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你掉下窗台不是我的错,但你和新凉分开却是我的错。为了从不把任何人放进未来规划也不被任何人放进未来规划的我,你做了那个选择。

两个人最激烈的那次争吵中,夕夜对颜泽拔高了音调:“颜泽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新凉在你眼里只不过是季霄的替代品,而在我眼里是不可替代的人。你家境好、父母健在、朋友多、人缘好,你什么都有了,却连那么一丁点对你来说无关紧要的幸福都不肯放手,不愿让给我!”言情腔浓得一如既往,吼完还扇了她一巴掌,自己发了一身猛汗,气出得很尽兴,根本没奢求她能听进去照做。

颜泽还是有点脑的,没有把新凉当做个物件让来让去,但她放手了。

刚上高二时学校有AFS海外交流计划,新凉报了名,出国学习一年。颜泽父亲是外交官,英语是她唯一稳定在班级前十名的科目,没什么理由不报名。当时只是无理取闹说因为西餐不好吃所以不想去,在家被她妈骂了两天。

其实是因为夕夜。

家里不可能替夕夜出这笔交流费用,虽然平日总是用夕夜的优秀来激励颜泽,但父母追根究底不会希望这个外来的假女儿比亲生女儿更优秀。如果颜泽出了国,夕夜留在国内,变数就太多了,失去了主要的激励作用,会不会被送去别的领养家庭都未可知。

两人对外统一口径:“颜泽妈妈不让颜泽出国,夕夜不太想出去。”而真相,正好相反。但夕夜在和颜泽的对话中没出现过感激。夕夜会接受这样的共谋是因为觉得新凉对颜泽来说没那么重要,所以她也就没觉得自己对颜泽而言是多么重要。

时间倒流回高一那年的圣诞节,夕夜深吸一口气,清秀的下颏配合着嘴角挑起的模样改变了形状,画出一个温暖的微笑,看向颜泽的眼睛:“我喜欢新凉。”

“唉…啊…啊?”颜泽半张着。

夕阳下的平安夜,霓虹灯光逐渐在身边顺次亮起,越来越扩散开的光明却也没有改变冬日的寒冷本质。大风在人群中穿梭。

一阵风过,颜泽手中的棉花糖整团被吹得脱离了竹签,不偏不倚地罩在了她的脸上。

“唔--”

石化掉的女生这才回过神,慌张地处理自己黏腻的遭遇。

夕夜放下塑料袋跟上两步过来帮忙,一边狂笑一边数落着:“你脑神经落在家里了吧?”

棉花糖的香甜气息如此浓厚,一直持续到回了寝室冲了澡换了衣,依旧挥散不去。

为什么那样显而易见的讯号当时没发现?

保研面试那天,很多人抽到难题都去换,夕夜两手一直捏着试题纸攥在A字裙后面,倚在走廊里往门口慢慢挪,拉不下面子去和抽题人套近乎。

抽题人当然也顾不上关心她有多少情绪和意图,他只享受自己做好人的态度,他和面试者其实都是心照不宣的,抽到怎样的题无所谓,回答成怎样也无所谓,这面试是假的,真正的面试三年前就已开始。

这三年里你得讨得领导们和导师们的欢心,阿谀奉承,或者踏实肯干,三年后你要么有张无赖的脸要么有张实在的脸。

清高的秀美的脸最帮不上忙。默默无闻闭门造车,三年后的今天你就知道它不合辙了。面试题本身是好回答的,但夕夜觉得面试很不理想,教授们看她的眼神好像从没见过她,问题也总是重复。

“你叫什么?”

“顾夕夜。”

“顾什么?”

“夕夜。夕阳的夕,夜晚的夜。”

晚上回寝室后,夕夜呆呆地坐着,假装在听歌。室友进出时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眼神,这一点也不能让夕夜恼,最让她恼的是她自己。她不是第一次输,是一直都在输。将来该怎么办呢?

