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与奋斗化为乌有时,你不知道地球究竟以什么规则旋转。

开学后所在的学院拉开了保送研究生资格考评的序幕。夕夜的形势不容乐观。文科学院的许多课程并不以知识掌握程度衡量学业优劣,一些学生可能翘了三分之二的课,但仅凭这三分之一的出席率,课上踊跃发言,课下勤提问,混个眼熟,给老师留下好学生的印象,期末反而能投机取巧拿高分。

相较而言,夕夜这类专注学术的交际白痴,实在太难取得好好成绩。

打印出来的成绩单,90分以上的全是闭卷考试,70分左右的全是开卷考试。

夕夜不禁苦笑。

笑过之后,内心是如同潮涨的沉重。

刚上大学时心高气傲,拒绝了颜泽家的经济支持,整整四年凭着不多的奖学金和助学金踉跄地自力更生,过得窘困拮据,没有任何积蓄。如果无法取得全额奖学金保送研究生,就只剩结束学业去找工作一条路可走,但无论是本科学历还是交际能力,都让夕夜在这条路前望而却步。

六年前中考,区文科状元。

三年前高考,市文科状元。

一直只在读书的领域出类拔萃,除此之外自知一无是处。

从未想过有一天可能被剥夺读书的权利。

公示的保研名单有12人,夕夜按绩点排在第七名,学院预招的研究生是8人。

预感不佳,心绪不宁。

“绩点排在我后面的四个人中还有副校长的女儿,大家都知道有个名额是留给她的。如果再有人找找关系,我就肯定被踢了。”

关于这个话题,夕夜反常地絮絮叨叨,风间有点不耐烦,以他的立场确实体会不到女友在焦虑什么。

优秀的男生较女生少得多,在师长眼里,风间一直以在男生身上极其罕见的沉稳懂事备受关照,仅以担任学生干部这点为例,若要加一个时间维度,也夸张地贯穿了整个学生生涯--从小到大。而在同龄人中间,居然又奇异地备受欢迎,归根结底和长相帅气却行事低调有关。

总之,面对夕夜的忧心忡忡,男生困惑的表情在脸上停留了两秒,之后没心没肺地把疑惑直接提出来:“干吗这么计较得失?”语气间隐藏着“我原先还以为你是个淡泊的人”的失望。

女生被突兀地截住话头,无限委屈地迎过他的视线,然后在男生满脸的理所应当面前变得更委屈一点。

但绝不会争执。

绝对绝对,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和风间争执。

虽然心里的某个地方,还压抑着类似“季霄就一定会理解我”的不平静。

如果不小心把两人比较,立刻就分出了高下。

回到六年前,与天分极高的贺新凉不同,季霄是以勤奋苦读为特色的优等生,成绩有时也起伏不定,所取得的成绩,在他人眼里,羡慕之余只有钦佩。夕夜觉得自己与他是同一种人。

夕夜从学院的主页下载了全套申请保研名额的表格,有些问题不知该怎么填,想着应该去问问秦浅,打她的手机却一直无人接听,这才想起她与谭奚准备分手的事,揣测无论有没有如愿此时心情都未必见晴,于是放弃了叨扰。

第二天晚上对方看见未接来电主动回过来,声音听起来分外嘶哑低沉:“夕夜,不好意思,最近作息有点乱。”

就算失恋也不可能连续睡三十个小时吧。夕夜小心翼翼地问:“你和谭奚怎么样了?”

秦浅笑起来,流露出轻松的语气:“闹了很长时间,谭奚说什么也不同意分开,一开始我挺生气的,但久而久之,反而习惯了有他的生活。静下心想想,其实我并不讨厌他,只是讨厌束缚,对唯一的关系感到恐惧。”

虽然不太能体会这种奇怪的纠缠方式,但夕夜松了口气:“所以说现在已经不想分手咯?”

“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暂时把婚期推迟了。谭奚对家人的交代是得先忙一项重要工作。我想过一段时间可能我们能找到答案。”女生的语速慢下去,仿佛在遐想未来,过了几秒回过神,“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噢…我在申请保研,填表时遇到点麻烦。想问问你。”

“取得保研资格了吗?”

