我一狠心:“好,我走,我这就走。”

二话不说我直接走出门,越走越快,头也没有回。林宇朝很快追上了我,他说:“你是在跟梅姨赌气吧,要是你真不想走,我不勉强你。”

“不,不是这样的。”我停了下来,“我想好了,有些事是躲不掉的,我跟你走。”

林宇朝会心一笑,很自然地握住了我的手。这次我没有拒绝,扬了杨嘴角,跟着他的步子离开了。

昨晚梅姨的一番话令我沉思良久,我的确是太自私了,即便躲在这个地方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我的良心也会不安的。在回去和不回去之间徘徊了好久,我最终选择了前者,为了那些爱我的人,也为了我自己。

上火车的时候我是坐在靠窗户的位置,林宇朝坐在我对面。一路上我没怎么跟他说话,不是不想说,是没什么话好说的。对于他我除了歉疚还是歉疚,有些话我们彼此心里明白就够了,说出来反而会尴尬。

火车咔嚓咔嚓往前行驶着,窗外的风景飞快地退去退去,一晃消失在我眼前。我趴在窗前,眨巴眨巴眼睛,心里想着想那的,乱作一团。突然就这么回去了,我有着太多的顾虑,见到沈煦之和念乔我该怎么办,见到爸爸和外公我又该说什么,还有宫本,他要是知道我还活着,一定不会放过我……

“舍不得?”林宇朝轻轻吐出三个字。

我摇头,又点头。

他却明白了:“放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我从窗外收回视线,林宇朝的眼中闪烁着令我很安心的光芒。幸好,此时此刻我还不是一个人。

上海还是那个上海,繁华,喧嚣,人山人海……

我把帽子往下拉了一点点。林宇朝似是看出我心中的紧张,他伸手黑我,我毫不客气地挽住他的胳膊,随着人流慢慢出了火车站。

林宇朝说:“先去我家吧,你这样突然回去太引人注目,万一被宫本发现了……”

“嗯,我知道的。”我点点头,“我本来就不该再出现的。我回来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隔了一年多时间,我再次来到了林宇朝的家。上次来的时候这里的茉莉花开得正盛,阵阵幽香把我的心带回了妈妈尚在身边的童年,像是在做梦一样。

今天的阳光很好,暖暖的,这使我原本紧张的心情缓和了许多。我们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往前走,林宇朝时不时别过头朝我微微一笑,我知道他是在宽我的心。他说:“爸爸见到你一定会肯高兴的。”

我微笑,点头,没有说话。

隐隐听见旁边有人在说话,是两个女人的声音。等我看见说话的人时,心没由来地捏成一团。

身穿素色旗袍的妇人坐在轮椅上晒太阳,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她长得不是很漂亮,身上却有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即便是上了年纪,也还是给人一种雍容华贵的感觉,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出生的。站在她身后的人我见过,正是上次照顾过我的珍姐。

那妇人也看见我了,她忽然脸色大变,温暖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讶异和慌乱。但毕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很快她又恢复了常态,朝我淡淡一笑。我也马上猜到了她的身份。

“宇朝,是沈小姐吧?”妇人把头转向林宇朝。

林宇朝很恭敬:“是的妈妈,她是挽素。你怎么出来了,医生说你不能吹风的。”

“不碍事,今天太阳好,总是呆在屋里太闷了。再说了,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吹不吹风都一样——早就听说沈小姐才貌双全,看来传言不虚啊,你和你妈妈一样漂亮,让人无法不喜欢你。”

我有些许紧张:“伯母过奖了,叫我挽素吧。”

第一次见到林宇朝的妈妈,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看上去很温和,我却有点怕她。听林宇朝说她身子不好,平时几乎不会迈出房门一步,是以上次在茉香园呆了好几天我都没有见着她。

“正好你林伯伯也在,他见到你肯定很开心的——宇朝你带挽素去见你爸爸吧,我差不多也该回去吃药了。”她回头嘱咐了珍姐几句,珍姐点点头,推着轮椅走了。

她是见过我妈妈的。我想,她应该恨我才是,林伯伯对她很好,可是他最爱的人始终是我的妈妈白语陌,她恨我妈妈,也应该恨我。

我尚陷在沉思中,林宇朝拉起我的手,说:“妈妈也是个可怜人,她很善良,她什么都知道,但是她从来没有怨过任何人。和爸爸在一起这么多年,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亲情。”

我点点头。

我们进屋的时候,林伯伯正在喝茶,一边专心致志地看着报纸。听到有人进来他也没有抬头,说了句:“你可算是回来了,我正打算去刊登寻人启示呢。”这句话显然是对林宇朝讲的,不用看他就猜到了进来的人是谁。

“爸爸,你看谁回来了。”

林伯伯目光一对上我的脸,一个哆嗦,手上的茶杯咣的摔碎了。

“语陌——”

“是挽素,林伯伯”我纠正他,“我回来了。”

林伯伯愣了一下,脸上带偶尔几分尴尬:“挽素,你真的还活着,太好了。”

不知是不是我看花眼了,林伯伯的眼里竟然有泪光闪动。因为妈妈,他爱屋及乌,对我也是当亲生女儿般看待的,这点我早就知道。

“爸爸,我说过挽素没有死,她真的没有死。我找到她了。”林宇朝说,“不过挽素现在还不方便回家,我想让她在这里先住上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