到了周五晚上,学院开了毕业去向面谈会。起初,学生们一个个被叫进会议室去告诉政工老师自己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后来变成十个十个被叫进去,很郑重的事变成了一件很不耐烦的事。夕夜属于被十个十个叫进去的其中之一,落坐时看见老师把疲惫和烦躁都写在脸上了,虽然她还是努力在摆出亲切的阵势。

前几个人在说时,夕夜的手就在桌下冒冷汗。等轮到她说时,其他人都很惊异她们所熟悉的孤傲气质竟不见了,说着话的这位怯懦得像是拼命招引人家去咬它的鱼饵,看不懂她眉目为什么这么模糊,声音为什么这么含混。

夕夜也不懂,为什么自己被多问了一个问题。在回答“找工作”之后,立刻被追问:“找到有意向的单位了?”看老师貌似关心的神情,却好像不相信自己能找到工作似的。

可这问题确实又给了女生一闷棍。是呢,还没有真正开始找工作,本应该早就开始的。

政工老师最后说愿意帮夕夜介绍工作,可以考虑考虑想不想去。夕夜其实很清楚,她也不是真正关心自己,而是关心院里的就业率,出现一个失业的学生都会让数据不那么完美,她要的也不是所有的学生都真正找到工作,只是三方协议中就业单位的那个公章,至于那单位是大是小是好是坏存不存在,实在不足为道。

夕夜坐在那儿呆滞地听别的学生说去向,心里却揣测着大家的居心,越来越焦虑急躁,绝望在身体里滚来滚去,碾疼了每一根神经。

从会议室回寝室,没有人与自己同行。步履有点颠簸,神思有些恍惚。走出几步,听见身后似乎有人在叫自己,夕夜犹豫着回过头,耳畔仿佛突然响起了那首圆舞曲,如同当年一样。

16岁那年元旦,学校的通宵游园祭活动中,颜泽要去招呼同部门的朋同部门的朋友,留夕夜一人在楼梯口离开了。女生独自玩了几个摊位,从一点也不吓人的鬼屋出来后,感到索然寡味,无聊地沿着走廊东张西望,消磨全校联欢晚会开场前的时光,逛着逛着,看见走廊转了弯的另一侧有两个同班的女生。

她们和颜泽关系还不错,自己又是颜泽的死党,那么朋友的朋友,也算是朋友吧。夕夜想上前去和她们打招呼,然后顺势一起下楼去看演出。无奈走廊上挤满了人,交通不畅,那两个女生又已开始从另一边的楼梯下去,夕夜有点着急,想开口叫住她们,对着空气作势半晌却还是放弃,心想着只要快些赶过去就好。

一个叫肖晴,一个叫翟静流,清清楚楚记得她们的名字。甚至五年后的今日,依然记得。

为什么当时就是不敢开口。

可能性有多大?她们听不见或听见了却笑一笑径自离开不与自己同行,留下自己尴尬地站在同样听见叫喊的围观人中间。

总之,如果能无声无息追到近前再小声邀伴就好。为了追上她们,奋力拨开人群,甚至因为动作太无所顾忌,途中被路人甲乙丙丁咒骂。到达两个女生刚才所在的位置时,还隐约能看见她们在下一层楼。于是又跌跌跌跌撞撞地追下去。

等到终于下到一层,视野变得开阔,那两个女生却早已混入人群。夕夜一边喘息一边原地转着圈环顾四周,一些人穿着校服,大部分人穿着花花绿绿的便装,三百六十度又三百六十度,其中没有一张她熟悉的脸。

全校学生两千多人,认识的五十多人,能真正算是朋友的两人。

真正的孤独是在拥挤嘈杂的人群中感到孤独。

仿佛跌入万丈深渊的瞬间,是谁在身后轻声叫自己的名字,邀请自己一起去晚会现场?

那瞬间所有的细节都被铭刻在大脑皮层深处,冬青树根部的绿色照明灯,闪着金色星光的线香花火,五颜六色的荧光棒,高年级的女生经过身边留下的花香,烧烤摊飘来的章鱼小丸子的气味,以及--

晚会开场前循环播放的圆舞曲。

不知道它的名字,却清晰地记得它曾驱散过孤独。

多少年过去都依然能在它重新响起时停下脚步,多少年过去都依然能哼唱那段旋律。只因为它是那个瞬间的背景音。

夕夜回过头,在走动的人群中看见了静止的季霄,淡淡的月光下离自己两步之遥,与五年前一模一样。

男生没什么过剩的表情,右肩背着包,左手卷着两本书。

“刚下课吗?”

“下课后又继续在教室自习了一会儿,你怎么也这么晚?”男生示意要帮她拎包,“周末还活动在教学楼这一带的人都看起来很凄凉。”

“我们系开毕业去向面谈会。”

“我说呢!怎么风间没陪着你?”

“…别提他了。”夕夜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是打算保研出国还是直接工作?”

“应该是直接工作吧。”

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夕夜反而有点失落:“是啊,你们专业是不愁的。”

“说得你好像是核物理专业似的。”

“核物理专业反倒好分配了!哪像我们这么劳心费神…”迟疑了一下,又做好再度失落的准备问,“已经联系好了接收单位吗?”