“有资格。现在方便说话吗?可能时间会有点长。”

“没关系。”

“先说这个表格封面上的定向和非定向是什么意思?”

在秦浅的帮助下填完了申请表格,夕夜安下半颗心,觉得有点饿,拿着钱包下楼去买夜宵。淡淡的月光洒在小径上教学楼阴影的间隙里,路旁近百年的树木静默地站成带给人强烈安全感的护卫姿态,晚风拂着面,非常和煦。

人走在其中,四下只能听见自己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呼吸带着清新凉意的空气,胸腔里蕴含了无法言传的宁静的感激。

突然有种什么也不成障碍、什么都可以体谅的感觉。

她从外套口袋中掏出手机,拨通风间的电话,等待音响了四声,男生接起来,应声刻意压得很低。

“在上课吗?”夕夜问。

“嗯,我下课后回给你。”

“好。”

想和风间长久地好好相处下去的愿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大概是受了秦浅的影响。

经过一栋宿舍楼,临街的窗口飘出不知名却异常熟悉的园舞曲,夕夜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驻足,一边聆听,一边搜肠刮肚地回忆曾经在哪儿听过。暖黄的窗前时而晃过人影,都是稍纵即逝,无法凭此辨别音乐声是来自哪扇窗。

旋律和夜色相融合的感觉,明明那么真切地存在过,却像深冬时节封印于冰面下的河水,看得见流动,却触摸不到。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形容,直到一曲终了。

夕夜转过身。一只白色的流浪猫坐在路面中间看着她,看见她转了身,便站起来,迈着倨傲的步子缓缓地离开。虽然是极缓的动作,但在静止的画面中横穿而过仍有点突兀,因为这份突兀,原本不具有感情属性的离开,显得凄凉。看起来十分孤独。

是了,就是孤独。而刚才悄悄溜掉的那首曲子,给人的感觉正是驱散了孤独。

圆舞曲多半都是欢愉的,这一首又有什么特别?

翌日下午三点,夕夜去学校教务处盖章,工作人员不知去哪儿了,门上贴着“请稍等,马上回来”的便条。夕夜只好抱着一摞表格倚墙等在门口,先后有好些学生进了楼,个别人留下一起等待,其他几个留下手机号请夕夜等老师回来后发短信通知他们。

将近五点时,走廊处传来女孩子的笑声,一阵轻一阵响,好像阳光下金色的麦田在起伏。

来自四面八方的回声撞击着身后的墙壁,腰椎处幻觉似的酥麻起来,夕夜轻轻按过太阳穴,直起身朝声音的源头望,是亚弥。

小女生阖上手机,迎着这边几道目光吐舌头表示歉意,立刻又忍不住拔高了音调:“咦?夕夜?你怎么在这里?”

“有些表格需要盖章,你呢?”

“学生证丢了,开学没有注册,系里老师非让我来补办。”像是觉得很麻烦。丢三落四还真是她的风格。

“教务处的人跑哪儿去啦?”亚弥从口袋里摸出口香糖,扔了一条给夕夜。

女生接住:“谁知道啊,都等快两小时了。不过,我都习惯了,这几天忙着找各种部门盖章,全是这么拖拖拉拉的。昨天去找学院领导签字,从早上九点等到下午四点,对方一直回短信说一小时后到,结果最后回了一条‘今天不去学校了'就关了机。”

“这么差劲的老师!”

“可也没办法,听说明天在四教有堂课,还得去课上堵他,趁课间时让他签了。”

“为了什么事折腾这些啊?”

“保研啊。”

“那是什么?”

“唉?保送研究生嘛。”作者:夏茗悠

“还可以保送研究生吗?”惊讶的神情让夕夜有点失语,“什么样的人才够格呢?”

“平均绩点在学院名列前茅。话说回来,你也不是大一新生了,怎么连这些最基本的都不知道啊?”

亚弥弯眼笑了,瞳孔闪闪亮亮:“没有关心过嘛…反正以我的成绩也不可能有资格保送啦,我对自己的要求一直是不挂科就好。”

“那你毕业后打算直接工作还是出国?”