“还没有。”朝夕夜爽朗地笑了一笑,“不着急啊。”

意外得不禁蹙眉失声道:“唉?已经都这时候了啊!”

“怕什么?我们这么优秀。”男生半开玩笑的语气,转向自己的脸上也确实带了微笑。

那样的微笑,好像把什么样的伤痕都抚平了,把什么样的曲折都虚化了。

夕夜说不出话,哽着喉咙,跟在他右侧身后一步,垂下眼睛去度量脚跟与脚尖之间的距离。

走在一起,却不知道怎样比肩。

第6章

周五一起到风间和季霄的住处聚餐,亚弥邀来了乔绮和他男友,夕夜下厨,忙碌了两个小时终于折腾出一大桌菜,亚弥嚷着不够,又打电话叫了两个外卖。吃过饭玩了一会儿桌面游戏,男生们很快就扔下女生们去打PS,亚弥和乔绮盘腿坐在茶几前翻杂志挑想看的电影,夕夜又转回厨房去洗碗,忙到十点多才闲下来到亚弥身边坐着。

风间抽个选角色装备的空当回头问她:“明天还有面试吗?”

“傻瓜啊明天星期六!”亚弥抢嘴嘲笑,“哪儿来的面试官那么勤劳!”

夕夜脸上带点笑说:“是呢,明天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有点愣。

“真的?”男生又正色问一遍。

夕夜才反应过来风间在逗她,瞥开眼看看周围,已经没人在听他俩说话了,但还是难为情地笑一下:“工作也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找,这种节骨眼上你得无条件支持我唉。”

“好几年没见面了,怎么支持?”

“夸张。”女生说得飞快。

风间终于笑起来:“前天也是,昨天也是,不仅见不上面,连电话也不接。”

“晚上回你电话你也没接。”

“那时候正在上课啊,等下了课给你打过去,你又关机了…”男生正半说笑地控诉着。

被女生扔过来一句,“那可不是一下课就打了,我十点半才关机睡觉”打断,只能认输地露出抱歉神情。

这时季霄扭头催促风间:“唉唉!开始了。”

风间没理他继续和夕夜对话:“明天跟我去趟公园?”

“去干吗?”

“玩呗,天气好就拍拍照。”男生不等女生回答又追加了一句,“你好长时间也没出去玩了吧,整天宅在寝室,头上都要长蘑菇了。”

“还玩不玩啊?”季霄再催一遍,拿另一个手柄的许藤迁也转过头来看向风间。但风间却一副夕夜不回答他就不继续打游戏的架势,看也不向他们看。

夕夜余光扫见季霄脸上浮出的不耐烦,连忙点头答应风间。

风间微微侧过身重新拿起手柄,两秒后又停下动作,发现季霄斜着的眼没看屏幕而是仍盯着自己。两个男生较劲似的对视着静了须臾,季霄放下手柄撑着地面站起来,朝夕夜问:“你们谁要喝香蕉奶昔?”

亚弥迅速举高手叫唤:“我要我要!”接着又自作自张地代为回答,“乔绮也要,夕夜也要。”

藤迁一听乔绮的名字反身一骨碌爬起来:“要不要帮忙啊?”虽然是个问句,却没等回答就往餐厅走去。夕夜见势连忙也跟着跑去,一边喊着:“唉唉!你们别乱动,等我来弄。”

乔绮放下杂志,目光在屋里每个人脸上飞了一圈,喊住男友:“藤迁你不是做事的人就别去添乱,待会儿把人家瓶瓶罐罐都摔了。”

大概因为乔绮比藤迁大几个月,平时摆惯了姐姐腔。藤迁很乖地坐回电视前,捡起手柄,问风间:“那我们俩继续玩吧?”回答他的却只有身侧男生坚硬的脸部线条。

季霄可没有调酒调饮料的特长,不过是心血来潮。饮料端出去获得两个小女生高度赞扬。但到底不是会做家务的人,扔下个烂摊子,搅拌机和备餐台的清洁都留给夕夜负责。过了一会儿,男生又返回来在门口探个头道:“我来洗吧。”

“你别沾手了,过来帮我弄一下袖子就好。”

目光放低了,看见女生原本挽在手肘的左侧衣袖果然滑至手腕,边缘被溅起的自来水濡湿一圈,蓝色变成深蓝色。季霄绕到她左边去感到男生遮去大半灯光,使自己左脸颊微妙地凉了一点,无意识地看他一眼,再回头,就因为这么两三秒的一个回眸,知觉异乎寻常地灵敏起来。

男生无意间投在她肩颈交界处的呼吸,眼窝处那两片蓄着孩子气的暗影,白得没有血色却愈显贵胄气质的指节,平时丝毫不会留意的细枝末节被放到无限大。

卷袖子时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手臂的皮肤,夕夜猛一哆嗦,大幅度把手臂抽去老远,抬起眼看季霄,手还悬着,眉心中间稍高,呆头呆脑的。看见他这样,心就像被指甲掐了一下。

刚被卷起一折的袖子再度松松地落下,夕夜极不自然地掩饰过去:“还是算了,反正马上就洗完了。”

季霄仍是两眼茫茫然,再加一点没帮上忙的遗憾。

夕夜发现总是在这种时候,这样的迟钝使他忽然重新有了一双停留在过去的少年的眼睛。惹女生动心的,又使她们委屈的,惹女生欢喜的,又使她们怨愤的,都是这么一双眼睛。掀起惊涛骇浪之后,它们自身却像冰封湖水一般平静,内里蓄满了对惊涛骇浪的不理解,对错的准则合不上外界的齿轮。

就像现在,季霄什么也没理解,说:“哦。”

十二点过后,夕夜准备回寝室,风间暂停了游戏去送她。亚弥提议就留在这里大家挤一挤,免得这么晚跑来跑去不安全。

“你和风间睡风间的房间,我和乔绮睡季霄的房间…”正说着,季霄飞快地插进话来:“那我呢?”亚弥用嘴冲许藤迁努努:“你和他睡客厅,石头剪刀布吧,赢的睡沙发,输的打地铺。”

藤迁最配合,使劲点点头,季霄见他状似小男孩,想起自己比他大好几岁,懒得计较:“你睡沙发。也别石头剪刀布了。”

内屋的四个人似乎都对此提议没有意见,亚弥又看回玄关处,风间和夕夜两人也不转身

出门,也不重新进屋,颇窘迫地僵在门口。女生犹豫半晌怯怯开口:“…不太方便,我还是回去吧…免得…室友还给我留门。”

“打电话让她锁好门不就行了么。”亚弥不解风情继续支招,

“洗漱用具有新的,睡衣我可以借你。”乔绮似乎有点明白过来,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被夕夜打断:“嗯,那好吧。”

季霄微怔,抬头望向夕夜,见她正俯身换室内鞋,风间的动作比她稍慢。

亚弥找到了中学时学农外出合宿的兴奋感,蹦蹦跳跳地跑进季霄房间翻箱倒柜去找睡衣,没过一会儿还真的捧出两套分给两个姐妹:“夕夜穿我的衣服说不定会嫌小,喏,这套给你,这套我穿特宽松。”

季霄插话道:“她平时老用我们这儿的洗衣机,洗完了衣服又总不记得拿走。真受不了。”

“好像给你添了多大麻烦似的。”亚弥冲他瘪瘪嘴。

“衣柜本来就不大,给你占了三分之一。”

两人语速都快,客厅里一下子仿佛热闹了起来。

待众人轮流洗过澡准备就寝,亚弥像个小家长似的胡乱安排一通,心满意足地回了房间,乔绮已经躺在床上,脸被被子捂住一半,眼睛弯在没被遮住的另一半对她说:”你家季霄肯定最近才晒过被子。”

亚弥钻进去,也模仿乔绮的姿势,闻见了太阳的味道:“他挺有收拾的。”

“这么好的男生不多见,你可得把他看牢。”

“天天看着呢,能看不牢吗?除非风间横刀夺爱,那是取向问题,我只有祝他幸福了。”

“别开玩笑,你没看出来他和顾夕夜有点苗头么?”

“夕夜?”亚弥一愣,转而像听笑话似的乐了,“怎么可能!他们俩要是互相有意思,早在高中时就会在交往了。当年朝夕相处都没擦出火花,现在这么偶尔见个面吃顿饭能燃烧出什么激情?夕夜都有风间了,风间也那么好。”

乔绮完全蒙头躲进被子里,压低声音:“可他俩看上去感情不好唉,一晚上都没说几句话,而且,刚才你一说让他们睡一起,顾夕夜脸红得都能站在路口拦截车辆了。”

“不会吧。他们都是大人了,交往也那么久了,又不是高中生谈恋爱。再说夕夜后来不是又果断同意了吗?”

“所以我才说她喜欢季霄啊。你仔细想想,她同意是不是在你说把睡衣借给她之后?”

“嗯,好像是啊,但那有什么…”