“那种事我根本没有考虑过,反正季霄比我早毕业,他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从小到大我的理想就只有一个--和季霄在一起。其他都无所谓。”

用瞠目结舌来形容夕夜此时的表情都不够。

“虽说…爱情是很重要,不过,也不至于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吧。”

亚弥甜甜地一笑,歪过头:“如果你保送研究生后,风间万一找到外地的工作或者决定出国,到那时再反悔补救不是很麻烦吗?还不如晚点做决定。不过,照你和风间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他会配合你吧。”

夕夜微怔,不知该如何对答。

此时才发现,在考虑未来时,其实我从未把风间计算在内。

或者说,潜意识中并不相信我和风间能天长地久。焦虑也好,抑郁也好。

都是一个人的焦虑,一个人的抑郁。

反而非常羡慕亚弥这样思维单纯的女生,有一个人可以让她付出全部。回想起来,我的生活中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无论是在年少时误以为“一生最爱”的贺新凉,还是白马王子般破光而来的易风间,没有谁能使我把命运交给他,规划到永远。

或许对风间而言也是如此,所以他才对我的前途漠不关心,只求眼下的快乐幸福。

“如果竞争太激烈就放弃吧,干吗这么计较得失?”

“就算最后得到了你也不会开心,这样有意思么?”

“我才不管别人,我只希望你快乐地生活。”

乍听之下甜蜜又体贴的话语,实际上全在透露一个讯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希望你整天乐观开朗和我玩闹,至于玩物丧志将来可能会悲伤沮丧那与我无关,反正又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再深的羁绊,加上了“得过且过”的前提,也不能谓之爱情。

从教务楼走廊的窗口望出去,远处四五棵桃树站成一排,新开的桃花宛如撕裂皮肤暴出的血液,艳俗的颜色和腥臭的气味在略有些萧瑟的环境中肆意蔓延。

落日虚悬在树杈之间,余晖像绢带一样缠绕在上面作依依不舍之态。

“亚弥你知道么?”夕夜回头,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其实太阳此刻已经熄灭了光芒。”

之后的好几天不是蹲守在教务楼就是蹲守在教室门口,被随心所欲约定时间又随心所欲违背约定的老师们折腾得心力交瘁。最后一次请院长签字,不走运的是领导又不在,且联系不上,夕夜急得在办公区团团转,出门接水泡茶的辅导员看见她招呼道:“顾夕夜你在等谁?”

女生苦着脸无奈地抖抖手中的表格:“保研申请表最后还要院领导签字。”

“刘院长前天去日本了。”

“这我知道,我在通选课上等过他,结果助教说他出国了本周停课。所以我想找系找系主任签。”

“系主任也在外地,再说系主任不能签,你仔细看看填表要求,写的是‘学院意见',学系是不够级别的。”

“那…怎么办?”

“找李书记签啊,她开会去了,下午才会来,你先去吃午饭吧。等她来了我给你发短信。”

遭了长时间的冷遇,一丁点关怀也让夕夜觉得受宠若惊,愣了数秒,几乎要红了眼角,结结巴巴地谢了半天。

又严肃又客套,让辅导员忍俊不禁,为了让她放松绷紧的神经,半开玩笑地说:“说实话,我们都在想,你长这么漂亮读什么研究生啊!”

“唉?”之前没听说,这有什么冲突。

“读太多书很难嫁的,长得漂亮本来就标准很高了,这么一来容易变成剩女啊。我当导员这几年就没见过哪个漂亮女生认真钻研学术,但也绝对没有批评她们的意思,毕竟人才是多方面的嘛,有些孩子适合做研究,有些口才好人际交往广泛也能有一番作为。”

说起“口才好人际交往广泛”,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颜泽。从前觉得自己比她漂亮比她聪明比她努力,而她只拥有最令人羡慕的幸运,心里总是愤愤不平。

其实颜泽认真地经营各种人际关系,也是一种努力,处心积虑地讨所有人喜欢,在意每个人看待自己的目光,即使讨厌一个人也要压抑内心的反感去对她微笑。可以说是伪善,但世界若少了这些伪善恐怕会更加伤人。

颜泽待人公平而慷慨,她的能力在于,让身边每个人觉得自己被喜欢、被需要,即使是一种假象。

时隔多年再回想起来,似乎已经释怀了。

夕夜微笑着点点头,对辅导员说:“你说得对。我缺乏与人交往的那种才能。”

有点想念颜泽,暑假就心想事成地遇见了她。巧的是两人被分在同一家电视台实习,不巧的是实习期正好错开。夕夜最后一天实习,颜泽过来报到。在办公室走廊的转弯处相遇,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便擦肩而过,夕夜走远后正稍微觉得有点怅然若失,颜泽就一路连名带姓地喊着她追过来。

“难得见一面,平时也不怎么联系得上你,不如下班后一块儿吃晚饭吧。该不会你另有安排?”

夕夜摆过手:“没有没有。你在财经频道?”

“那我待会儿过去找你,顺便带你去办通行证,那地方蛮难找的,我第一天都绕晕了。”

“太好了!夕夜你…”欲欢呼雀跃,却突然打住,恢复成生疏的致谢辞,“谢谢你,那我等你。”

夕夜转身之后才回想起颜泽原本快脱口而出的是什么。

晚饭吃的是法国菜,夕夜不太进出这种高档餐厅,点菜的事全权交给颜泽。女生利落地点单,给夕夜要一模一样的菜式,然后打发走了侍者。不痛不痒地相互问着近况,有点像太极里的推手,直到提起贺新凉。

“听季霄说,你和新凉在交往?”

“是。前阵子他因为母亲过世回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夕夜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却还是接不上话头。沉默持续良久。

颜泽的鼻子里嘲笑般地哼了一声,尽管轻,却像投进湖水的石子,引一片涟漪微妙地扩散。

夕夜眨眨眼睛,不明白她什么意思。这种无辜的眼神仿佛激怒了颜泽。

“让你失望了吧?你想和新凉交往,你爱新凉。我没猜错吧?”这次是肆无忌惮地展露了笑容,“他跟我说了你在告别式上大哭的事,他说他有点莫名其妙。你知道我怎么想么?你的手段太烂俗了,想用‘同病相怜'这招引起他的注意。顾夕夜,你弄错了,你和新凉根本不是同病相怜。你妈妈是个遭了报应早早病死的小三,你是个曾经勾引养父的私生女。新凉他妈妈不是病死,而恰恰是因为他爸出轨才自杀的。你以为新凉还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可能性爱上你么?”

夕夜发不出声音,肩膀也没有颤抖,却在静静地流泪,任由对方滔滔不绝地口出利刃。可是泪水本身不平静,滴滴灼人,止也止不住。她拎起包,一句话没有回嘴,径直离开。

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话到这份上,颜泽是想夕夜跟她吵起来、闹翻脸、决裂了才好,满肚子措词落了空,变成满肚子莫名其妙的委屈懊恼,转脸去看夕夜的背影,腰杆还那么挺,步履也不见乱,廉价衣服流露的穷酸被门口的灯光朦胧掉了,反倒是餐厅里原有的奢华瞬间被衬得很萧条。

夕夜在门口停顿一秒,往回望一眼,不知道先前颜泽在看她此刻已经把头转开,只见她颇为孤单地端坐着,侍者把她的餐盘放在她面前,把夕夜的餐盘放在她对面。这局面大概让她终于有点想起自己的尴尬,她略显多余地朝侍者笑了笑,然后拿起刀叉专心处理食物,故作没心没肺的神态,可身影怎么看都是很受伤的姿态。

--颜泽,你真不记得我是谁了么?

--大家都说你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呐,夕夜,我们好在哪里?

我们好在,你为了防止父母偷看把日记藏在我柜子里,而我有很多不能说的秘密只告诉过你。快乐、悲伤、烦恼、委屈、激动、沮丧…全都一同分享。

我们好在,伤害对方之后会责备自己很久很久,我了解你是善良的、矛盾的、反复无常的,就像你了解我一样。彼此深知什么是对方的杀手锏和致命伤。

我们好在,我们的关系时而骇人时而动人,我们的故事被所有人误读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